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多暗卫此刻以赢子临为首,他们隐隐成势,护着赢子临,只沉默地等他说话。
“此处断崖虽算不得多高,但百丈却也该有了。”
赢子临胸前晕染开大片血迹,他如今连唇瓣都是青白的,但是眼里却依旧有一种固执的东西盛在其中。
就像是盛了酒的陶瓷杯,盈盈透着细碎的光。
赢子临尚且还被两个暗卫搀扶着,他说话时,声音也再大不起来,听在人耳朵里,实在有一种气若游丝的虚弱感。
“你带着他,活不了的。”
赢子临自己勉强支撑起了身体,他挥开身后过来搀扶的暗卫,自己跌跌撞撞上前几步,语气几乎称得上小心翼翼“无情,过来。”
他的头发被山顶的风吹得向后扬起,似是因为身上的伤势太重,所以他连这一点儿不算太强的风都有些受不住了,整个人都带起了一股颤抖。
“无情,现在回来………出了什么事,我们一起扛。”
鬼无情沉着眼,他尚且还将玉妃护在怀里,另一只手上持着的长剑,尚且也还在滴滴答答地滴着血珠。
赢子临定定看着他,道“你回来,你信我——我拼了这条命,也会护住你的………这事儿了了,我们就像是以前那样,好不好?”
鬼无情紧紧握住了长剑,他心中道傻子,傻子,果然是个傻子。
他只在心里恨恨地骂,但是却一点怒气都生不出,一点怨恨都生不出。
只觉得无尽的酸涩,慢慢地从心底升了起来,就像是心里藏了一坛未曾酿好的苦酒,此刻被他亲手打碎了,浓烈的,酸涩的苦味儿,慢慢从心底弥漫到了舌根。
赢子临道“无情………”
他几乎是在示弱了,声音是沙哑的,面容也苍白得像是冬日里初落的白雪。
鬼无情也能说,是与他一齐待过好几年的时日了。但赢子临如今的这幅模样,他却也是从来都未曾见过的。
分明已经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人了,现在眼底却溢出了泪光,可怜得像是只祈求主人不要离开的大犬。
这若是在平时,鬼无情怕是要好好地记下来,以后赢子临耍赖,耍宝的时候,就拿着这事儿来,好好地嘲笑他一番。
但到底不是以前了。
赢子临道“别走。”
鬼无情却给不出回应来。
他紧紧闭了闭眼,又睁开,神色是冷的,声音也是冷的,冷得叫玉妃站在一边,都不敢再乱想些其他的东西了。
鬼无情道“晚了。”
他不顾赢子临在他开口回应时,骤然变得茫然的神色,只道“赢子临,下次再见,我必杀你。”
快些与他撇清关系罢,莫要再生出这些无用的,只会与你招来灾祸的兄弟情谊了。
鬼无情心里在叹息,表面上却一直都是冷硬的,几乎生不出一丝人该有的情绪。
他一边说,一边退,在最后一个“你”字刚刚落下之后,他便揽着玉妃,一齐坠下这数百丈高的断崖去了。
第六十三章
寒风卷着秋叶, 翩翩地从树丛间飞了出来, 一直落到断崖边,被吹到了空中去。
现在距离鬼无情带着玉妃落下断崖,已经是过了好一些时候。
又过了片刻时间, 在另一边骤然响起一道肖似哨声的长响, 那声音伴着空中不慎明显的烟火, 直叫树丛间簌簌作响,跳出好几个暗卫来。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 便也纷纷颔首,只半点犹豫,直往山下去了。
有一个暗卫, 还喜滋滋地上了前去, 把那把被插在了断崖边的长剑拔了出来,擦擦干净, 就高高兴兴带着它走了。
那长剑还是他自个儿寻人打的, 之前被那位将军借去, 一直未曾还给他。
而那赢将军见到他们鬼大人——不,现在不该叫大人了——见到那位昔日统领跳了断崖后, 便似是失心疯了一般, 极悲痛地将他的剑插入了断崖边上。
——也亏是那位将军手劲儿大, 他的剑质量也算好,才未曾叫这剑直接崩断了去。但那剑到底也是他花了好几钱银子才锻造出来的兵器, 若是就这么落在这儿了, 可真真是叫人肉痛。
鬼无情只一直在下边耐心等着, 他等到最后一点儿声音都消落下去了,方才小心使了劲儿,自己悄悄潜上去看了看。
确定周身的确不曾再有人待着守株待兔了,他方才放了心,自己又跳了下去,将玉妃拉了上来。
对。
鬼无情自一开始,便是未曾跳崖的。
他曾经因为几次任务,来过这儿好几次。
这片山岭,对于如今的他来说,是一处可以利用的逃窜之处,那么对于他曾经的任务目标来说,自然也是如此。
鬼无情曾经便见人有人从这儿跳下去,他那时也怕悬崖之下或有玄机,他身有轻功,半点不惧,只飞身下去,未曾见着那人有什么藏匿所在,倒是发现了断崖之下,有一处绝好的藏身处。
那是一棵老树。
不知道怎么回事,竟是扎根在了断崖绝壁上,它上边是一块巨石,正叫它见不到暖阳,也接不住雨露,分明枝叶都是泛黄的,但却不知为什么,硬生生地在这般绝境处活了下来。
鬼无情偶有时候,倒也会到这儿来,看看断崖处的静谧风景,这儿若是用来看落日,却是一处再好不过的所在了。
再过些时候,倒也的确要是日落时候了。
但现在却不是看日落的时候。
鬼无情以前只将这儿当做一处看风景的地方,却从来未曾想过,偶有一日,他竟然也会借这儿,用来躲过一命。
玉妃略有些恐高——或也不是恐高,只是在断崖处的树木上待着,总是会叫她有些下一瞬便要掉下去的错觉,因而在被鬼无情拉了上来的时候,她可谓是松了好大一口气。
“我们现在去哪儿?”
玉妃尚还有些不安,她凑近了,只回头去看鬼无情,眼巴巴地等他拿个主意出来。
鬼无情道“我们下山,直接折返回去。”
玉妃“啊”了一声,她略有些不解,却也没有询问,只收拾了一二,道“那我们要不要换身衣裳?”
鬼无情微微颔首,道“我去底下偷两件儿。”
他之前在城中闹出的动静也算得大了,云朝那边,定然也能得到些消息。但他自出城以来,便一路不顺,若不主动去寻找他们,怕是一时半会儿,那些人也寻不到他。
鬼无情有了之前的一例,这次办事更是谨慎了不少。
他这次扮了个青年人,牵着自家的娇俏妹妹,一路折返了城中。
饶是诸多暗卫,也绝想不到鬼无情竟会这般大胆,分明刚刚才逃出险境,此刻却又自己投了罗网之中。
此次回城,没了诸如赢子临那般的意外,鬼无情只拉着玉妃顺利混入了城中。他只扮做个要来夜市上摆摊子的农家哥哥,宠溺地拉着妹妹去了胭脂铺里边挑拣。
玉妃一路被他拉着,乖得不成样子,她进了胭脂铺子,心中也只道“怎么回事,我们以后要扮做富家小姐吗?所以这会儿,才过来这边买胭脂?”
攻略系统道“我也不清楚,总归只要不是你家大佬准备卖了你,你就跟着他走就是了。”
玉妃也觉得很有道理,她在心里“嗯嗯”应声,对于鬼无情的做法也配合得不行。
鬼无情说她要出嫁了,想要挑些胭脂打扮自己,她便作势娇羞,装模作样地垂下脸去,鬼无情说她刁蛮又挑剔,却又不会梳妆,笨得厉害,她便翘起鼻子,恨不得长高半米,叫人看她的鼻孔说话。
伙计也被他们闹得好笑,他只觉得这对兄妹真真可爱,关系这般好,也是不难缠的客人,他也不因鬼无情、玉妃身上的打扮,觉得他们买不起胭脂,只含笑道“铺子里头,正有妆娘坐着,平日里也有姑娘不会做妆,都是找里边的娘子学的,既然小娘子要出嫁,铺子也不收您银钱,只进去,试一试便是了。”
鬼无情含笑应了,他拉着玉妃,跟着伙计一直进了里边,玉妃脸上还有易容的东西带着,此刻被妆娘温柔地按在了椅子上,只觉得焦躁不安,又不敢直接拒绝,只得慌乱地向鬼无情看去。
鬼无情却未曾如之前一般,给她些回应,那妆娘正摁在她肩上,带着笑脸,与鬼无情说话。
“平日里头,倒也少见有兄长带着妹妹来这儿的,若是要出嫁的小娘子,多半都是被娘亲、姊妹、婶嫂带过来的,您与小娘子,关系倒也真真是好。”
妆娘一边说话,一边点起油灯,鬼无情神色不变,他微皱着眉,脸上却还是带着压不下去的笑意,看着倒也真真像是个长兄模样。
他道“我也甚至没什么法子,这丫头看多了话本儿,一直吵闹着要做个藏云起复妆,我也不知道这到底要怎么做,只得寻了地方,带她来这儿看一看了。”
他一句“藏云起复”,直接叫妆娘顿在了原地,那娘子倒也冷静,她只微微露出个笑来,道“藏云起复,倒也不知道是哪几个字,郎君可能说得明白些?”
鬼无情道“倒也是我说得不清楚。”
他却不说话了,只起了身,涨了胭脂,直在梳妆小桌上,写出一个朱红的“云”字来。
妆娘只抬了眼,她道“不知道郎君姓甚名谁?”
鬼无情道“姓甄,全名只叫甄德。”
那妆娘本还想要继续再试探几句,正要出口,却只将鬼无情道“这妆你做不得,我听闻这儿有个绘妆厉害的师傅,娘子若是不嫌,可愿劳烦一二,请那位师傅,为我妹妹,做个女儿妆?”
妆娘这下犹豫不得,她只收拾了东西,又到了前边,与伙计说了几句话,这才又回来,与鬼无情微致歉意,自个儿上了楼,不知道是去请哪位“师傅”了。
他们在旁边打着哑谜,玉妃在一边坐着,却只是个半懂不懂。她只从那句带着莫名滑稽的“甄德”名姓上,大约明白了鬼无情约摸是在这儿认得什么人,寻摸着他们之前的那些话,怕也是在对什么诸如“天王盖地虎”的暗号。
攻略系统长吁短叹,他道“我们怎么这么倒霉啊——这才只是第一个任务,本来只想要你好好攻略,早些完成任务,我们早点儿滚蛋去下一个世界,现在呢,攻略对象只开了一个,你还把好感度给我刷负了,刷负了就刷负了,以后你总也能开窍,给我把好感度刷回来——结果老子还没等到你开窍,你就已经跑到不知道哪儿的大坑里头了………”
玉妃被他说得心酸又愁苦,她道“唉,我也没办法,你要是个其他系统就好了,我勉强还能奋斗一下………说起来大佬的资料到底靠不靠谱啊,你不是说我老乡是暗卫头头吗,我怎么看着他跟个地下党间谍一样?”
攻略系统道“你问我我问谁,攻略第一手资料就是这样,以后的资料都是跟着攻略进度走的。你要是把他设成攻略目标,成功把他攻略了,别说你老乡,你之前的攻略对象的资料,现在也能再扒拉出来一点儿。”
玉妃道“哦,那算了。”
攻略系统“………………”他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他怎么就摊上了这种宿主!
玉妃只在脑子里与攻略系统说话,表面上看着,只是一副目光呆滞,宛若痴呆的模样。也就是鬼无情能听到她的心声,方才不会心忧她神智受损。
但他有听玉妃心声的能力,还因为他们是老乡,只把滤镜戴了三十米。但不管是这等听人心声的能力,还是这三十米厚的滤镜,其他人却都是没有的。
因而那真正管事儿的师傅出来的时候,便忍不住挑眉露出了个讶异神色来,他道“您此次出逃这般狼狈,难道便是因为多带了个痴儿么?”
那师傅眉目熟悉,正是之前才与鬼无情见了一面的青年,他手里还捏着只蛊,只凭着那蛊虫的反应,判断出了眼前之人的身份。
鬼无情道“竟然是你?”
“可不就是我。”
青年脸上挂上笑,他道“我本以为我得在这儿等上半个月,可能才能见着您,我还备了好几种毒,白本还在犹豫您带人前来时,我要用哪一种毒,才能在死前少受些苦。”
鬼无情只微微摇头,他只在脸上狠狠擦了几下,露出些真容,道“的确是我,你也不必挑选了。我此次回去,只是为了带一位与我极重要的友人。不曾有带人前来,扫了这儿的念头。”
那青年露出笑来,他整了整衣裳,又慢吞吞地走下了楼,将那捏在手里的蛊虫收好,方才一甩衣袖,跪了下去。
恭敬道“是臣逾越——臣,拜见殿下!”
第六十四章
他毫不犹豫, 俯身拜下, 行的是端正大礼,三拜九叩,是只能对皇帝做的礼仪。
这就已经是在视他为帝了。
鬼无情如今尚且不知道更多的东西, 他只将这当做臣子对自己所效忠的主人所该有的礼仪。
他把青年扶了起来, 双手捧着对方的手臂, 是一个十足端正且正式的动作。
这本该是一副极端庄,且严肃的场景。
若是现在没有玉妃, 鬼无情可能都要觉得自己龙傲天附体,接下来就要拳打南山敬老院,脚踢北海幼儿园,顺我者昌, 逆我者亡, 美女投怀送抱,身体隐患全消, 就此便要走上人生赢家的道路了。
但偏偏玉妃在他旁边。
她现在还是愣愣的, 脸上与脑子里都是懵的,一时半会儿只充斥了些“啊啊啊”, 许是这会儿她自己也没有理清楚头绪,只在心里叫成了一只尖叫鸡。
鬼无情被她在旁边叫唤着, 即便是想要荡漾一二,都在没有心情了。他与青年进行了一番虚假交流, 便被伺候着洗干净手脸, 换上新衣裳。他身份尊贵, 连带着玉妃也得了全新的好看衣裳,青年亲自伺候着鬼无情洗漱,鬼无情刚刚洗完脸,便有人把软帕递到手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