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和帝让顾晏南下, 暗中定然紧盯着顾晏的动向。顾翊来到广陵的消息,靖和帝一定已经知晓。
叶梓忽然问:“皇叔应当已经在广陵待了不少时日了吧?”
顾翊沉默片刻,道:“为何这么问?”
叶梓道:“若非如此, 皇叔怎么可能救得了被抓去试药的那群无辜难民,还指引我们找到他们?”
顾翊抿了口茶,没有隐瞒:“你说得不错,是我救了他们。让他们绑了你, 也的确是我的主意。”
顾晏问:“皇叔一早就知道是冯大人在搞鬼?”
顾翊抬眼看他:“从长安来的人除了你就是他, 不是他在搞鬼,难不成是你?”
顾晏若有所思道:“这么说来, 冯大人这么做,果真是有皇城中大人物授意?”
“我可没这么说。”顾翊道,“本王还想再多活几年, 这种话我可不敢乱说。”
“子承明白。”顾晏道,“只是我有个疑惑,想向皇叔求个解答。”
“……那所谓的西域毒花,究竟是何物?”
顾翊的动作一滞,垂眸不语。半晌, 他才轻叹一声,道:“那不是什么西域毒花。”
“二十年前,中原曾出了一位医药奇才。那人被请到长安,秘密培植了一种毒花。那毒花看似与往常花朵并无不同,唯独花粉溶于水后,会形成一种奇毒。中毒者的病症与寻常伤风发热相似,只是传染性甚高,感染过后大多活不过七日。”
顾晏眉头微皱:“这毒花……竟是被培育而成?这究竟是何人所为?又为何要这么做?”
“这……”顾翊迟疑片刻,看向顾晏道,“子承,其实这个问题,你应当心里有所计较。”
顾翊长叹一声,像是陷入某种极为久远的回忆当中:“当初身为太子的大皇兄奉命西征,荡平蛮夷,凯旋归来后迎娶太子妃,第二年便生下了你。那时我年纪还小,但也没有忘记大皇兄当年的风姿。那时候,无论是父皇还是朝中大臣,都相信他会是下一个带领天下走向盛世安康的明君。”
“在那种情形下,他是当之无愧的储君人选。”
“你觉得,谁最不希望看到这一点。”
当年太子威望远超其他皇子,除非他出了什么变故,否则绝不可能更换储君。而在那种情形下,一旦太子出事,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就是二皇子。
顾晏眼眸微阖,放在桌面上的手缓慢收紧。
顾翊停顿片刻,又道:“你出生后没多久,长安就掀起了瘟疫。那场瘟疫来势迅猛,致使许多百姓受害。皇城内防范森严,可众人都没料到,首当其中的,竟是住在太子府的大皇兄。”
顾晏低声道:“太子府防范不该比皇城来得弱。”
“不错。”顾翊道,“据我所知,当初父皇也曾想过要调查此事,不过,还未等他调查出什么,大皇兄就……撑不住了。”
“大皇兄死后,父皇悲伤过度,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余下的事,你应该知晓。”
顾晏问:“皇叔是如何知道这一切的?”
顾翊沉默片刻,轻声道:“子承,你或许不知道,你的父亲是一个极好的人。他在世时待人亲和,父皇常说,他是真正有君子之风的人。我虽与他并非同母所出,可他仍待我极好,在我心中,他是世上最好的兄长。”
“……大皇兄去世后,我从没放弃过追查此事,后来,果真被我发现了些端倪。”
“什么?”
“那位医药奇才。”顾翊道,“他培育出这毒花后不久就被人灭口。不过他仍留下了些残卷记载,被我找到了。那些残卷中,不但记载了这毒花是如何培育而来,也记载了该如何解毒。”
顾晏与叶梓对视一眼,顾翊笑道:“总算说回到正题上来。子承,现在皇叔已经将所有事情告诉了你,我再最后问你一遍,你愿不愿与我一道,反了靖和帝。”
“将他从你父亲手里夺去的江山再夺回来。”
顾晏没有回答。
屋内一时寂静无声,针落可闻。叶梓偏头看向顾晏,等待着他的答案。
这个人,原本该在父母的庇护下安稳长大,被当做储君培养,最终变成与他父亲、祖父一样的明君。可就因为当初那场瘟疫,让他的生活天翻地覆。
前世,他费尽心思想要夺回自己的一切,却输给命运,最终一败涂地。如今,他想尽办法逃避皇权之争,将自己折腾得千疮百孔。
此间种种,皆因了如今安稳坐在皇位上那个人。
弑父之仇,夺位之恨,就连叶梓心中都气愤不已。
只要顾晏肯点头,他会陪他一起,义无反顾。
可顾晏只是轻轻叹了一声,低声道:“抱歉。”
顾翊的眼神顿时沉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忽然嗤笑出声:“顾子承啊顾子承,我真是看错你了。我原本以为就算你表现得再窝囊没用,也不该失了该有的气节。好,很好,既然你不肯答应,我也不再逼你。”
顾翊站起身,从容整了整衣襟,垂眸看向顾晏,淡淡道:“解此间瘟疫的药方我放在了屋中,你将其拿走,好生把此地的瘟疫治好,好向靖和帝邀功,继续回长安做他身边的一条狗。顺便,也让靖和帝那老东西做好准备,下次见面,我们就是兵戎相见了。”
顾翊说完这话,转身离开了卧房。
顾翊果真如他所言,连夜离开了广陵。翌日,顾晏与叶梓在他卧房中找到了一张方子。上面只有一句话:“芜兰花,以花蕊入水是为毒,以花根入药是为解。”
先前顾翊交给顾晏的粉末里,裴戈迟迟查不出的那一味药,正是芜兰花的根。
顾晏当即将这消息告诉了裴戈,并立即安排人手,着手准备熬制治疗疫病的汤药。汤药被分派至各地,病患饮下后,疫情很快控制下来。
而那位赈灾御史冯大人,入狱后没多久便将所有罪行招认,承认是他因一己私欲,向百姓下毒,意图构陷顾晏。不过有关于这毒花是从何来,他却丝毫不肯透露。
招认罪行后的第二天,冯逸海便自刎于牢狱中,死无对证。
叶梓端着一壶茶水走进屋,顾晏正在桌案边伏案书写。
冯逸海死于狱中后,顾晏将此间发生的事情,隐去顾翊不提,其他的如实禀明了靖和帝。瘟疫成功遏制,靖和帝在传来的圣旨中对顾晏大加赞扬,并将顾晏封为赈灾御史,继续留在广陵治理水患。
江南所受的水患灾害也在一天天好转,可顾晏仍没有要回长安的意思。
叶梓把茶水放在桌边,倒了一杯给顾晏递过去,偏头问:“在写什么?”
“给靖和帝的折子。”顾晏道,“又有好几日没给他递折子了,我自觉一些,省得他疑神疑鬼。”
叶梓应了声,将茶盏摆在顾晏面前,在他身旁坐下,没多说什么。
顾晏很快写完了折子,找来侍从将折子送出去,这才回过头来看叶梓:“怎么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没有。”叶梓摇摇头,靠在顾晏肩头,“我就是在想,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呀?”
顾晏笑道:“想回去了?”
“倒也不是。”叶梓道,“只是……我有些想雀儿了,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三皇子他……”
“根据从长安传来的消息,三皇子最近应当是做了些什么,太子在靖和帝那里越发失宠,靖和帝已经有废太子改立三皇子的意思。”顾晏道,“顾晅果真没让我失望。”
叶梓笑了笑:“有你在暗中帮他,他若连个太子都扳不倒,不是太没用了么?”
“这可不好说。”顾晏倚在椅背上,轻轻抚摸着叶梓的头发,“我听说,靖和帝最近有意给顾晅指一门亲事。”
叶梓怔愣一下,直起身:“他——”
“放心,他拒绝了。”顾晏安抚道,“我听说他头一次当众顶撞了靖和帝,把那老东西气得够呛,罚他在藏书阁里面壁了好几日。”
虽然是这样,可叶梓依旧放心不下,担忧道:“可他这样又撑得了多久?”
顾晏道:“顾晅房中迟迟没有正妃子嗣,而且,顾晅藏了这么大个人在他宫里,我不信靖和帝和瑜贵妃会对此毫不知情。靖和帝多半是怕顾晅走上我的老路,想立那只小麻雀为妃,所以才急匆匆给他指妃吧。”
他说到这里,轻笑一声:“我娶谁靖和帝根本不在乎,但换做了他儿子,可就不是这样了。若他有意将顾晅立为太子,这妃子顾晅是非娶不可的。”
叶梓眼神暗下来:“可是这样一来,雀儿他……”
顾晏忽然打断他:“阿梓,此事你帮不上忙。”
顾晏道:“这世上原本就难有两全之事,早在顾晅下定决心要争夺皇位起,他就注定要舍弃一些东西。既然他现在已经出手,就证明他已此需要付出的代价做好的准备。”
“……这是他们的命。”
叶梓许久没有答话。他靠在顾晏的怀里,忽然轻声问道:“那你呢?你做出选择了吗?”
顾晏动作一滞。
叶梓道:“子承,我方才在想,若是换做面对这些的是我们,我该怎么办。”
顾晏垂眸看向他,声音温柔:“你会怎么办?”
叶梓抿了抿唇,认真道:“我会成全你。”
顾晏忽然轻笑出声:“所以,这就是你这段时日一直心事重重的原因?你怎么这么傻。”
叶梓眉头轻皱,反驳道:“我哪里傻了,我就是——”
“你哪里不傻了。”顾晏悠悠打断他,道,“行了小傻子,别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我听岳大人说今日是广陵一年一度的花灯节,走,带你玩玩去。”
夜幕落下,广陵城内灯火通明。长街之上,道路两旁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将城中映得仿若白日。
顾晏拉着叶梓走在街头。二人只着寻常百姓打扮,未带侍从,低调穿行在人群当中。广陵百姓如今都知道瑞亲王住在城中,不过往日鲜少得见瑞亲王真容,因此就算见了二人,也无法认出来。
但就算二人的身份没人认出,仍不妨碍他们在街头引人侧目。
尤其是顾晏那张脸,就是放在美人遍地的江南,容貌仍然是数一数二。二人在灯会上穿行没多久,顾晏就已经收到好几位女子抛掷来的花枝,还有人拦路问他姓名家事如何。
江南地区的民风开放叶梓是第一次见,气鼓鼓地朝那女子丢下一句“这是我的人”,便拉着顾晏快步离开。
二人穿过街头拥挤的人群,在一处石桥上稍作休息。
石桥下流水潺潺,汇入远处的长河当中。百姓站在岸边将花灯投入河中,盏盏河灯在河面上缓缓飘远,河岸边,几艘画舫一字排开,船头悬挂着鲜红的灯笼,透着喜庆热闹。
叶梓凝望着远处的河灯,不知在想什么。
顾晏偏头看他,轻笑道:“爱妃,生气了?”
叶梓道:“没有。”
“那就是吃醋了。”顾晏笑了笑,故意道,“怎么,只有我收到花枝,没人给你,你就不开心了?”
“我哪有——”
叶梓皱眉看他,正要发作,顾晏立即讨饶道:“没有没有,我只是与你说笑。”
叶梓低下头不再理会他。
顾晏思索片刻,忽然道:“想不想放花灯?我去买来。”
叶梓道:“我与你一起——”
“不必。”顾晏打断他,道,“下面人太多,你就在这里等我就好。”
顾晏说完这话,下了桥,很快消失在人群中。叶梓看向他离开的方向,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每当面对顾晏的事情,他总是有些患得患失。担心那人会为了别的事情将他抛下,也担心那人为他舍弃一切,日后会后悔。
可就像三皇子与小灰雀那样,有些事情总是无法两全,他们总要做出些选择。
或许是顾晏在他面前始终表现得游刃有余,让他觉得,那人不会有任何解决不了的麻烦。可他却忘记,那人也只不过是个寻常人罢了。
那人同样逃不开命运的操控,同样只能为了某些东西,而舍弃另一些。
可是就算顾晏是愿意的,他难道真的要用自己禁锢着他,让他为自己放弃这么多吗?
石桥上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叶梓朝顾晏离开的方向张望,却始终没有见到那熟悉的身影。叶梓眉头微皱,正想着要不要去寻人,忽然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角。
叶梓低下头,身旁是一名六七岁的小姑娘。
叶梓问:“有什么事吗?”
小姑娘怯生生道:“有个大哥哥让我过来传个话,下了桥往河岸边走,有人在等你。”
多半是顾晏买了河灯后,却发觉往来行人太多,才找来个小姑娘帮他传话。
叶梓没想太多,点点头:“好,我这就去。”
叶梓按着小姑娘的话下了石桥,朝河岸边走去。河岸边百姓甚多,叶梓废了好些功夫才挤过去,站在河岸上左右张望片刻,仍没有看见顾晏的身影。
就在这时,有人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叶梓转过头去,是一位正值妙龄的娇俏女子。女子手上捧着一块细长的红绸,有些难为情地问:“是叶公子吗?”
叶梓点点头:“是我。”
女子道:“有位公子让小女子将此物转交给公子,还请公子将此物蒙住眼睛。”
叶梓被搞得一头雾水,失笑道:“他现在在何处,为何要让我这么做?”
女子轻咬嘴唇,低声道:“小女子不知,但那位公子说了,若叶公子不戴此物,就不能带你去找他。”
叶梓默然。
也不知顾晏到底在搞什么花样。
他接过那红绸蒙在眼睛上,还没等他说什么,身旁又有人给他递来了一块绸布。那绸布像是极长,叶梓刚一握住,就有人牵着绸布的另一端,指引他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