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老太握了徐氏的手,苦口婆心,
“老大媳妇儿,你也晓得,家里供着这么些个读书人,实在是吃不消。可老大要去考秀才是光宗耀祖的大事情,咱也不能不支持。阿烁这眼看着到了说亲的年纪,要不先往后推推,等着老大考了秀才回来,再挑个好的。”
徐氏显然是深以为然的。有一个作秀才的爹和一个作童生的爹,哪个能给季烁说下更好的亲事,徐氏自然是心底门儿清的。只是清楚是清楚,却不能轻易的『清楚』了,于是又蹙了眉撑着笑道,
“媳妇儿晓得,全听娘的。”
13.第十三章
大儿媳妇儿懂事,方老太也慰帖的拍拍徐氏的手,
“放心,将来阿烁成亲,我这个做奶奶的肯定不会委屈了他。”
“诶。”
徐氏泪中带笑的应了。顿了顿,又似不经意般说起,
“说到阿烁,灯哥儿和熳姐儿今年也到了说亲的年纪,熳姐儿还有弟妹照看着,可怜灯哥儿……娘怎么想的?”
方老太瞥了一眼徐氏,徐氏心里那点小九九,方老太怎能不晓得。只是,凑巧婆媳两个想到一处去了。
打发走徐氏,方老太转脸就去了方氏屋子里。
“不行!”
方氏一口反对。
徐氏那个贱人,打的倒是好算盘,想拿他家熳姐儿的彩礼钱去供季海,也不想想哪儿来的这么大脸!
方老□□抚的拍拍方氏的手,
“咋就这么浮躁,看看人家多精明,面上还尽落着好。你是我侄女儿,熳姐儿是我孙女,我能干出这事儿么。”
方氏稍稍冷静下来,一瞬间对方老太的怨怼也飞快的藏了起来,
“那娘的意思是…”
方老太笑,
“熳姐儿也到了说亲的年龄,你现在就看起来,挑个合适的,别亏待了熳姐儿,彩礼呢,给熳姐儿当嫁妆随上一部分,剩下的到时候就攒起来,等着阿焕大了用。”
听到这里,方氏才真正的放下心来,搂住方老太的胳膊笑道,
“就知道姑母对我好。”
方老太嗔她,
“我多会儿不对你好过。”
方氏只笑。
这事儿就算这么订下来了。
季灯虽然没亲耳听见亲眼瞧见方老太和两个婶子是怎么说的,但也猜的八九不离十。
季灯蹲在泉水边,洗着一捧果子,这果子照旧是绿眼的汉子一大早摘来的,红润可爱,倘若卖到县里去指不定一个三文也有人要,只是可惜拿下山去不好避开方老太的眼睛。
然一想到那汉子伤还没好全,就巴巴的一大早去林子里头摘果子等着他和小妹来了吃,季灯心底就是一丝丝的复杂,想着待会儿要说的话,更是连季家怎么想的也不琢磨了。
还能怎么琢磨,无非就是想把他嫁了换彩礼给季海用呗,总归看在一家文人的体面上,季灯也不可能被卖了。
虽然嫁人跟被卖也没差多少就是了。
一兜十来个果子,一会儿就洗完了。季灯捧起来拿到屋前的空地上,招呼不亦乐乎的季小妹和绿眼汉子,
“吃果子吧。”
季小妹正眼巴巴的守在绿眼汉子身边,数根手长的草茎随着汉子修长的手指灵巧的一翻一折再一穿,一只绿色的草扎小兔就出现在汉子手心。
仔细看,兔子的三瓣小嘴似开非开,嘴里还咬着一根小小的胡萝卜,吃的正欢。眼珠方向微微偏上,仿佛在小心的打量着周围有没有敌人,灵动之意立现。
“哇――”
季小妹惊叹的嘴巴都张的圆圆,
“好厉害!”
汉子微微一笑,将草扎小兔放在季小妹的手心。
“给我了么?谢谢大哥哥!”
季小妹欢喜不已,小心翼翼的将兔子捧在掌心,听见季灯叫,也一路爱若珍宝的护着草扎兔子过来。
“呦,编的可真好看。”
季灯也瞧见了这兔子,真是难为汉子在鸡蛋大小的兔子上还能再编根胡萝卜出来,更是活灵活现。没想到一个汉子,竟然做这些孩子玩的东西也能这么灵巧。
伊格纳兹见季灯跟季小妹围在一处对着兔子叽叽喳喳,于是又抽了几根草茎,细细的编了起来。很快,手指大的小人便出现在掌心,
“给你。”
绿眼汉子操着一口别扭的安国话,将草扎小人递给季灯。
“哥哥!”
季灯还没来得及看清,季小妹已经惊叫起来,
“是哥哥!”
一个草扎的季灯静静躺在季灯的手心,正蹲着身子挽了袖子。
这是他刚刚在洗果子的模样罢。
见季灯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绿眼汉子露出个笑来。
“对了,”
季灯从草扎小人中回过神来,支支吾吾的问道,
“你伤好了么。”
伊格纳兹不疑有他,
“好多了,谢谢你对我的帮助和关心。”
他的安国话说的还不是很好,字词掌握的不多,音调也不准,有时候说的话和他想表达的意思南辕北辙。好在季灯知道他是个什么底细,猜一猜便是了。
“那……”
季灯吞吞吐吐半天,到底还是一咬牙一跺脚,一吐而尽,
“你要不要准备准备下山去了。”
这句话一说出来,季灯身上的负担一下轻了大半,后面的话就好说了,
“你是个汉子,而我是个哥儿,老这么见面对你我的名声都不好,我将来还要嫁人,不方便再跟你常来往,所以如果你伤好了的话,就下山去…罢。”
最后一句话在绿眼汉子不可置信的眼神里逐渐失声,季灯忍不住避开了他的视线,压抑着不知道为什么会有的心虚。
“你要,赶我走?!”
汉子墨绿色的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季灯摸了摸鼻尖,悻悻道,
“哪里是赶你走,这是山上,平日里没有人住的,也不是我家,我怎么能赶你走。是说你既然伤好的差不多了,就该回你自己的家去、了……”
季灯在绿眼汉子控诉的眼神中再一次咽下了最后两个字,带着不知怎么回事的心虚别开了视线,放在啃着果子玩着草兔子的季小妹身上。
伊格纳兹温和平静的面具终于出现了龟裂。不只是不可置信,更是像突然发现自己从诺亚大陆来到了大安国一样的震惊。
怎么会有人拒绝一位中阶七级木系法师的效忠誓言与终身追随?!!
伊格纳兹咬咬牙,他忘了,这里不是诺亚大陆,是大安国。
可那又怎样?!!
伊格纳兹显然不能理解。他都还在坚守着对亚特斯神发出的誓言,这个少年居然想赶他走?!
大安国和诺亚大陆完全是不一样的大陆,如果离开少年,他要去向谁实践他的承诺,他又怎么能在最安全的情况下摸清大安朝的情况,长长久久的活下来?!
就凭他这七拐八弯的大安国语言和突兀的绿头发绿眼睛?!
伊格纳兹不肯相信,
“你在骗我,我做错了什么?”
活脱脱一副被赏金佣兵抛弃的酒馆女郎模样。
“没有…”
季灯难为情的挠了挠脸,
“只是说我是哥儿,你是汉子,站在一处叫别人瞧见了会说闲话,你也该回你家去了,你家人指不定多担心你呢。”
少年虽然支支吾吾,却没有改口的意思,伊格纳兹便知道,自己是非走不可了。
“好的,”
看向少年的墨绿色眼眸中浸满忧郁,
“给你带来了麻烦,真是抱歉,我会尽快收拾,东西下山去的。”
季灯连忙摆了摆手,
“不是催着你赶紧走,是说怕你家人担心,早些回去也好,在外头没银钱连个团子都吃不上,哪里有家好。”
这话放在季灯身上虽然违心,但对于绿眼汉子就不一定了。光他身上的衣服就看得出非绸既缎,又是个汉子,不是哥儿也不是女娃,就算家里一堆糟心事,有了钱自个儿分出家来过也是有滋有味的。
更主要的是,季灯实在供不起第三个人吃团子了。他想了想,两筒三十文的药,一文钱四个的团子,绿眼汉子这些天帮忙采蕙草摘果子也算抵了大半。
何况当初因着私心没给人找大夫,人家靠着一筒三十文的药硬生生自己熬下来的,季灯也没脸领救命之恩。
伊格纳兹却暗地里翻了个白眼。
家人?他的家人早八百年就在光明殿与黑暗殿的混战中死的一个不剩,就算是还有人在,伊格纳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来的大安国,说什么回去诺亚大陆。
就算回的去,可他在大战中反戈一击用藤蔓绑了好几个光明殿骑士扔给对面做俘虏,回去诺亚大陆?只怕一堆赏金猎人正等着抓他这个黑暗殿卧底去领赏!
“好的,我晓得了,等我伤口再长好些,我就会离开了。”
“那,那我就先走了…家里还有活儿等着我呢。”
季灯也不好意思再待下来,拉着不知所以然的季小妹便急匆匆下了山,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架势。
伊格纳兹站在原地,看着两个瘦小的背影离去,墨绿色的眼睛里尽是狡诈。
想抢先甩开他?
天真的小男孩。
……
正好四月里蕙草渐渐的过了季,季灯便不用再常常深入山里,也因此减少了与绿眼汉子碰面的尴尬
采野菜的季节也过去了,季灯再上山就是砍柴。季家只有季江一个成年男人,下地的活儿当然主要承担在他身上。除了季江,就是到了说亲年纪的季灯,多少比女人家强上些,力气大,下地上山都能干,还要定期去县里卖菜换钱,因此成为了季家第二忙碌的人。
季家这些日子既平静又热闹。离乡试只有短短的三四个月,一鼓作气的季海每天一进家门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苦读,一家人不管真心还是假意,总归都噤声噤气,生怕打扰了季海温书。
季烁也不再跟季焕卯着劲儿比,但眉眼间的得意还是挥之不去。
等白天季家的三个书生都去了县里后,家里便时不时来个妇人,一来便是在方老太的屋子里呆半天,或者在方老太眼皮子下打量打量季灯,问他些问题。偶尔方老太也会跟着那妇人一道出门去,直到傍晚才回。
忙着上山砍柴下地种田的季灯知道,这大约就是方老太在托媒人给他相看夫家了。
至于相看的标准,那必然是彩礼越高越好了。
14.第十四章
知道自己约莫在季家待不了多久了,季灯想了想,这日去县里的时候,便从藏着钱的荷包里,摸出了一百文。
因着怕有拍花子,季灯从不会把季小妹单独留在摊子,只等菜都卖完后才去铺子里。
香铺里的伙计早就和季灯熟了,见季灯兄妹过来,笑呵呵的问,
“灯哥儿来啦。”
季灯喏喏的点了点头,
“我要称些香料。”
“恩?”
伙计疑惑了一下,随即又笑呵呵道,
“能行能行,灯哥儿要点儿什么?”
季灯从怀里摸出一百文,
“藁本要五斤,白芷也是,还要五两□□,八两霍香和八两香附,白芷有磨成末的么?不要磨成粉的,□□霍香和香附也是一样,都要末的,藁本却是要磨成粉的。”
季灯仔细问道。
“好嘞,没问题,肯定给你装对。”
伙计拍着胸脯保证。因着就两样,铺子里也都有现成的,装起来倒也快。
“灯哥儿看看,没给你装错吧。”
季灯接过来仔细看了看,露出一个笑,
“没装错没装错,谢谢小哥。”
心满意足的把盒子放在筐底,季灯正要走,账房徐先生却突然开了口,
“灯哥儿要是想卖香粉,没有盒子瓷瓶,跟你阿爸一样装在荷包里是行的,我们铺子里也是收的,比在外面多给你一文钱。”
季灯的脚步顿时怔在原地。
齐氏虽是奴婢,却出身香商大家,耳濡目染之下也懂了不少香方。这世道虽然香粉多种多样,熏香美肤净面的一应俱全,可香商和世家一个比一个把方子捂得严实,半点不外露。外人就是能尽数分辨香粉里用了哪些,也搞不清楚配比和手法。也正因此,齐氏才能捡了个便宜,买些成本低的原料制成香粉再高价卖出去。
香铺里卖的香料,大半都是自家师傅做好的成品,少数像蕙草白芷这类粗粗加工的原料,也是点了就能熏屋子的香,或者卖给些有闲钱想消遣的公子哥儿和小姐玩的。
齐氏生前常来这家香铺卖香囊,是因着这家店香的种类并不算多,师傅手艺也称不上绝佳,店里更是只有一个伙计并一个兼任账房和掌柜的徐先生,足以窥见店东家只是个普通人家。
不然人家自有自家的大师傅二师傅,干甚收了外来的,如若用出个事儿来店家还要担干系。
也实在是齐氏拿来的香粉着实好用,香铺才一而再再而三的收了。若非如此,季灯也不会想着卖给他家蕙草挣些私房。只是自从齐氏去了,也就没人再能弄得出这些香方,店东家虽然惋惜,却也无可奈何。
但灯哥儿是齐氏亲子,保不齐从齐氏那儿学来了香方,故而徐先生才有这么一说。
“我……”
季灯有些迟疑。
徐先生了然,
“放心吧,你阿爸之前跟铺子里做了协议,只要把香囊都拿到我们家铺子里来,我们自当保密香囊的出处,这是东家说过的。现在对你,也是一样的。”
徐先生这番话正好说到了季灯心坎里,季灯便动了心,却又喏喏道,
“可我没有香囊,拿别的装成么?”
季灯虽然是个小哥儿,可打季河夫夫去了以后就干着汉子干的活,许久没从方老太那儿拿得布了,平日里缝补衣服虽然能要上些,可剩下的也不够做几个荷包的,怎能用来装这许多的香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