“你、你——!”
“祖母!”严荣突然惊叫。
余锦年忙推门而入,见严老太太倒在地上,赶紧上前把脉辨证一番,半晌卸下口气道:“无妨,暂时气厥过去了,搀到房里好生歇息一阵,便能苏醒。”
严荣连忙叫了下人进来,将老太太抬回房去,又叫燃上清凉香。
“哥哥……”严玉姚在门外低声唤道。
严荣笑笑:“好些日子没听姚儿叫我哥哥了。”
没了严老太太,家宴也不成家宴,只他们几个年轻人围在一桌面面相觑,严荣觉得场面尴尬,一拍桌子,叫人将酒菜都挪到院子里那间飞雪迎春亭去,菜是山珍海味,酒依旧是劈震春。酒过三巡,严荣命人抬上一只红木箱,亲拆扯了上头的红绸,绫罗绸缎,珍宝朱钗,他问严玉姚:“姚儿,来看看,喜不喜欢?”
严玉姚知道是曹家来的,一时泪中含羞,点了点头。
严荣道:“哭什么。姚儿,你知道……以后要是不开心、不高兴,你就回来,有大哥养你、宠你,你到底都是我严荣的妹妹!”
这校书郎的酒量真是浅,简直和季鸿有得一比,三杯混汤下肚就又口齿不清了。云灭烛暗,桌上已是一片残羹冷炙,杯盏尽倾,寒风曳曳,是时候该散场了,严玉姚早早回了房间,余锦年也与季鸿起身告辞。
走出严府侧门,严荣醉跄跄地被门槛绊到,余锦年好心抚了他一把,劝道:“不能喝就别喝。我往你们严府跑够了,希望你再不要叫我来看病。”
严荣甩他的手:“只你清明,只你没病,别人都是糊涂,是王八蛋!”
余锦年奇道:“好笑了,你又跟我发什么脾气?还骂起了人。”
“你们烦死了!”严荣不管不顾,胡说八道起来,“你做什么叫我碰见,做什么要来坏我相敬如宾,做什么要毁我父慈子孝?我这辈子没做过一件出格的事儿,今天却出了够……”他毫无形象地蹲坐在木质的门槛上,不讲理地拽着余锦年的衣摆,凄怆道,“我还、还羡慕你,我竟然羡慕一个娈童妓子……”
余锦年道:“我不是——算了,我做什么跟一个醉鬼讲道理。”他从严荣手指缝里往外拽自己的衣角,“那你快放开,校书郎大人,我还上赶着回家伺候你们季大公子呢!”
严荣果然还是嫌弃他的,一听这话就皱了皱眉头,但手指头还是不肯松开,非要拽着余锦年,要跟他掏心窝子,弄得余锦年哭笑不得。
季鸿蹙眉:“严荣。”
严荣看了他一眼,终于不敢与那少年拉拉扯扯了,余锦年跳下台阶,在严荣的醉眼里就像只蝴蝶,翩翩地飞向了自己那朵花,蝴蝶有翅膀,而他只是个寸步移不得的人而已,根须扎得比树还深,永远都挪不了半步,他唰然站起来,扶着门框道:“季叔鸾,你且逍遥自在罢,京中找你都找疯了!你父亲前日子得了风寒,又旧伤发作,留了病根。季府倒了主心骨,乱作一团。”
他看着季鸿与余锦年,摇着头说,“真不敢相信,我竟然向京中瞒着你的消息……你到底什么打算?”
余锦年抬头看看男人,季鸿却不回答,只道:“多谢。”
他二人要走,严荣又说:“闵雪飞不知从哪听到你在南边,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能找到这里来了,他的手段你知道,除非你真死了,不然早晚叫他寻见。”
季鸿道:“知道了。”
……
严玉姚大嫁那日,严家没有来帖,余锦年也没去看热闹,但食馆是千行百业中最人多嘴杂的地方,即便他不刻意打听,也仿佛亲临了现场一般,只听说迎亲的队伍拖了一整条街,沿路分撒的糖果子多到捡不过来,最后被欢闹的人群碾在了脚下。
说五小姐那身喜袍嵌着金丝,缀着东珠,层层绯浪,环佩琳琅;又说新郎人中俊杰,为新嫁娘一掷千金;又听说,严家喜宴摆足了整整三天,府上贺喜之人不绝,就连门前的石阶都要被人踏薄几寸。
最后两人坐上马车,一起回滇州去了。余锦年坐在一碗面馆,没出得半步,却连人家马车上挂了几颗珠、几扇帘,车里放的是什么炉,焚的是什么香,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五小姐大婚,已是这寒冬料峭中最红火的一件事了,街头巷尾间都谈论着这桩喜事,整座信安城都仿佛沉浸在喜悦的气氛当中,有些人家自迎亲那天捡来的糖果子,时隔半月,都还摆在家中没有吃完,可见其盛况。
热闹总是能带起人的欲望,余锦年也因此狠狠地忙了一回,脚不沾地的日子终于结束,他才猛然间想起一件事来——上次给石星做的保和丸,竟然忘记送了!
都这么多日子过去,估摸着人早该好了,他便将保和丸拿到了自家柜上,店里食客也时常有些饮食不节而愁眉苦脸的,备着瓶保和丸,也能做不时之需。
只他才将把药瓶放在柜子里,突然瞧见一阵风自店外刮进,一个人影气匆匆地冲了进来,也不与他打招呼,径直跑过隔帘,躲进了他与季鸿的房间里,还在里头栓上了门。
余锦年惊魂未定,他正要跟过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又见一人冲进来,还是那样不打招呼的方式,和之前那个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了。
“——姜芽儿呢?”他在院中徘徊良久,终于知道问。
原是石星,余锦年看他红光满面,整个人还又胖了一圈,便知这段日子在春风得意楼过得很是滋润,那如今和姜小少爷一前一后地追出来,莫非是他装病的事情败露,惹姜秉仁不快了?
余锦年余光瞥了眼房间,石星心领神会,过去敲门道:“芽儿,出来,是我。”
“你滚!我不要见你!”姜秉仁在里头吼道。
季鸿捧着一株菜问:“这是何事?”
余锦年摊手:“不知道啊……”
他也懒得管,接过季鸿手上湿淋淋的菜叶子,跟他一起到厨房去摘菜。锅里熬着一锅乳酿鱼,是因季鸿这两日提到想吃鱼,天又冷,余锦年便用牛乳炖了这道鲤鱼,鱼是去鳞去脏,双面煎过才入汤煮的,汤里又下了冬笋、火腿、虾米、香蕈,各色香味糅杂在一处,熏得整间厨房都充斥着鱼香乳味。
这乳酿鱼合该跟暖锅似的,边吃边往下投菜才好的,汤沸汁美,鱼软菜烂,又没有暖锅那股子浊气,格外清淡香甜,尤其是寒寒冬日来上这么一锅,就算是围着锅子吃一下午也不觉得厌烦。
余锦年盛出一碗乳汤来,划了小块南豆腐下去,给季鸿尝尝鲜,自己也端了一碗。
石星趴在门缝上企图往里看,却只能看到房中一星半角的摆设,压根连姜秉仁一根头发丝儿都瞧不见,他又笃笃敲了敲门,只这回更轻了一些,嗓音放柔了,有些讨好的意思:“芽儿,我错了,你出来让我看看,是不是哪里难受?真的,我保证不犯浑了!”
姜秉仁不听,尽管在里头做缩头乌龟,隐约听着还抽起来了:“你看什么看,你就是想笑话我,就是因为我耍过你一回,你就要把我耍回来!我不出去,我被你糟蹋了,屁股疼!”
余锦年一口汤喷了出来,他是跟季鸿淫多了,淫者见淫,刚想说可能是自己想歪了。
那姜小少爷又哭道:“啊,还出血了!”
第76章 九华膏
和季鸿开完小灶,余锦年又开始处理先前买来的紫皮蒜,紫皮蒜个头大、颗粒饱满,蒜瓣紧实,蒜香味浓郁,是做腊八蒜顶好的蒜种。如今进了腊月,转眼就要到腊八节,愈近年关,各样杂事就挡也挡不住地纷迭而至,余锦年本就忙得起早贪黑,许久都没跟自家美人亲热过了,今天又闯来个姜饼人,他更是不能奢望能好好的与季鸿过个二人世界。
他剥了紫皮蒜,心里盘算着明日去买新鲜米醋,泡翡翠腊八蒜吃,他这边和季鸿一瓣瓣剥好蒜,用水洗净了,晾在阴处,好使蒜瓣上的水分自然风干。
那边姜秉仁还没从房里出来,门外石星好话说尽,道歉道得口干舌燥,仍没有劝动姜小少爷一分一毫。
他端了碗清淡的乳汁鱼汤,去给石星润润喉,听见石星正扒着门缝道:“好了,你不要哭了,都是我不好。你出来打我行不行,你有多疼,就打我多疼,我保管一声不吭!”
“你做什么欺负他了?”余锦年递过去一碗鱼汤,看石星渴得一饮而尽,又接过碗来,“你也不要蹲在这里守着了,去前头吃点东西,要么去跟你家季公子聊聊天儿。以姜小少爷的脾气,这一时半刻是不会出来的。”
“这不是一气之下……犯浑了么?”石星长吁短叹一声,也不愿去前头,径直在厨房扒拉了两个冷馒头,配上两碟小咸菜,一碗乳汤,坐在院中迎着寒风吃了起来,他吃得飞快,馒头快啃完忽地想起道:“小公子,劳烦你也给芽儿弄点东西吃,我见你厨里挂着条火腿,他也喜欢吃。”
余锦年摇头:“他现在哪吃得了那些,我给他另做些软烂的粥汤罢。”
听见“软烂”二字,石星才恍然大悟,闷下头看看自己手里还没吃净的半个馒头,一时之间有些难以下咽了:“听说小公子擅医。就,那个……”他吞吞吐吐道,“那事儿……真那么难受么?”
余锦年又气又好笑,他虽然见不惯姜饼人小少爷的某些事儿,但在病痛上还是挺可怜他的:“你试试?不然他那样的纨绔子弟,整天被亲爹家法伺候都照样生龙活虎的人,怎么被你糟蹋了一下,就能哭个一下午还没完?”
但可怜归可怜,余锦年又免不了有些幸灾乐祸,他心中好奇,跟石星蹲在一处小声问他:“他是只狂蜂浪蝶你不知道?就算你不知道,也肯定有所听说罢?哎,你说说,究竟是怎么想起来要糟蹋他的?”
石星苦恼道:“都好端端的,谁知怎么就败露了。他一气之下扬言要去青柳街夜宿,我只当他是说着顽顽,谁想到他还真就去了,还点了两个红牌!”
你装病骗取人家的同情心,事情败露,人家能不生气吗,没打你一顿都是好的了!余锦年听得津津有味,腹中吐槽一番,紧要处感叹道:“红牌,真睡了?”
石星瞥了他一眼,不满道:“这倒没有。我去找他的时候,他正跟人坐床上斗牌耍叶子戏,输家要喝一盅酒且脱一层衣,我进去时他正衣冠不整地跟人吃交杯酒。我也不知自己怎么了,一想起他与人厮混就气不打一处来。脑子一热就把人抗回了春风得意楼,与他吵了一架,然后就……”
余锦年又感叹:“啊,睡了。”
石星抓耳挠腮,痛苦万状道:“您能不要再说那两个字了吗。”
“做都做了,还怕让人说了么?”余锦年拍拍衣裳站起来,自井里打了清水,到厨房去给姜饼人熬粥,米是上好的粳米,气味芳香又容易烂,用小火慢慢地熬,还加了点芝麻粉和槐花蜜提点甜味。又看厨中还剩下一大块猪腿肉,索性拿来洗净,也另起锅,用紧火煮熟,再换文火,入几朵肥美的香蕈同煮至软极烂透。
人虽然被糟蹋了,但营养还是要跟上的,这样哭了一天不停歇,总得吃点衬肚子的东西才行,硬件儿是吃不得了,只能吃些软绵好克化的,遂决定做个肉松,来配粥吃。
此时这个时候,季鸿多半是爱在房里看书习字,因今天房间被那霸道的小少爷占了,他无处可去,只好跟来厨房看余锦年做菜,他方才也听到姜秉仁哭喊的那两句,眉心微微皱着,一边帮余锦年搅动着粥汤,一边问道:“可是石星犯戒,打杀姜家公子了?伤得可重,伤处可包扎过?”
“啊?”余锦年一愣,盯着季鸿看了半天。
“看我做什么?”
余锦年啧啧摇头,不忍戳破了季公子的纯洁之心,支支吾吾道:“伤是伤了,只是那地儿好像也不需要包扎,况且这事儿说不清楚的,他们自己还辨不清楚呢,你莫要给他们添乱了……”
季鸿道:“如何论不清楚,府上侍卫都定下了规矩,无故伤人是重罪,杀罚打骂、是非对错皆有定论。若是二哥见他伤人,定不会轻易放过他。”
“那你们季家也没规定无故捅人是什么罪啊?你这金贵公子还要带头捅呢,该不该以身作则?”余锦年小声嘀咕了一阵,见季鸿真要出去质问石星,忙伸手拉住季鸿,“好了好了,你听我的,还不到你做主的时候,你且做个旁观,闹了乱子都有我管。”
段明中午就跟着清欢出去采买,这会儿也回来了,他左右开弓提着不少东西,身后的小女娘则只拎了些轻巧的蔬果,应当是他将人家手里的重物都接过去了,如此走了一路也只是额上微微透了些汗,还不觉得如何疲累。他兴致勃勃提着东西到后院来,瞧见院中坐着个多年未见的人,霍地吓了一跳:“石星?!你也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石星抬头,苦着脸道:“五哥助我!”
段明:“……”
上次石星来时是深更半夜,段明并不在店中住,所以未曾打上照面,时隔半月,石星在春风得意楼吃胖了一圈,才终于和段明胜利会晤,只是他面上愁苦,显得也不那么愉快了。
两人坐着交谈起来,余锦年则叫来清欢,开了张方子,列了硼砂二两、龙骨二两半,川贝、冰片、朱砂各半两,并一斤滑石粉,俱让药坊打成末,额外再拿半斤苦参,又叫她取药回来路上再买一斤猪脂膏,一瓶香油。
姜饼人这是病也是伤,但说出去总是不好听的,那小少爷又好面子,恐怕宁愿自己疼死也拉不下脸来叫大夫诊看,不然也不会冒着疼躲到他这里来。余锦年就辛苦辛苦,做个野郎中,提早想到这些事,也省得人落下什么后遗症。
前面些药材是用来做九华膏的,最后要用猪脂膏熬化了搅上药粉,晾凉了涂抹伤处使用,能够消肿止痛、去腐生肌,尤治外痔肿痛;而苦参则是用来煎汤坐浴,以促进伤口收敛、活血;香油则不必提,余锦年已替他想到极致,如今伤口新鲜还不觉得,过两日愈合时才叫难受,抹些香油,无论是睡觉还是如厕都能舒服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