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他在舒了口气的同时,略有些不习惯。
思索间,壮汉一号已归:“方修撰,我家参将有请。”
庄柏因为是圣人的新晋宠臣,下面人给他安排的住处,在他这个品级而言,清幽且雅致。
简单的小院,风景秀美,绿树丛荫,鱼池、碧柳、石桌、假山样样不缺,比起方坤现在所住的小院,仿若大户与贫农的区别,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方坤尽量保持着匀速的步伐,就像是以往临上战场、面临大敌前,必须要将自己武装到牙齿一般,从他一只脚迈入庄柏小院开始,他的面上便已经挂好了平日的高冷面具。
镇静、淡然、脚步不乱分毫。
素净的堂屋中,刚刚打起精神、重新净好面的庄柏,看起来精神奕奕。看到方坤进来,他眉眼一弯,“你来看我了。”
庄柏的皮相本就是风华霁月型的,不笑起来端庄文雅,笑起来邪肆不羁,纵使他总是习惯在面上带着痞气的笑意,也无惧于他的风姿展露。
在方坤的印象中,庄柏的笑可以是痞气的,可以是戏谑的,可以是挑衅的,可以是算计的,但他却少有露出过如此单纯的笑意。
起码,这是方坤第一次看到庄柏在面前露出如此不设防的笑容。
往日里慵懒的瑞凤眼此时微微弯起,灿烂的日光下,那湾幽潭里仿佛盈满了漫天的星辰,纯粹且喜悦,仿若触手可及的星辰一般,晶莹,绚烂,美丽、神秘、不可方物。
而方坤的心,亦仿佛随着那汪星光的绽放而不自觉停跳了一拍,他呼吸一滞,在心脏缺氧到发疼前,才不动声色缓缓呼吸,就怕被身前人看出异样。
他定了定神,拢在袖中拳头攥紧,示意身后的小厮将礼物放下,生硬的道出了开头语:“那天多谢你救我。”
“你不必谢我,”庄柏优雅的为方坤斟上一杯茶,“那天只是我身体的下意识反应,你没受伤就好。”
方坤将茶盏握在手中,抬头专注的看着庄柏眼底的神色,不错过分毫:“你真的不介意我给了你一刀。”
屋内的壮汉一二三四号们怒目而视。
方坤身后的小厮不自在的则将头垂得更低:我滴大爷啊,这事咱自家知道、含含糊糊抹平不就好了吗?干嘛还单独挑出来,这不纯粹找不自在吗?
人庄参将现在有救驾之功、升迁在即、青云之势唾手可得,这个时候咱不放低姿态好好巴结巴结,还来主动揭什么伤疤啊。
庄柏笑意略敛,温柔似水的眸子直直看向方坤,眼中万般情绪汹涌:“当时,确实是有些伤心。”
“那现在?”
“现在也伤心。所以,为什么?你当时为什么要对我下手?”庄柏抬头,面色郑重。
方坤亦肃色坦诚:“当时想着,我们毕竟是对手,战场如杀场,只有你死了我才有翻盘的可能。”
此话一语落,他身后的小厮们几乎要把头垂到地上,壮汉一二三四号更是气的脸色青红。
庄柏一愣,他仔细看着方坤的神情,许久之后哭笑不得的摆首:“你就连句安慰我的话,都不愿意说吗?”
“我是不想敷衍你。”方坤认真道。
此时的他,不同于他平常所塑造的假面,严肃、正经、认真,自带一股凛然正气,与平时的虚伪完全不一,这让庄柏面上哭笑不得的表情愈浓。
他捂住胸口低笑。他这身体的恢复能力虽说不错,但是毕竟是那么一大长道子的伤口,且有老圣人每日两遍的派御医会诊,不能好的太快,所以现下一笑得用力就会导致伤口崩裂。
许久,他抹了下眼角,认命叹息:“不过既然你能来看我,那我就把这一幕揭过去好了。”
方坤不动声色转移视线,右手虚握成拳,在小几上轻扣了扣。
这人的嘴.巴还是一如既往的会说,真是有点小烦。
他抬手打了个手势,示意身后的小厮出去,庄柏眼神一亮,心扑通扑通跳的雀跃,极力压住上扬的唇角,一起示意身后壮汉们离开。
“虽然你很喜欢我,这次也确实算救了我,但我还是要与你说清楚,我们是对手,我的下一步目标是,让你身败名裂、庄府毁于一旦。”
庄柏眨了眨眼:“……啊?”
“因为你这次救了我,所以,我将我对你的算计明明白白告诉你,权当报了你的救命之恩。”
庄柏上扬的嘴角一僵,只觉得心中酸的、苦的、涩的混在一团,情绪复杂至极,让他仿佛丧失了反应能力。他勉力勾出一抹笑:“为什么?你一点都不喜欢我吗?”
方坤眯眸,忽略掉心底的那丝不知名酸涩,秉持着开诚布公的心思坦诚道:“你是一个好人。”
庄柏直勾勾的看着方坤,慵懒的瑞凤眼难得多抬起几个弧度,认真的黝黑眸子莫名有种让人心折的魅力。
“我喜欢你。”庄柏认真道。
疏逸的雅致墨眸中,第一次赤.裸.裸的向他表述着悲伤与恳求。
他执着的眼神中,透露出他炙热且真挚的感情,一如他那晚印在他额头上的吻一般。
方坤第一次发现,这人的眼睛出奇的迷人,内里好似有会说话的耀目星光。
他不自在的微微别开脸庞,耳垂上缓缓爬上一抹隐秘的浅红。心中第一次开始思考,接受庄柏的可能性。
他连续救过他两次,想要害他的可能性不大;
他对自己的感情真挚且百折不挠,中途忍受不了自己坏脾气放弃的可能性不大;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是他这些年中遇到的,第一个让他认真考虑两人是否可以在一起的人。
只是……“只要你能赢我。”
庄柏:“……怎样赢?”
“挺过我的围追堵截,彻底赢了我。”方坤强作镇定,眼神有些许躲闪,并未说的清楚,含糊不明。
然而庄柏却已郑重点头,“好,我会赢给你看。”
他的话接的迅速,言语铿锵有力,眼神真挚坚定,让经历过大风大浪、却仍是感情初哥的方坤一个恍惚,耳垂上的淡粉继续加深。
敏锐的察觉到方坤情绪上的变化,庄柏眼神一亮,噌的一下站起,俊逸的脸庞近至方坤鼻尖:“所以,你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我吗?”
方坤抿紧唇角,恍惚间,那晚他额上被吻的地方开始发烫,他转身就待离开,却被庄柏一把拽住袖口,“若我赢了,那我们就大婚可好。我已向圣人奏请过,绝对不会影响你的仕途。”
方坤眸子颤了颤,更冷嗤笑:“等你赢了我再议。”
言罢,他将庄柏抓住他袖口的手撕撸下来,大踏步离开。
一路之上,方坤的情绪有些激荡,一方面是有些激动,他感觉自己终于要踏入一个他从未踏入过的感情世界,一方面是为了两人之间即将展开的对决的兴奋,还有最后一点,便是他当机立断拒绝了庄柏提议的复杂。
第36章 爱你吐血的憋屈样(36)
“妈叽, 拒绝都拒绝了,你还在那里复杂什么。这世上难得出现一块不嫌弃你的狗屁膏药, 他不是都向你求婚了吗?你这个时候不抓紧, 为什么非要拖到下一世。”大岚从他手腕上窜出,嘶嘶的吐着蛇信。
方坤唇角绷直, 连一眼角的余光都未分给它,这要他怎样说。
说因为怕自己这副没有肌肉、没有肱二头肌的白斩鸡排骨身材被嫌弃?
还是说, 因为他怕自己情绪太过激动,新婚当日就心脏停摆、嗝屁?
或者说,因为他现在这副身板太弱,怕他满足不了他的床上需求,一不小心死于马上风和情.欲膨胀?
真是太难以启齿。
他这一世的破身子根本承受不了太多复杂的情绪, 打不得、碰不得,高兴不得、生气不得,如果他当真要开启一段新感情,那么必须得是他身体康健、状态完美、气力爆棚时。
这样才算得上完美。
所以这一世,他绝对不可以松口!
大岚接收到了方坤的所思所想, 无语的翘了翘尾巴尖, “你就是想得多, 都已经考虑的这么远了,明显就是要接受的节奏!你就不怕他被拖到最后, 直接放弃?!反正我认为, 这世上除了我, 已经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够容忍的了你的阴阳怪气的暴躁脾气了, 啧啧。”
方坤的回答是一把掐住它的七寸左右摇晃,直晃的大岚眼冒金星。
他的动作纵使是粗暴的,眸底是幽深的,唇角却是上扬的。
随着他人影的远去,夜风中隐隐传来三个字:“他不会。”
那样炙热的,连他这种心房紧闭的人都无法抗拒的灼热爱意,又怎会因为他短短一世的考验而熄灭,那不合常理。
“那如果他真的放弃了呢?”大岚的声音在夜风中断断续续、垂死挣扎。
“那如此不成大器、欠缺调.教之辈,我就将他倒吊着绑到我每天锻炼身体的庭院里,好好教育教育他,持之以恒是一种多么珍贵的美好品质。”
“啧!所以你还是准备接受了是吧!不过你以为追伴侣是调.教手下吗?所以说你这种人活该单身!嗷嗷嗷……疼,砚砚,人家错了、人家错了嗷啊啊啊!”
调试好自己心情的方坤斗志昂扬,开始在心中算计着与庄柏间的最终对决,而被留在屋内的庄柏,却在让壮汉们买完十几坛子美酒后,独自一人坐在美酒坛子环绕的院中石桌旁,定定的看着头顶翠绿的老树枝桠,陷入空茫深思。
日落月升。
从圆月满盘,银辉遍地,到朝阳初初跃起,东方朝霞半天。
时间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过了一瞬。
许久,树下的男子才若有所感的僵硬抬眼。突然接受到强烈的光线,他不适的眨了眨眼,严肃的神情在见到朝阳跃出地平线后渐渐变得柔和。
昨日方坤离开的最后时刻,他敏锐的发现了对方的纠结,以及其眼眸深处隐藏的很深的欣喜。
他的爱意或许懵懂,或许稚嫩,但是却已萌芽。
他到底是心动了。
这样已然足够。
刺眼的光线直直闯入毫无防备的眼帘,庄柏怔怔的坐在石桌前,挺直脊背,垂首间,他的睫羽下,一滴泪水怔然落下。
壮汉一二三四号见此一声叹息,小心的守候在庭院四角,等待庄柏收拾好心情。
绿荫下,庄柏伸出食指,悠悠然将眼角的泪滴擦干,再抬眼时,眼中的情谊已如潮水般汹涌退去,那双方才还阴郁伤感的瑞凤眼,此时已经恢复了他三月前的慵懒与理智。
“再见,我的前任小亲亲。”
他举起手中的杯盏,邀往天边灿烂朝阳:第一次能够让我的爱意坚持够三个月的人啊,感谢你在最后愿意为我动心,愿意为我在心底泛起涟漪。
举杯小酌,庄柏眉目半潋,满足叹息:因为你,我收获了如此精彩的回忆,让这场爱恋,更加美味和鲜活。
再抬眼,方才眸中的思绪已如潮水般滑落,重回冷静理智:从今日起,我将会按照你的要求,回归到敌对的身份,用实力来打赢这场硬仗。
起身,庄柏眉眼弯弯:不过你仍旧享有我前任们的所有待遇。
那么接下来,我们的交战将正式升级了。
心中发酵酝酿了三个多月的充沛情感,在发现了对方的心动后,飞速的如潮水般散去。
不得不说,他就是这样绝情。
庄柏一夜沉思后,抛却掉身上的情感负累,感觉分外神清气爽,一抬眼,便看到头顶翠绿枝头上翩然落下的土黄.色大蝴蝶,“好久不见啊,蝶爷。”
“感到你的心神突然清明了,所以特地回来和你确认一下,你的痴劲过去了吗?”
庄柏的嘴角斜斜翘起,仍旧是痞气的笑意,一如从前,开朗、精明、不见半丝阴霾:“啊,过去了。今天开始,又是新的一天。”
蝶爷的翅膀扇了扇,犹豫了一下,到底将嘲笑他的话吞了下去,“那我上次挖到的大八卦,你是不是该用用了?我都有些迫不及待了呢。”
庄柏摩挲着一夜间冒出青黑胡茬的下巴,沉思道:“我最近也发展了些人脉与势力,现下我受伤不能露面,正是动手的好时机,只是……”庄柏面前晃过方坤昨日临行前通红的耳垂,眸底闪过一丝怅惘,“不过在这之前,我要正式通知一下他。”
于是,当方坤一.夜碾转反侧醒来时,便接到了庄柏加壮汉一号送来的信笺,展开之后,上面只有七个字:“今日始,仅为对手。”
将我的态度明确的告诉你,这便是我对前任的,最后温柔。
方坤嘴角轻扬,“对手啊,看来他理解了我的意思,接受了我的挑战。”
当情潮退去,理智回归,一些曾经被他忽视、和不愿深想的细节便逐渐浮出水面。庄柏掩着自己仍仍旧隐隐作疼的胸口,躺在床上小憩,这三个多月鲜少动用过的脑子正在飞速运转。
他在反复的将这三个月中发生的每件事串联在一起后,曾经两人相处的一幕幕快速在眼前滑过。在那些被隐藏在混乱情绪下的真相,缓缓向他展开一角。
最终,庄柏将记忆的画面停留在那次酒楼自己故意被催眠的那一次。那时,方坤询问并且关心的重点,并不是他的身份,也不是他的金手指底牌,而是他到底是动了谁的庇护轨迹才将他召唤过来,以及一个孩子……
将方坤前后的表现串联起来,庄柏可以推断,方坤似乎并未庇护过鸢尾,他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动了谁的被庇护圈,才将他召唤过来。而且最重要的是,后来,他似乎恍然大悟到什么一般,愤恼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