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梓,你爱上我了,对不对?”
叶梓怔怔看他,眼眶忽然红了。
比起先前,他意识清醒了些,却也不那么清醒。
他像是一脚踏入了虚空之中,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浑浑噩噩,混沌一片。这片虚无的空间中,唯有一处是清明光亮的。
那唯一的光明,姓顾名晏。
叶梓痴迷地望着那道光明,被酒意冲昏的大脑甚至冒出个冲动的念头。
他不介意顾晏心里还存了一个人,他想留在他身边。
就如小灰雀说的那样,人这一辈子,哪有那么多从一而终。只要顾晏肯从那颗真心中,分出一小块给他,他也甘之如饴。
叶梓的眼前渐渐变得模糊,他偏过头,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下去,隐于发间。
顾晏低头亲吻他的眼睛,语调中颇有无奈:“怎么哭了,你这般反应,倒让我觉得我是在逼迫于你。”
“我承认,一开始的确是我逼迫你留下。可我不后悔,若不是这样,你怎么能留在我身边。”他捧起叶梓的脸,温声道,“阿梓,我曾一度不知自己为何而活。我守不住故国,守不住百姓,也守不住心悦之人。”
“我日日夜夜被梦魇所扰,求不得,放不下。”
“……可后来我明白,那是我所求的太多。”
顾晏俯身将叶梓拥进怀里,声音低浅:“你知道么,我的名和字,都是皇祖父取的,意为……海晏河清,天下承平。他视我为皇储,要我在他百年之后,替他扛起这江山社稷。我允诺过他,也曾以此为目标。”
“可这太难了。”
“我为了他的心愿,险些搭上了一切,也失去了许多我珍视的东西。”顾晏闭上眼,低声道,“所以我告诉自己,余生所求,不过与心悦之人偏安一隅。至于其他的,我想,我该放下了。”
前世,他为了那天下承平的允诺,谋划一生,牺牲所有,还将自己逼至绝境。
上天给了他重活一世的机会,他自然要按照自己心意而活。
顾晏低下头,郑重又虔诚地在叶梓眉心落下一吻:“阿梓,我心悦你,你愿不愿意做我真正的瑞王妃?”
更多眼泪夺眶而出,叶梓咬着唇,身体微微抽动。
顾晏有些慌了神,连忙将人拥入怀中。察觉到怀中的身躯渐渐平静下来,顾晏才失笑道:“你这人怎么这样,我想了一路甜言蜜语,你不开心就罢了,何至于哭成这样?”
“我……我不是……”叶梓抽噎着开口。
顾晏伸手按在他唇边,轻声道:“没关系,你若是还没想好,不知该如何回答,可以慢慢考虑。但你答应我,等你考虑好了,一定要给我个答案,好么?”
叶梓把头埋在顾晏怀里,轻轻应了声。
顾晏问:“头还晕不晕?我陪你睡会儿?”
叶梓哭得头疼,点点头:“嗯。”
顾晏脱了外衣,揽着叶梓在榻上躺下。他侧身将叶梓圈在怀里,后者果真是累极了,不一会儿就睡熟了。
叶梓眼睫上还带着些湿意,眉头紧皱,睡得不甚安稳。
顾晏偏头看着他,眸光渐渐暗了下来。
这人今日不太正常。
顾晏了解他,叶梓顾全大局,行事分寸,若不是有别的缘故,是绝不会放任自己在外面喝醉酒。更别说方才顾晏与他说那席话时,他的反应。
实在不太像往日的他。
是在外面遇到了什么吗?还是因为昨夜的事情……
顾晏记不清自己犯病时发生的事情,但大抵也知道,自己那会儿的模样定然是不怎么好看的。莫非是把他吓到了?
顾晏无声地叹了口气,忽然有些后悔今日对叶梓说这么多。
太仓促了。
叶梓再次醒来时已是深夜,窗外月色朦胧,透过树影照进屋内,在地面上洒下一片斑驳痕迹。
他睁开眼,只觉得头疼欲裂,浑身酸软得没什么力气。他身上的里衣已经换过,床边也放了一套干净的外衣,可原本在他身边的顾晏却不知所踪。
叶梓伸手摸了一下,身侧的床榻已经彻底凉下来。
内室点着一盏小油灯,叶梓爬起来,倚在床头,脑中又回想起先前顾晏与他说的话。
顾晏问他,愿不愿意成为真正的瑞王妃。
在他以为他已经失去顾晏的时候,那人忽然将真心捧给了他,那样毫无征兆,又像是顺理成章。
叶梓靠在床边发愣,房门忽然被推开,一阵浓郁扑鼻的食物香气顿时充盈满室。叶梓闻见这味道,顿时觉得腹中饥肠辘辘。
顾晏踏入房门,一眼便看见已经起身的叶梓,回头吩咐道:“放下吧。”
“是。”婢女将食盒放在桌边,没再多话,退出了屋子。
顾晏盛了碗粥,步入内室:“醒了?”
叶梓抬眼看向他,顾晏将粥碗放在床边的小案上,取了枕头给叶梓垫好,才重新端起碗。
顾晏道:“给你熬了些米粥,你中午刚饮了酒,喝点热粥暖暖胃。还有哪里难受么?”
叶梓摇摇头:“没有。”
顾晏应了声,舀了一勺粥放在口边吹凉,递到叶梓口边。
叶梓一愣,下意识伸手去接他手里的碗:“我自己来……”
顾晏没给他,只是道:“我喂你。”
叶梓道:“王爷,我真的没事了,身上一点也不难受,我自己吃就好。”
顾晏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没事。”
“那……”
顾晏打断他:“快喝,一会儿凉了。”
叶梓没有办法,只得依言咽下。
粥里放了小米和稻谷,火候恰到好处,熬得软烂可口,香甜爽滑。一口咽下,叶梓隐隐叫嚣的肠胃总算缓和了些。
喂叶梓喝了几口热粥,顾晏才小心翼翼问:“你觉得味道如何?”
米粥再怎么做也不会难吃到哪儿去,叶梓没想太多,如实回答:“还好。”
顾晏继续追问:“只是还好?与过去比如何?”
叶梓一怔,隐约意识到了什么:“这粥……是你亲自熬的?”
顾晏应道:“嗯。”
“……做了多久?”
顾晏估算一下:“前前后后,快三个时辰吧。”
叶梓沉默一下,试探问:“后厨还好么?”
“还好。”顾晏顿了下,平静道,“只是今日府上或许开不了饭了,我已派人去酒楼带些饭菜回来。”
叶梓:“……”
顾晏想了想,为自己辩驳道:“这不能怨我。我所有步骤全是按照他们所说做的,是那锅底自己承受不住火力裂开,还险些将灶台烧起来。不过也好,那些烧坏的锅大多缺斤少两,让他们去换一批新的,免得日后再出这种事。”
他用瓷勺搅着粥,幽怨道:“若非如此,我早该回来了。”
叶梓语塞。
这人差点烧了厨房,还恶人先告状说是锅的不是。叶梓可以想见,在后厨做事的家丁是如何看着自家王爷火烧厨房,还敢怒不敢言的。
叶梓又好气又好笑,摇头道:“王爷,你不必如此的。”
顾晏抬头看他,正色道:“听说民间男子追求心上人,都得要费一番心思。若不亲力亲为的为心上人做点什么,只凭口头几句情话,心悦之人如何放心嫁给他们。我先前不知这些,但现在知道了,便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他们能做的,我也能做到。”
他放下粥碗,取出丝帕替叶梓擦了擦嘴角,温柔道:“……我就想再对你好一些。”
第45章
这话听得叶梓心头一酸, 眼眶微微发热。他眨眨眼, 转移了话题:“今日审讯情况如何, 靖和帝那边有交代了吗?”
顾晏责怪地看了他一眼,道:“吃饭呢,说什么公事。”
叶梓只能乖乖闭嘴。
顾晏喂他喝完了粥,又让人来将粥碗收拾撤下, 才坐回到床前:“抓来的人大部分都已经招认,有几个嘴硬的,我猜至多抗不到明日晚上。根据供词,我派人搜出了些证据,准备三日后一同呈给靖和帝。”
叶梓思索一下, 道:“那伽邪单那边……”
“我今日与他见了一面。”顾晏拿起外袍帮叶梓穿上,温声道, “伽邪单是使臣,也是北蛮皇子, 虽然暂时被软禁,但过得倒还不错, 没一点寄人篱下的样子。”
顾晏细致地替他系上衣扣:“我让人扣了他们的吃穿用度,三餐改做一餐,还在驿馆换了一批看守, 嘱咐下人好生‘照料’他们。”
“……让他们多吃点苦头,免得靖和帝起疑。”
叶梓怔愣一下,立即回过神来。
这人哪里是怕靖和帝起疑,分明就是在报复先前伽邪单牵连他入狱的事情。
但听了顾晏这么说, 叶梓稍稍放心下来:“这样也好,至少算是有个交代。”
顾晏却摇了摇头:“还不够。”
叶梓疑惑地看向他。
顾晏道:“我现在能抓到的,大多都是些旁枝末节之人,他们虽然与此事有关,却都并非核心人物。”
顾晏道:“靖和帝不蠢,我拿几个小喽啰,是敷衍不了他的。”
叶梓立即反应过来。
在原书里,通敌叛国之事一经暴露,靖和帝立即派人着手调查。那时,负责调查的人是三皇子顾晅。
不同的是,顾晅调查时限宽裕。他花了整整三个月,才将所有涉及私通之事的官员尽数抓获。而且,同样为了抓住那位核心人物而伤筋动骨一番。
可顾晏现在只有三天时间。
叶梓斟酌一下,试探问:“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知道。”顾晏替叶梓整理好了衣襟,坦诚道,“当朝御史中丞,裴远志。”
顾晏道:“裴远志是护国公温疏厚的旧部,也是军师。他跟随温疏厚征战沙场多年,后来温疏厚卸兵权,封公进爵,裴远志则进入御史台,成了中丞,至今已有二十余年。”
“裴远志野心勃勃,贪得无厌,不满足于御史台那点地位。”顾晏嗤笑一声,“北蛮人不过给了他点好处,那人便倒戈相向,卖国求荣,当真可笑至极。”
叶梓眉头皱起。
裴远志身居高位,就算是顾晏,也不能在毫无证据的情形下,将其先行关押,更不用说严刑逼供。
没有证据,没人能对他出手。
顾晏抬起手,轻轻抚平了叶梓的眉心:“不必担心,我已有主意。”
叶梓拉住他的手:“要怎么做?”
顾晏俯身过去,在叶梓耳边轻轻说了些什么。
叶梓一怔,迟疑道:“会不会太冒险了,万一出了什么岔子……”
“阿梓,”顾晏低下头,深深看入他的眼中,“你在担心我。”
叶梓躲开他的目光。
顾晏伸手抬起他的脸,低声问:“阿梓,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叶梓没有回答。
顾晏沉默片刻,轻叹一声:“也罢,你现在不愿说,我不逼你。待到你什么时候愿意说了,随时可以来找我。”
“我还有些供词和卷宗要整理,今夜应当就宿在书房了,你乖乖留在房中休息。待到此间事了,我再好好陪你。”
顾晏交代完,离开了卧房。
屋内重新沉寂下来,叶梓叹了一口气,仰头躺回了床榻上。
回来之前,他原本已经做好了质问顾晏的准备,要向他问清楚,他心中究竟是不是还存着另一个人,又将他当做了什么。可那些话临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顾晏对他太好了,好到他甚至不敢再提这件事。
他不敢去想,若顾晏知道他已经知晓此事,会是什么反应?
叶梓觉得自己似乎走入了一个两相矛盾的境地,一头是对于过去的耿耿于怀,一头又是对于现在的贪恋不舍。
若他什么也不问,假装今日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与顾晏是不是就能永远这么下去。
顾晏是不是就会待他一如往昔,甚至比现在还要好。
叶梓脑中胡思乱想,抱着被子在床上打滚,哀嚎道:“啊啊啊怎么这么没出息,到底问还是不问啊!”
屋内一道光芒闪过,叶梓变回小绿草,从被子上滚落下来。叶梓仰躺在柔软的床榻上,怔然看着头顶上方的那一方木梁。
片刻后,他忽然坐起身。
小绿草坐在床榻上,浑身纤细的叶片舒展开,两条茎须从叶子下方延伸出来,轻轻拨动一下花穗边的那几片叶子。
每拨过一片,口中还自言自语道:“问他,不问他,问他,不问他……”
另一边,顾晏回了书房,司危一早便等在里面。
顾晏合上房门,在桌案旁坐下:“说吧,查到什么了?”
司危道:“王妃今日行踪像是极为小心,只有人看见他与誉王世子萧珉一道去了酒楼用膳,其他的,暂时还未能查出。”
顾晏冷声道:“我让你们跟着他,你们跟丢了倒也罢,让你们去查他今日都去了哪里,也告诉我查不到,我要你们何用?”
司危单膝落地:“主子赎罪。”
“罢了。”顾晏闭了闭眼,吩咐道,“继续去查,我就不信诺大的长安城,没有一人看见他今日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司危沉默一下,低声应道:“……是。”
顾晏扫了他一眼:“怎么,你办事不利,我骂你一句还委屈你了?”
司危咬了咬下唇,忍不住道:“主子,是您先前说让影卫别跟得太紧,免得被王妃发现,觉得您在监视他。可王妃武功高强,又对您身旁的影卫大多都很熟悉。既要不被发现,又要时时刻刻跟牢,这实在……”
他顿了顿,支吾一声:“……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顾晏一时语塞。
他轻咳一声,板着脸道:“不难我找你做什么?你手底下那么多人,总能寻出几个扛得住这差事的。今日的事我可以不追究,好好给我吩咐的事情查出来,此事办好了我有重赏,这该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