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来未曾见过这种情况,此刻一时情急,只从鬼无情身后探出脸来,正正叫坐在上首的男子看得紧紧捏住了手下座椅。
鬼无情此刻一心看着手臂上的蛊虫,他只道“无事。”,用这话勉强安抚了玉妃,便抬起脸来,直白道“我当如何做?”
男子一与他对上视线,手底下的动作便慢慢松了,他眼底神色莫测,但却也半点不拖延,只道“此乃龙蛊。”
“我云朝有双蛊‘龙凤’,只认我云朝皇家最为正统的血脉,代代相传,龙蛊于帝,凤蛊于后。”
“凤蛊尚能因为龙蛊的牵引,传到帝后体内,但是龙蛊却只认我们云家人的血。”
“你割了手,若你是我云家子孙,它自然便会入你体内,我云朝下属体内,都有子蛊存在,你若用了这蛊,便是我云朝子民的另一位主人。”
整个大殿之中,也只有他们二人说话,鬼无情定定与上首人对视片刻,只开口道“我的身份,你们应该也清楚。我体内的褚王子蛊如何解除,你们可有打算?”
男子冷笑一声,道“那假做的蛊虫罢了,只是褚家逆子自己做的蛊,怎么可能比得上我云朝正蛊?你放心引蛊,只要龙蛊入体,那假蛊自然会被逼出。”
鬼无情微微颔首,他将自己想问的东西都问清楚了,便毫不犹豫,手掌忽地在腕间一抹,取出一片锋利的刀片来,在手腕上一抹,手腕上便随即冒出了血珠来。
玉妃看得脸都要皱起来了,她帮不上忙,只心头砰砰直跳,小心地看那龙蛊的反应。
她紧张得团团转,周边诸人也屏住呼吸,只深恨自己的脖子不够长,压着矜持,屏住呼吸,紧紧盯着玉匣子看了过去,视线都凝在那通体玉白,几乎要与冰雪化为一体的龙蛊之上。
便见那龙蛊似是闻见了喜欢的味道,鬼无情将手腕搭在玉匣子边儿上,他手腕间的血,便也将一匣子冰雪浸染得红透一片。
龙蛊微微仰起身来,它说是龙,但实际上,却更肖蛇类,此刻也像是游蛇一般,慢慢自玉匣之中爬了出来,攀附到了鬼无情的手腕处。
鬼无情神色平静,他未曾看那龙蛊,反而是将视线落在了他手臂上不断游走的细长子蛊上。
子蛊似也有了所感,它在鬼无情皮肉下游走,逐渐近了鬼无情手腕伤处的方向。
龙蛊不曾动弹,子蛊却慢慢探出头来,它不像是云朝的蛊虫,通体雪白,如玉石雕刻,冰雪凝聚,而是全身漆黑,形如蜈蚣,身上还带着艳红鲜血。
子蛊缓缓脱离宿体,它似是归顺一般,试探性地朝龙蛊盘去,但足肢方才碰到龙蛊的蛊身,便见龙蛊忽地弓身,发出一道无声尖鸣!
龙蛊一鸣,周边植入了子蛊的诸人便猛地受到了牵连,就连上首的男子,也面色一白,他伸手按住心口,强行压下凤蛊异动。
鬼无情的子蛊,也是猛地意识到了不对,它身形一转,便要直接回到宿体体内去,但龙蛊岂能容它回去,它简直像是身有神智一般,往前一探,便将子蛊叼住,狠狠摔在地上!
玉妃“啊”地一声尖叫,她心知这就是鬼无情说的那什么蛊,虽然叫得惊慌失措梨花带雨,但动作却毫不含糊,只狠狠往前一跳,便将子蛊踩了个稀碎,她还怕那子蛊死得不够透,又花容失色地连踩好几下,将那子蛊踩成一片稀烂的东西方才罢休。
鬼无情“………………”
他饶是心有打算,也控制不住地被玉妃吸引去了一瞬的注意。
但所幸他意识清醒,此刻只走神了一瞬,便重新将眼神落到眼前的龙蛊身上来。
这龙蛊似是颇通人性,它不喜宿体体内,竟有其他蛊虫寄宿,便不满地唤出“子民”来,将子蛊处理了,确定了宿体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再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蛊了,方才心满意足地慢慢滑入了宿主体内。
龙蛊寄宿,大局已定!
围观的诸人顿时大喜,领头人一句“殿下”尚且未曾来得及道出,便被鬼无情接下来的举动,猛地卡在了嗓子眼儿里头。
——只见他们新认的殿下,手上快若闪电,他毫不犹豫,只趁着龙蛊尚且未曾深入血肉,手下夹着刀片狠狠划过手臂,割开血肉来,指若双剑,一下儿夹出了刚刚寄宿的龙蛊来,毫不含糊地将其往玉匣之中一放,又又几乎叫人看不清楚的速度,狠狠将玉匣一合,将方才反应过来的龙蛊,一下儿便关回了玉匣之中!
“你做什么!”
上首的男子率先反应过来,也是与此同时,玉妃也连带着惊醒过来,她道“你的手!”
两道声音合在一处,这才叫两边的云朝臣子反应过来,一边叫着“殿下”,一边拥簇过来,又慌又急,一时之间,脑子几乎转不过弯儿来。
鬼无情却不叫他们凑近了,他面色苍白,只一连在手臂上连点数下,暂且止了血,抬起脸来,看向上首之人,道。
“如今,可是能证明了?”
第六十六章
殿内忽地安静了一瞬。
那站在上首的青年人猛地怔了一下, 他往前走了一步, 但是也只是一步, 又停了下来, 只先沉了气, 对着鬼无情平静的双眼, 道“可了。”
云朝的一对蛊虫,共存了四百五十七年,历经十四代帝王, 这么些年岁里, 与验证云朝血脉真假一事上,尚且没有出过一次差错。
这一对蛊虫, 是云朝开过皇帝的妻子炼制而成,世间独一无二, 只此一双。饶是滴血认亲, 也不如直接叫蛊虫认主来的准确。
且鬼无情不但得了龙蛊承认,更生了一张与先皇后有七八分相似的脸庞。
他面容像是先皇后,眉目又肖似云朝先帝, 先不说龙蛊非云朝血脉不宿, 单单只是这一张脸, 这极合适的岁数, 便已经是叫人忍不住心下结论了。
鬼无情挥开周围想来扶他的诸人, 沉沉地靠在了老乡的肩头, 他眼前发黑, 从心口到肺腑, 生出一股一股寒冰似的冷意,直叫他面色青白,都有些撑不住身体来。
青年一看,也耽误不得了,他先叫诸人散开,让出道来,又叫人去唤效命与他的云朝太医,接着又要从玉妃手里头,把鬼无情给接过来,未果,便只见他刚刚认回来,与大嫂似有私情的“好弟弟”虚弱道“阿玉陪我就是了。”
“………………”
好一个阿玉,好一个阿玉!
青年压住心底戾气,他偏头看了一眼玉妃,见她受惊似地低下脸去,像是心虚,又像是恐惧,心头的怒火都快把他自个儿都给点成灰了。
他见鬼无情与玉妃行止亲密,心中厌厌地想到真是他的好妻子,先看不上他,闹着去宫里,成了那褚家长子的宠妃。又不知怎么地,搭上了他这来由诡异的,出身正统的亲弟弟………倒真是好一番魅惑手段。
他心里头这般想着,脸上却半点儿都不表现出来,只微沉着眼,道“去偏殿,先叫他歇一歇,大夫赶到还得一会儿。”
魅惑手段了得的玉妃被他盯的背后发毛,她心里头纳闷儿,又不敢回头,只鹌鹑一样把脑袋拱到了鬼无情怀里,半搀半扶,又闷闷应声,道“这个………请问偏殿在哪儿?”
偏殿在哪儿?
若现在只有他们两人在这儿,那么青年便要笑出声来了——偏殿在哪儿,你这自幼生在这儿的云朝女主人,难道还能不清楚吗?
但这会儿偏偏情势有异,并不是能叫他放肆嘲讽的时候。
再看一眼被这心机深沉,野心勃勃的女人蒙骗在手掌之中的弟弟,青年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只忍耐着道“我带着你们去。”
“那就………多谢您了。”
玉妃被青年看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她扶着鬼无情,跟在那青年后面,后边乌央乌央还跟着一群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的云朝老臣。
青年走在前边,他正要把偏殿房门推开,便见着那房门自己活了似的,跟里边打开了。
鬼无情一瞬便意识到了不对,他从袖子了摸出匕首来,就要把玉妃拦到身后去。
但青年却先一步抱怨出声,他皱着眉头,道“你怎么到这儿了?”
“………………”鬼无情把匕首收回了衣袖中,他下意识地把玉妃藏到了身后,略带着些警惕地看着来人。
这倒也是一位熟人。
鬼无情前些日子,方才与他打过照面。他本就觉得这人身上有些不对劲,但想想看,幸好这人那时候机敏,将他给糊弄住了。不然,他怕是要将云朝的一支重要势力的领头人物,给送到天牢里头去了。
——来着正是南宫舒。
他微微蹙着眉,先和青年行了礼,唤了声“大殿下”,又和鬼无情道“殿下。”
他今儿穿着的,是一身极低调的鸦青色长袍,此刻低眉垂目,显得极其温顺。
大殿下却是看不得他如今这幅装出来的君子模样,他紧紧皱着眉,道“你——”
他本想质问你今日怎么会到这里来?
但是转念想想,这话若是说出口,不由便就有些显得提防他今日刚刚来到这儿的弟弟了。虽说这点儿提防心思,他们彼此之间,心里都清楚的很。但是心里清楚是一回事,摆到明面上来,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因而大殿下说话,只是开了个头,便转过弯儿来,道“你这几日忙着办事,难道连眼睛都不好了吗?看不见他情况不好,还不快些让开?”
南宫舒自然是看见了的。
他倒也是没有想到,今日竟然能凑巧碰到这么一出好戏。他那一边消息略有些滞后,本还以为鬼无情要到外边去,叫他们派人手去接应呢。哪里想到这流落在外,成了仇人属下的小殿下,竟然能有这般本事?
也真真是胆子大。
南宫舒心里头的念头千回百转,面儿上的反应也是不慢,他让开身,叫玉妃掺着鬼无情进偏殿,见一个小姑娘家家,实在是有些吃力的模样,便凑上前去,道“我来罢?”
大殿下看到他这样的举动,正在心里头嗤笑一声。他心道白费功夫,没看见我这好弟弟,正与我的好妻子搂在一齐,难舍难分么?
下一瞬便听到鬼无情应声“劳烦了。”
大殿下顿时“………………”
好,真是他的好弟弟!
当众落你哥哥的面子!
然而实际上的情况,却并不是大殿下所想的那般,是鬼无情故意提防着他,表现出来,挑衅于他。
而是鬼无情自个儿,是真的有些撑不住了。
他身上本就有许多旧伤,就算这段时日里头,御南王像是吃了迷魂药一般地善待起他来了,但也只是叫他新受的伤势养好了。
至于旧伤,自然该是什么模样,就是什么模样了。
但就算他全身上下,所有的旧伤都一齐复发,却也不该叫他有如今这般虚弱模样的。鬼无情现在这会儿,却还是因为之前假借龙蛊,除去了他体内的子蛊。
子蛊本来是一件儿坏东西,除了他,鬼无情的身体按理来说,本该更好才是。
但实际上,却并非是这般的。
鬼无情身上的蛊虫,已经存了十几年了。
子蛊是皇室控制暗卫的手段,自然便不会那么简单。
一个暗卫,一旦被主人种下子蛊,那么他便需要每月都按时服用安抚子蛊的药丸,以维持自己的武功,少受子蛊在体内肆意的钻心之苦。
这还只是表面上的功效。
子蛊再怎么样,也只是蛊虫罢了。
暗卫纵横四方,到处都有任务要做,难道就没有一个两个,能碰到可以解除蛊虫的奇人吗?
有,当然是有的。
那么为什么直到至今为止,都未曾有暗卫成功套逃脱、背叛的消息呢?
这便是因为子蛊的特殊了。
暗卫自幼被选拔出来,锻炼能力,磨砺心智,清洗思想。
训练一个合格的暗卫,并不需要太久的年岁。
所以绝大多数暗卫,都是在年幼的时候,蛊虫便已经深埋体内了。
子蛊潜伏在宿主体内,与每日运转的内力周天,一齐成了宿体身体的一部分。
它便如人体本有的心肺肝脾,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子蛊,本身也已经成了鬼无情体内的一处“器官”了。
而子蛊寄宿在宿主体内,自然便不能依靠吞食宿主成活。所以它们的食物来源,自然便是宿体最容易得到的,以压迫自身,而产生的源源不断的内力了。
这么些年下来,鬼无情的经脉调息、内力循环,早已经习惯了子蛊这么个寄宿于身,不断吞食索求的一道“工序”。而现在,鬼无情体内忽然没了这么一道工序,内力竟是有些不受控制,在体内横冲直撞起来了。
他的疼痛本已经被系统眼疾手快地屏蔽了,但他自个儿怕感知不到疼痛,会耽误事儿,因而便叫系统开了痛感。
现在这会儿,他自个儿勉强试着压制内息,嗓子眼儿里头,都开始弥漫上来一股浓烈的血腥气。
除去子蛊的危险,便在此提现出来。
这般感受,就像是一个人,被人摘走了一只内脏,挖走了一段经脉。不但身体受不了,更是有走火入魔的风险。
并且,子蛊寄宿在宿主体内,却也不是只有坏处存在。
蛊虫寄宿与人体,就像是居住在一处新家。它在一处巢穴里头住习惯了,尚且还会生出“维修”居处的意识来。
一些身体濒临崩溃的暗卫,最后的一小段时日,怕还是得倚靠子蛊的“奉献”得来。
而鬼无情的身体情况虽然不是差到了濒临崩溃的程度,却也是不容乐观。
他修为高、损耗大,身体潜藏着暗伤累累,平日里的诸多旧伤,都是倚靠子蛊维护而压制,现在忽地没了装修的“工匠”,几番冲突之下,直叫鬼无情这会儿眼前发黑,几乎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到了玉妃身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