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但也可能是磨砂窗。只靠眼神交流,是绝对会产生误会的。
沈御岚被一番暧昧言行弄得无言,视线躲闪,正斟酌着词句不知该如何应答时,乐正白却忽然端正地坐了回去,唰地一下将先前不清不楚地调笑意味尽数收回。
抬眼,宗主还是那个宗主,危险冷冽,目不斜视。
沈御岚暗自松了口气,“昨夜只是做了噩梦,恰巧其中也有宗主出现而已。”
乐正白:“是梦中的我让沈道长受到惊吓了?”
沈御岚摇头,“不。噩梦虽是因宗主而起,仔细想来,可怕之处却并非在于宗主。”
乐正白与乌鸦状的系统对视一眼,提醒道,“霜绝是厉害的妖器,它眼下已经完全恢复,定是能唤起人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催生心魔。”
沈御岚眉头紧锁,犹豫道,“我……”
乐正白引导着问道,“你在梦中看到了什么?”
沈御岚:“我看到了自己。”
简单的一句话,便仿佛包罗了千言万语。
也只需这样一句,乐正白便懂了。
他无需像个知音那般,读懂沈御岚心中恐惧的根源究竟是什么,但他却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样一句话,包含了多少个生生世世的分量。
他同样清楚,沈御岚的恐惧,绝不会是如常人那般,只是畏惧死亡、背叛、失败、绝望那般简单。
这是沈御岚轮回了生生世世之后,第一次被人这样理解。
乐正白不愿让两人的关系继续失控下去,很快收回了视线,并不打算在此时点破,也不打算安慰什么。
他相信凭沈御岚的心性,只需要一两句点到为止的问话,便能自行顿悟。
乐正白:“那么,本座在沈道长的梦中,可曾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沈御岚定定看着他,抿了抿唇,回答道,
“宗主带我亲眼见了那些过去的‘我’,然后对我了两句话。”
乐正白点头,洗耳恭听。
“一句是,‘我看到你了’。”
“另一句是,‘本座不会放你再去重生了’。”
乐正白呼吸一滞。
沈御岚望着乐正白,乐正白盯着桌上落花,不约而同陷入了沉默。
打破静寂的,是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身为修士,两人的五感都比常人敏锐,早早地看向来人方向。
林管事低着头垂着眼,手里捧着一个锦盒,迈入院门。
卫骄阳还要自己好好想想,才能做出答复,在这之前,倒是早早的派人将雪行兽内丹送了过来。
仔细观察的话,林管事看起来比卫骄阳大不了几岁,给人的感觉却很是沉稳。他将东西送来,交代了几句转身便走,态度有点冷,却不失恭敬。
“沈道长不必觉得为难,若是到了此时还不肯收下,小的就将它拿回去,然后领罚便是。”
沈御岚只好不再推诿。
等林管事走了,乐正白开口道,“卫公子若是知道你就是他一直在找的那个‘恩人’,说不定一激动,直接就要以身相许,家产都分你一半了。”
沈御岚皱了皱眉,“请宗主慎言。”
乐正白又道,“若是不舍得用这灵兽内丹疗伤,本座倒是还有一个法子。”
“什么?”
“杀人。”
沈御岚一惊,登时站了起来,怒目道,“宗主,这玩笑开不得!”
乐正白脸上没有笑意,认真道,“不是玩笑,是沈道长将魔心蛊忘得太快了。”
灵兽内丹,能够修补修士体内金丹受到的创伤,却不能弥补这段时间里平白流失的修为。
而魔心蛊,虽做不到直接修补金丹,却只需夺人性命,便能快速高效地提升修为。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有点短小~下章努力肥厚!
第62章 远行
见沈道长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 乐正白心下发笑, 猜到沈御岚果然是被之前的‘长生棋’弄出了阴影。
他摇摇头, “沈道长为何如此忌惮?本座又没强迫你滥杀无辜,难道在遇到本座之前, 沈道长就从未杀过人么?”
沈道长被他问住了,皱眉想了想, 让步道,“倒不是从未沾过人命, 只是……”
只是为了一己私利去杀人,下意识便会觉得不应当。
无论杀过多少人,为了什么样的原因出手,他都不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会对于夺人性命习以为常。
人杀人, 内心是会感觉到不适的。这一份不适虽然叫人难受,对沈御岚来说, 这份不适却是至关重要、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叹了口气, 解释道, “凡间诸事有官府决断,有律法判定罪人生死。仙门诸事有门规处置, 有封灵塔关押罪人。这世间从不缺乏大奸大恶,或是犯下错事之人, 贫道有能力将他们找出,又何曾有过资格,越过凡间律法、仙门门规, 凭一己好恶断人生死?”
乐正白还未答话,他上前一步,来到宗主面前,面色肃然而带着忧色,“我说他是罪人、恶人,便出手杀了他。可我也只是凡人,万一是我错了呢?宗主难道不清楚,至今为止,我错看了的是非黑白……难道还少吗?”
乐正白正色看着他,唤了一声,“沈御岚。”
沈御岚看着他,目不转睛。
乐正白缓缓道,“我知道。”
颠覆你眼中过往认知的,是我。让你怀疑自己、不敢再妄断是非的,也是我。
挖出了隐藏剧情,迫使你的师尊露出原本面目,重伤于你的,还是我。
你的确应当困惑迷茫,再不敢像从前那样,路见不平便拔刀。
可看着你从此失去自信,步步小心谨慎,生怕再亲手铸错,并非我的本意。
沈御岚开口,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听了那一句‘我知道’,又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过了半晌,他偏过头,面带愧色道,“抱歉。方才是我言辞过激了。”
“沈道长还知道自己只是个凡人,这样很好。”他笑道,“原先我还以为,沈道长是当自己已经成仙了,要对天下苍生负责。”
沈御岚面色赧然,轻咳了一声,“宗主,别拿我开玩笑了。”
乐正白探究地看过去,“是么?”
既然不是把自己当成神仙,还有作为凡人的自知之明……
那便是矫枉过正了。
因能够重生的金手指而有了过重的压力,生怕自己因此误入歧途,所以拼了命也要做个好人。越是无私、越是不畏牺牲,便越能远离堕落成魔的可能性。
结果却是,让这份极力排斥心魔、势要维护初心的执念,成了新的心魔。
成仙成魔,本就在一念之间,只要成了一念,无关善恶,皆可成魔。
沈御岚嘴上说着自认是个凡人,但并不清楚自己过的日子,早已不是凡人的活法。
乐正白看着他,忽然开口道,“沈道长,走吧。”
沈御岚:“走去哪里?”
“去封灵塔,见奉天魔尊。”
他需要加快脚步了,在沈御岚心境再次变动之前,完成计划中的事。
这样耗在锦辽镇,养伤的效果不大,耗费的时间倒是多。
沈御岚没有反驳,“好。”
两人没有带太多东西,收拾行囊速度也很快。
卫骄阳不知还要考虑多久,乐正白便将自己的系统留在了卫家,让那乌鸦得了信后再带着答复飞来找自己。
至于灵兽内丹,自然是一起带走,找到个清静无人,灵气充裕的地方再使用。
沈御岚的佩剑寒鸢,仍是无法拔出的状态,不可御剑,乐正白试着唤来黑鸦坐骑,以老办法出行。
只是两人等了半天,天空仍然一碧如洗,不见任何飞鸟的影子。
乐正白皱眉,右手掐诀感知了片刻,脸色一沉,
“那蠢鸟不在这里。”
沈御岚:“出了什么事?”
乐正白冷笑一声,“那就得问你的……问问顾门主了。”
往常情况下,只要不需要那坐骑做事,乐正白都是放养态度,随便它去哪里转悠,只要不惹事就行。
对于这些魔兽,他向来不怎么放在心上,这就给了旁人可乘之机。
他前防万防,防的是有修士对自己、对沈道长下手,却没想到自己防的太厉害,那些人找不到人,就对他的坐骑下手了……这叫什么事。
无奈之下,两人便放弃了原本打算,将出行路线改了改,换做骑马出行。
与御剑、或坐骑比起来,骑马出行便慢得多了,路线也要多一些弯弯绕绕。好在乐正白用了些小术法,缩地成寸,不说一日千里,但也比原先快了数倍。
沈御岚猜测道,“也许,让我们多绕路,才是对宗主坐骑下手的真正目的,前方路途遥远,不知还有什么在等着我们。”
他拔不出寒鸢只是意外情况,可就算没有这一出,以他现下的情况,也无法长时间动用灵气御剑。
乐正白:“若是离六壬宗近些,本座再去抓一两只坐骑来也是容易,可惜封灵塔在完全相反的方向,实在麻烦。”
没说出口的是,能绕些路,也有好处。
他之前说到,可借助魔心蛊的效用,依靠杀人弥补沈道长流失的修为,并非只是随口一提。沈御岚因种种原因,不愿依靠这种邪门歪道,乐正白却没有放弃。
沈御岚在原著中,以及系统透露给他的几世轮回中,曾杀过两类人。
一类,是大奸大恶的反派。
还有一类,是不拼出个你死我活、就不会罢手,势要夺去沈御岚、或是他身边其它人性命的炮灰。
既然沈御岚觉得以道义之名杀人,是站在道德制高点的自负行为,那就找点其它炮灰,逼他出手就是了。
他坐在马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往地图上比划了一下,说道,“我们从这里走,绕过去。”
两人的马匹挨得很近,沈御岚顺着他手指看过去,点点头,走大路虽然远了些,但胜在道路平坦。
刚要收回视线,便见一小片白色落在地图上,沈御岚一愣,抬起头来,
“下雪了?”
他们才刚出锦辽镇没多远,此时正走在山道上,方才还是晴空万里,眼下便天色骤变,阴云满布。
乐正白点头,还真是下雪了,寒气随着雪花片片落下,“现在并非冬天,莫非又是霜绝?”
这妖器的寒气极重,刚出世时便引得冰封千里,也难怪他如此猜测。
沈御岚皱皱眉,抬起右手,引霜绝到了手心,摇头,“感觉不出来,它好像和刚才没有分别。”
乐正白:“那就是锦辽镇的问题了。”
沈御岚:“此话怎讲?”
此时系统不在身边,乐正白便自行思考片刻,道,“霜绝借助你的丹田,刚刚修补了上面裂缝,恢复完整时,出云山有了异象,冰封千里,可后来本座将你劫走,一路到了锦辽镇,就没有再继续影响周遭气候了。”
沈御岚:“宗主是说,在锦辽镇的几日,并非是霜绝安稳下来了,而是那镇上存在这某种保护性质的阵法,隔绝了霜绝的影响?”
乐正白点头,“有这个可能,虽然它现在只是个不起眼的小镇,以前却不一定如何。”
“要是一直这样……”沈御岚不安道,“我不管走到哪里都会下雪?”
他将那地图从宗主手中拿了过来,细细端详,“不行,这样下去岂不是要给这些村落带去天灾?”
雪越下越大,沈御岚身上还穿着春秋时节的衣裳,片刻时间便嘴唇惨白,手指也跟着冻僵,险些将地图掉在地上。
乐正白看他一眼,“沈道长先担心自己吧。若真是一路带着冰雪走,不但你自己会冻伤,要找你的行踪也会变得轻而易举。”
他抬手,将自己肩上雪花掸去,接着又振臂一挥,在头顶放出了个屏障,挡住了越下越大的雪。
沈御岚也被他的屏障护在下面,刚想开口说话,便咳嗽一声。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乐正白朝他招手,“过来,本座给你画个符咒。”
沈御岚疑惑地看过去,“什么符咒,画在哪里?”
“驱寒保暖的,魔宗里很常见的符咒。”乐正白笑了笑,拍拍自己的马背,给人腾出同乘的空位,“画在沈道长的道袍上。”
沈御岚没有立即答应,犹豫地看过去,“这样……能行?”
乐正白:“沈道长不愿的话,也可以选择让本座一路抱着,用体温驱寒。或者你走到半路冻得睡过去,本座再像当初那样,将沈道长扒光了后……”
沈御岚听不下去了,连忙打断道,“……我过去就是。”
两人便暂时一前一后,坐在了同一匹马背上。
沈御岚身体前倾,几乎是趴伏在马匹身上,头发高高束起,揽在身前,将裹在白色道袍下的后背留给乐正白。
乐正白伸出一指,不轻不重摁在他苍白光滑的后颈上,向下滑去,略过衣领,沿着脊柱描画。
符咒并不难,却线条繁复,为了保证效果,乐正白的每一笔都灌注了十足的灵力,画的很慢很慢。
微微发烫的热度,隔着单薄布料传递过去,激得沈御岚一颤,下意识躲了一寸。
乐正白收手,一本正经地提醒,“沈道长不要乱动,符咒被打断了,又要重画。”
然后便伸手,搂过他的小腹压向自己,让人上身抬起了一点,方便继续画。
沈御岚吸了口冷气,带着些鼻音‘嗯’了一声,僵硬着身子不动了。
过了会儿,乐正白又停了手,“怎么在发抖了,又画错了,哎。”
沈御岚咬咬牙,闷声道,“冷。”
不一会,一股热流便顺着乐正白的掌心,贴着他的小腹流淌进来。
乐正白竟是一手运送灵力缓解寒意,一手继续画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