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珩的搭话晏无咎并未放在心上,一听这人说与自己有仇,他就隐约猜到对方的身份,这才故意试探了一句。
这个人也是傻乎乎的,没有任何警醒就默认了,冉小姐是他妹妹。一点也不怀疑,一个路人怎么知道他的身份。
既然知道这人是谁,晏无咎自然明白,这个人若是知道了他是谁,脸色会变得多好看。
晏无咎对他同情惋惜地扬了扬唇。
然而就如同鳄鱼流泪一样,毫不过心,转身即忘。
街心对峙的众人看到晏无咎,立刻泾渭分明,分作两派。
一派不知道是不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特别兴奋地笑着喊着:“晏公子来了,是晏公子啊!晏公子他们说你想不开去当采花贼了,不能够。”
另一派咬牙切齿,神情复杂:“晏清都,这就是晏清都?就是这人害的我家小姐?”
晏县令也变了脸色,难得脸色铁青看着他,压低声音:“你这死孩子你怎么就……不听话,你是要气死你老子我啊。”
晏无咎对他无辜地眨眨眼:“我若是不来,父亲才会被气死。我保证,什么事都不会有。”
他合拢扇子,转而挑眉看向对面坐在轿椅上的,那个冒牌的冉公子。
晏无咎琥珀茶色的眼眸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凌,却是扬了扬唇角,百无聊赖似得淡淡地说:“刚刚说到哪里了?你们继续,不用管我。我也是刚刚来,还没听几句。”
附近店家生意也不做了,兴冲冲地来看热闹,突然有人高喊着:“让让、让让。”
竟是差遣店里的伙计抬了两把椅子出来。
有人对晏县令尊敬地点点头:“晏大人您坐您坐,入夏了,这日头很快就上来了。您一大把年纪,可不能受累。”
另一把椅子放在风景最好,坐北朝南的方向,一并还备齐了瓜子茶水。
“晏少爷这边坐,上回承您惠顾生意。小小心意。”
晏无咎失笑,缓缓眨了眨眼睛:“我记得……你好像是说书的?”
“哎呀,说书这是老本行。老了老了说不动了,就开了店,这不是技痒的时候上台过过瘾头嘛。”
老板很是高兴,毕竟晏无咎是他说书生涯里最捧场的主顾,一次性就打赏了一颗金珠子呢。这比酒楼生意日赚斗金都要叫他开心,毕竟于他意义不同。
“多谢老板。不过,你说书的本领,确实比你酒楼的酒菜好许多。你没发现在每回你说书的时候,生意都比平时好上几分吗……”
殷家的人一看,晏清都当真坐在椅子上,无视他们这些人,旁若无人地与老板聊上了。
再一看,人群里的冉大公子魂不守舍的,不知道在想什么,并无新的指示。
他们僵在那里,一咬牙便打算继续按照之前的计划,让那些打听来的受害者当众声讨晏清都的恶行。
于是,场面便颇为魔幻有趣了。
事件祸首晏无咎,与酒楼老板低声交谈,一老一少就着酒楼的生意和说书相谈甚欢。
殷家的人厉声宣扬着晏无咎的数条罪状,俨然将他描绘成一个人面兽心,将当地大姑娘小媳妇霍霍了个遍的当代西门庆。
几位传闻中的受害者家属左手拉着右手,摸摸鼻子一脸腼腆,顾左右而支支吾吾不语。
这还不算什么,一众围观群众最令人费解。
并没有人咬牙切齿,跟着唾弃声讨。也没有人敢怒不敢言,只拿眼神表达反抗鄙夷。
而是,一群人跟着摊主老板们买了瓜子点心,互相友好地分享传递,再笑呵呵地听冉家这边慷慨激昂。他们说得情绪渲染到位了,这些人就会哄然大笑,大声击掌叫好点头,示意他们继续。
阳光倾洒的大街上,一片过年似得快活的气氛。
就算是反应再迟钝的人也觉察出来,清苑县的人脑回路好像不太对,跟他们想的正常人不一样。
冉家的人被一群是非不分的刁民当耍猴唱戏的,气得脸色阴沉,不由去问旁边一起来的殷家的人,这是怎么回事?
殷家的人是清苑县当地人,自然该知道情况。
他们苦笑无奈,欲言又止:“这事一时不好说,说不清,这……还是跟表少爷说一声,咱们去县衙击鼓鸣冤。”
跟随冉公子来这里的人,在青州当地素来无往不利,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只觉得不愧是穷山恶水出刁民。
带头的随从一把将殷家那些下人推开,轻蔑地揪出来一个看上去文弱瘦削的书生。
男人压低声音,面上笑着,眼神不屑:“你也配当男人?听说那晏清都当着一众纨绔的面羞辱你,你倒好,跪久了站不起来是吗?你听着,我们公子乃是青州牧的大公子,有他撑腰,你还怕他晏清都一个小小七品官之子?这是你唯一能伸冤报仇的机会。”
被揪出来的是个姿容清逸的少年,眉宇神态一股清高倔强的气质。就像个颇有风骨,却没有经过事的书生。
闻言,少年脸色微红,冷冷瞪了一眼冉家那位武夫,高傲地昂着头冷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这高冷少年姿态有些太端着,还故意调整了一下站姿,仿佛刻意朝着某个方向,好让谁能看见他最完美的一面。
冉珩的随从狐疑地张望了一下,只看到扇子抵唇,似笑非笑看着他们,一副轻佻放荡的风流清狂样。偏偏那眼神,像一柄寒水夜雨浸染的的刀光,冷冷静静地看着,他人分明坐着,却像居高临下一般,让人心下一怯,像是平白矮了一截。
那随从威逼利诱的声音虽小,周围的围观群众听不到,跟那少年站在一起的几个被揪出来的,所谓跟晏无咎有过节的受害者家属,却听得一清二楚。
有人冷笑一声站出来,先理了理衣襟头冠,这才朗声说道:“在下确实看他晏公子不顺眼,也与他确有这位官爷所说的龃龉冲突。不过这冤情却不是这么说的,你们冉家虽为官,但受害的女眷之死,怀疑晏公子是凶手。那便需要避嫌,免得别人说你们是栽赃报复,处事不公。”
这位才是真正言辞犀利的读书人,冉珩的随从无法了,不由看向人群里自家的公子。
冉珩眼神复杂地看着坐在那里,一派嚣张跋扈百无聊赖的晏清都。一时恨他目中无人,轻佻放荡。一时又不断想起,方才那人侧首看他时候,眉目清狂无辜。
这般风姿矜贵雍容,何以如此乖张傲慢?
想着那人眼底的心灰意懒和似笑非笑的冷淡,不由觉得,他是不是被世人所误,才这般厌弃度日?
或许其中,真的有什么误会……
陷入脑补中的冉珩,本就不甚坚定的恨意隐隐分崩离析,面上却还是保持着原本的表象。毕竟,他方才还跟那个人说,他与晏清都有大仇。
这样想着,他出声接了话:“那依这位公子所言,该如何是好?”
说话的时候,冉珩下意识看了眼晏清都,却不见那人看来的目光,不由略感失望。
人群里,方才说话的书生也冷冷看了眼晏清都,目光一触即走,他朗声对冉珩说道:“听闻六扇门的人也正在清苑县内,他们本就是查案高手,又与你们两家并无利益相关,既然要说道此事,对他们说最合适。”
“好。那就这么办。”冉珩也走进来被人群包围的事件中心。
书生狐疑看他:“你是六扇门的?”
冉珩负手而立,看着晏清都:“在下冉珩,正是这件命案的苦主。我说这么办,何人有异议?”
“原来你才是冉公子,既然你同意,自然无人反对。”
冉珩只看着晏清都,目光分毫不移:“你说了不算。请问晏公子,可有异议?”
晏无咎微微歪着头,只眸光略略流转去看他,可有无可点点头,像是与他无关一般。
这时,那位书生却扬声道:“不行。这事晏公子不能在场。否则我什么都不会说。”
晏无咎无辜地看着,那位被冉家人当做受害者家属的书生,但他后知后觉想起来,那位好像是受害者本人。
他缓缓眨了一下眼,对那一脸不待见他的书生说:“我也没说我要听啊。”
于是,酒楼上隔岸观火的六扇门的两位便也下来了。
顾月息是六扇门里名气最大,名声也最好的一个神捕。
毕竟他生得清俊出众,又师承前太子太傅。被太傅收为义子,虽是孤儿也算得上出身名门,何况他素来比绝大多数真正的世家公子,更芝兰玉树,孤洁清贵。
因此顾月息虽为捕头,在很多人眼里却和别的捕头不一样,更像是执笔的君子书生,而不是四肢发达手染鲜血的江湖人。
文人提起六扇门诸人,便也更推崇他一些。
眼见了顾月息出来,那些受害者便都很配合地跟着他离开,只是走前都下意识看了眼晏无咎。
除了那个书生。
“喂。”晏无咎矜傲地抬抬下巴,“我说过了,那次是认错人,你气性未免也太大了。这回可记得了,别乱说话。”
他话说的没头没尾,那书生脚步却停了一停,然后头也不回冷哼一声。
顾月息站在旁边,面容冷清平静,淡然说道:“不得事先串供,不得威胁证人。”
晏无咎撑着头,歪了歪看他,虽面无表情,眼神却无凌厉,反而还笑了一下:“否则如何?”
顾月息回眸正好看见那一闪而过的笑颜,他抿了抿唇,冷冷地说:“不得影响询证过程,否则以妨碍公务罪拘役。”
晏无咎:“……?”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啾啾:影响询证过程?我干什么了?
顾月息:贿赂公职人员。
啾啾:我什么时候贿赂你了?
顾月息:刚刚。对我笑。
*
民风淳朴清苑县。
居民甲: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来来来吃瓜了。
居民乙:晏公子不会真这么想不开,去当采花贼。
路人:为什么他当采花贼就是想不开?
群众:因为排队等着采他,啊不,是被他采的受害者,会人头打成狗头。
第26章
顾月息对他的态度这般冷淡无情, 晏无咎倒也不意外。打从第一次见面, 顾月息的眉宇之间便毫不掩饰对他的冷待排斥之意。
行事端方清正的君子,与放荡清狂的小人, 本就不是一路人, 互相看不顺眼也正常。
顾月息说完,同样冷情冷性对冉珩说道:“此案既归六扇门, 嫌犯在下便带走了。还请冉公子知道,案件侦查阶段, 随意操纵舆论干扰案情, 同样以妨碍公务罪论处。”
闻言,冉珩眸光微微一眯, 冷声说道:“顾月息, 好大的官威。”
顾月息不为所动:“若是冉公子对于六扇门的处事有异议, 可以请令尊陈奏御前。”
冉珩与顾月息旧时同窗求学之时, 便时有瑜亮之争,素来与他不对付。
并非是冉珩心胸狭窄不能容人, 只是作为真正的世家子弟, 与顾月息这种后来居上者本就不是一路人。两个人的心性手段也不尽相同,又一山不容二虎,如此罢了。
就像六扇门与六部衙门之间微妙的关系一样。
两个人针尖对芒刺的时候, 晏无咎摇着扇子站起来, 冷着百无聊赖的脸,整个人都不怎么高兴。
金色灿然的阳光从侧脸倾下,凌厉矜傲的眉目在鼻梁和眼窝投下淡淡阴翳, 显得那张脸的线条越发完美。一半绚烂无辜,一半阴郁晦暗。
晏无咎拿扇子遮了遮开始刺眼发热的光,对一旁的诸葛霄抬抬下巴,面无表情地说:“热死了,要不让他们继续打情骂俏,我先跟你走?”
针锋相对的两人顿时侧首看向他,一时微僵。
诸葛霄面上一派温润儒雅,闻言只是好脾气地笑笑:“那无咎就跟我走。”
他转而看向一言不发的晏县令,诚恳和煦地说:“依冉公子所言,晏大人需得避嫌,令公子便由六扇门两位大人暂且带回去,等查清缘由后,定会还诸位一个公道。”
晏无咎淡淡嗤笑一声,垂眸无趣地说:“你废话怎么这么多?热死了。你不走我走。”
话毕,他率先走在前面,摇着扇子扬长而去。
诸葛霄看了眼顾月息,又与冉珩微微点头示意,快步跟上晏无咎。
于是,只见嚣张跋扈的嫌犯带着一群看管他的捕快,目不斜视穿过长街而去。
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走在最前面那个人,才是抓人的捕快。
最终,被冉家抓出来的几个受害者家属,作为证人,与晏无咎一前一后被带回六扇门的住所。
当晏无咎坐在暂且关押他的房间内,吃着诸葛霄买给他的冰碗,看着诸葛霄带给他的话本时,他不知道,相隔一院之地,那些受害苦主正一个一个走进去录着口供。
记录这些不利于晏无咎口供的人,还是诸葛霄。
现场还坐着两个人,正是顾月息和从外面回来的风剑破。
风剑破没有跟着他们去围观晏县令和冉珩的对峙,因为诸葛霄说另有重任给他。
诸葛霄让风剑破做的事就是,趁着局势混乱,去探一探晏府。看看晏无咎出事的时候,那个和尚是什么反应。
“如果正面交手了,你记得确定身份后立刻就走,不要恋战。现在还不是时候。”
然而,风剑破却无功而返。
“找遍了,晏府没有这个人。只看到一间供给僧人住的客房。里面很简单,什么特别的东西也没有,跟没住过人一样。”
诸葛霄意外,但也并不失望:“无妨,晏清都现在在我们这里,事情若是真与他有关,那个和尚迟早会有行动的。此事先放放,冉珩扯了一堆跟晏清都有过节的苦主出来,看来即便是弄不死晏清都也想扒他一层皮。我们正准备录口供,要一起来听听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