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耶,您观此名,可知他是谁?”冯氏少年以手指契约上的签名。
冯山目现茫然,“何人?”
思及阿耶不喜听小道传言,少年只好解释:“容奚,乃盛京吏部尚书嫡长子,因犯错触怒尚书,被遣至临溪。”
他将传言尽数告知冯山。
“同名同姓之人,不在少数。”冯山丝毫不在意流言。
“阿耶,儿不知您为何突然收那小仆为徒,”冯小少年一脸纠结,“我日后习武有伴也挺好。但您瞧这图纸,儿总觉与灵牌相似。”
冯山方才翻阅图绘之时,已有此等怀疑。然因其余图纸皆为新奇未见之物,故他未能确信,最后一张图纸,是否为灵牌。
灵牌乃祖宗牌位,常供奉于家中祠堂。
“不论是何物,雇主定制,我们自当依约行事。”冯山粗粝之手拂过图纸,露出笑容。
胡宅。
胡运下车后,急步至正堂,见容奚,立刻朗笑开口道:“劳小郎君久等,老夫在此赔个不是。”
“胡公言重,”容奚躬身长揖,“奚本该早些拜访。”
几人重新落座。
胡运近观容奚,只觉他虽如传言胖硕,然气度悠然,风采翩翩,可谓如玉君子,与传言大相径庭。
确如玉林所言,是位佳郎。
胡运从商多年,经验比之胡玉林,丰富甚多。他与三人谈论早年创业之事,引容奚、姜卫平连连惊叹。
胡玉林扶额无奈,他从小到大,已不知听了多少遍,阿耶这爱吹嘘的毛病,还是未能更改。
他与阿娘耳朵早已生茧。
午时刚过,胡运因急事离宅。
容奚问及城中药铺,胡、姜二人担忧不已,忙问:“大郎可是身体不妥?”
他摇首笑道:“是我体弱,得医者良方,欲购药材,回去煎熬服用。”
“大郎不必亲去,若有药方,我遣仆去药铺采买便可。”胡玉林热心提议道。
容奚笑言:“倒也不必,我未曾见识城中热闹,欲往观之。”
他如此说,胡玉林和姜卫平自当陪同。
三人同游街市,刘子实坠在身后,与胡氏健仆并肩。
容奚早已记清陈川谷所赠药方,至药铺,告知药铺掌柜,顺利取药。
药包被刘小少年捧着,几人继续闲逛,途径衣帽肆,容奚对刘子实道:“替你做几套衣裳鞋袜。”
思及少年日后习武奔波,衣鞋不经穿,容奚便想多买几套,以备不时之需。
“郎君不必破费,仆衣裳足够。”他身上这套,不过才穿半月,依旧如新,真的无需再买。
胡玉林哈哈笑道:“子实有福,大郎实在仁善。”
胡氏健仆望刘子实,俱心生艳羡。
衣帽肆掌柜,自然识得胡玉林,对姜卫平亦算熟识,咧嘴笑开,亲自相迎。
“胡郎君、姜郎君。”见到容奚,微愣一下,得胡玉林介绍,方笑道,“容郎君。”
容奚颔首回应,将刘子实推至前面,道:“依他尺寸,订制五套。”
五套!
刘子实闻言,简直目瞪口呆,本欲拒绝,但见容奚面容坚定,不可违背,遂闭口不言。
只在店仆替他丈量身形时,偷偷抹泪。
正在此时,一人从外至内,年约而立,身量中等,面容憔悴,眼圈如墨。他身着陈旧衣裳,携一布裹,至掌柜面前。
“掌柜,店中可收陈衣?”
掌柜乜他一眼,看其眼熟,一时却未认出,遂答:“要看是何种陈衣。”
男子打开包裹,现其中绢衣绸缎,神情忐忑。
掌柜以手触之,察其布料上乘,且尚存九成新,开口道:“可收,然比之此前,价低五成有余。”
“能否增价?”男子抱紧衣物,艰难讨还。
掌柜故作敷衍,“至多五成。”
男子显然有些失望,正踌躇不知所措,却听身边一人开口:“我欲以原价购之。”
不仅男子惊讶不已,就连掌柜都以莫名目光,投向胡玉林。
姜卫平不知好友何意,疑惑望之。
卖衣男子忙行礼道:“原是胡郎君,在下有礼。”
“段掌柜不必多礼,”胡玉林狭目弯起,笑容真诚,“玄石乃锦食轩常客,虽未与段兄见过几回,然于珍馐中神交已久。”
段长锦感动异常,眼红回道:“有郎君此言,我当无憾。”
刘子实量身完毕,容奚与衣肆掌柜定约后,几人同离此处,留衣肆掌柜后悔不迭,早知胡郎君横插一脚,他便不会低价赶客了。
段长锦领三人至锦食轩。段张氏捧盘待客,虽神情憔悴,却强颜欢笑。
“段兄,方才之事,是玄石故意为之,还请见谅。”胡玉林行礼致歉,在段长锦惊愣中,正色道,“玄石购衣为假,共谋为真。”
容奚于旁,已明其意,抬眸间,与胡玉林目光对上。
“大郎莫怪,方才是我急于谋事,未及问你。”胡玉林满脸歉意,他之前确实灵感乍现,来不及多言。
容奚笑道:“无碍。玄石兄心有鸿鹄之志,奚能尽绵薄之力,是奚之幸。”
姜卫平与段长锦俱不知两人之意。
胡玉林感激异常,躬身长揖,“大郎慷慨,玄石不胜感激。”
“胡郎君,敢问欲共谋何事?”段长锦亦是商人,隐有所觉。
胡玉林弯唇笑答:“锦食轩已无力支撑,此事众人皆知。恕我直言,玄石有一法,可让段兄不必沦入卖衣之境地。”
段长锦依旧懵然,姜卫平瞬间明白过来。
锦食轩经营已有数十年之久。
段长锦为其第三代掌柜,他天赋不足,厨艺不精,故其父只好招收学徒。
学徒天赋不俗,将段氏菜谱学至十成,于锦食轩担任大厨之职。
自段长锦继承锦食轩,已有十年。学徒一直兢兢业业,以厨艺为锦食轩招揽宾客。
却未料,人心易变。学徒不愿屈居人下,野心渐生,攒够钱帛之后,于城中另开食馆。
段长锦后招揽庖丁,但终究未有烹饪技艺胜过学徒之人。锦食轩逐渐生意惨淡,面临歇业。
屋漏偏逢连夜雨,祖宗基业被毁,老母亲又生重病,倾家荡产也无济于事。
母亲逝后,他家产几无,只好变卖家用,拮据度日。
食馆亦在变卖之列。
只是未等买主,却迎贵人。
“郎君所言,文秀受宠若惊,”段长锦眸色茫然,却行礼道,“然郎君所营,与文秀迥异,何谈共谋之事?”
胡玉林朗然一笑,“文秀兄若信我,不妨以锦食轩取利三成,我以钱帛注之,亦得三成,而大郎,得利之四成。”
并非忽视姜卫平。
若锦食轩名声大噪,薄釜为人所知,姜工之名自然流传开去,寻他造器之人更甚,利当不请自来。
“这位?”段长锦满脸懵然,移目看向容奚。
容奚温和笑道:“在下容奚,行一。”
“见过容郎君。”段长锦面色羞惭,“可否请二位郎君为文秀解惑?”
胡玉林叹声道:“口说无凭,眼见为实。文秀兄若不急于变卖锦食轩,可否稍待几日?”
他言毕,置钱于案,道:“此乃玄石心意,借与文秀兄,文秀兄这几日,当修整心绪,静待重开祖业。”
“这万万不可!”段长锦蓦然眼眶通红,连连推辞。
这段时日,他向昔日亲友求借钱帛,以解急困,见多冷漠白眼,不料今日,却得胡氏郎君厚待,心中感动异常。
“此后锦食轩盈利,当从兄之利中扣减,”胡玉林潇洒笑道,“文秀兄莫要客气。”
煤石木炭,不过万千百姓需求之一,胡玉林不欲世代仅坚守卖炭一事。
民以食为天,此话亘古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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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因新业待启,回胡宅后,三人共谋。
胡玉林献钱帛,并助段长锦重整锦食轩。姜卫平负责锻造薄釜。容奚将菜谱述于纸上,供庖厨研习。
“只是,似无庖丁能担此任。”胡玉林眉头紧蹙,神色黯然。
断不可让容奚于锦食轩亲自掌勺。
濛山县擅庖厨者不多,均分布于各大食馆或为富贵人家效力。锦食轩经营惨淡,即便招募,也无技艺顶尖之人。
更何况,除容奚,无人知晓煎炒之术,研习起来也需时日。
“若以高价招揽,应可行。”姜卫平提议道。
胡玉林凝目沉思片刻,终是摇首道:“大郎烹饪之绝技,应当慎重,能为高价利诱而来之人,若习得大郎之法,被旁人以更高价挖去,我等岂不亏损巨大?”
“也对。”姜卫平颔首赞同。
可左右无法,总不能干耗在此吧?
“守原,”胡玉林忽似想起什么,目光发亮,“若我未记错,姜娘子素来手艺不凡,且于庖厨之道上,亦常出新意。虽与大郎有异,然姜娘子勤劳聪颖,若得大郎亲授,即便不能领会十成,也有七八成。”
姜卫平正欲开口拒绝,却被胡玉林打断。
“我观姜娘子素有主意,守原当询她意见为佳。”他满目郑重之色,“且你若他日娶妻,依姜娘子之性,必想离去自立门户,倒不如借此之机,令她有所依靠,若遇佳郎,也有底气说亲。”
不得不说,胡玉林所言拨动姜之心弦。
他一辈子养妹妹无妨,然妹妹心有傲气,不愿依赖他人,更欲自力更生。
“我归家便询问于她,若可,明日便要去叨扰大郎。”姜卫平对胡、容二人说道。
容奚笑道:“荣幸之至。”
若能借此次之机,令更多人享受美食,容奚自当全力以赴。
晚膳毕,胡玉林着人驾车,送容奚主仆返回容宅。
容奚不欲耽搁,至书房,令子实点灯研墨,自己坐于案前,细捋整理,待腹稿成,遂提笔书写。
至子夜方歇。
翌日辰时,姜卫平携其妹至容宅。
姜娘子出入坊间时,经常听闻流言,容奚之名多次被人提及。但在姜卫平口中,容大郎却又是另一番品性。
比起旁人,她自然更信兄长。
刘子实前来相迎,腼腆笑道:“姜郎君,姜娘子,郎君在书房。”
他领二人至书房,容奚正伏案书写。
广袖滑至臂弯处,一截玉白手臂毫无遮蔽,肉乎乎,颇有几分可爱。
见两人行至,容奚立刻起身相迎,“守原兄与姜娘子俱为果断之人,奚佩服!”
姜娘子落落大方,见容奚确如兄长所言,翩翩玉质,疏朗温和,遂笑言:“小女见过容郎君。郎君愿意授我庖厨之法,如此慷慨,方叫人感佩非常!”
她亭亭而立,质朴素雅,无时下女子柔弱之态,亦无羞涩腼腆之势,颇显自强自立之美质。
容奚见之,顿生好感。
待坐饮盏茶,稍作休息,容奚携二人至灶房。
见炉上薄釜,姜娘子秀眉微动,“阿兄日前锻造此釜,我还惊奇询问,今终得见此釜之威。”
容奚微笑,问及庖厨基础之事,她回答流畅爽利,可见功底不浅,学习煎炒等法,应不算难事。
庖厨之道,刀工、配料、火候等技巧,皆有极大学问。
容奚于旁观察,见姜娘子刀工不错,且器具洗刷干净,心中愈加满意几分。
食材处理完毕,炉火正旺,容奚便指点她如何翻炒。
姜娘子颇有天赋,不过尝试一回,便捕捉其中精髓,只是缺乏经验,若时间充裕,定可有所成就。
然,即便如此,她先掌握几道菜色,便已足够应付。
半月后,刘子实申时归宅,雇车拉回一些定制木具。
“郎君,这些为何物?”
容奚并未作答,只从中拾取一方形木板,下有底座,似祠堂灵牌。
宅中有一祠堂,其中本存容尚书一脉之灵位,但因容氏迁居盛京,容尚书左思右想下,遂将其一同迁至盛京。
祠堂狭窄简陋,本蛛丝遍布,灰飞尘扬,容奚却已于日前,亲自打理干净。
无名灵位被奉于主位,容奚焚香于炉内,袅袅生烟。
“郎君,您在拜祭何人?”刘子实好奇问道。
容奚淡笑回答:“救命恩人。”
不待刘小少年再问出口,他已然行礼跪拜。
容奚死而复生,皆因容小郎君慷慨馈赠,他方能借其身行走于世。旁人却不知,真正的容氏子,已魂散天外。
灵牌无名,他自当诚心祈祷,愿其来世安宁顺遂。
祭拜之后,容奚亲备祭品,置灵牌前供奉。
刘子实亦点香祈祷。
郎君之救命恩人,他当诚心敬重。
晚膳后,容奚方整理那些木具。刘子实本就好奇,与他一同搬运。
“郎君,此物作何之用?”
二人共抬一长形木具,状似船,仅容一人于内。
“用来浴身。”容奚将长形浴桶搬至卧房偏室,随口答道。
之前所用浴桶,已是陈旧之物。且他习惯平躺浴身,浴桶于他而言,太过逼仄。
刘子实似懂非懂,但依然挡不住他对容奚的敬佩。
“这又是什么?”
与桌案相似,四足并具,然案面不过臀部大小,且一面有高背依靠,很是奇特。
容奚教他坐上尝试。
“郎君,甚是松快!”刘子实喜笑颜开。
当然松快。
容奚笑意尽现。大魏风俗,以跪坐为端,然跪久于腿部不利,且极不舒适。
故他订制高足椅,放入房内,只自己独坐,不叫他人瞧见,也不算失礼。
剩余一些木具更为奇怪。
刘子实捡起其中一只,“郎君,此物实在令仆困惑。”
容奚笑答:“明日便知。”
他已让刘和于院中撑起横杆,横杆较人高出些许,用来晾晒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