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身处帝都郊外,人烟稀少群山环绕,从门口可以看见一片片用围栏围住的田地,地里稀稀拉拉的散着一些劳作的人,围栏外面十步一岗的站着守卫。
侍卫长上前和管事的说明了情况,那胖管事便吆喝着让手下把人都叫回来。听到管事召唤,田里劳作着的遗老遗少们便扔下锄头扁担,听话的过来集合了。
“大人,人都在这里了!”胖管事清点了下人数,便过来对着侍卫长点头哈腰道。侍卫长对管事的点点头,随即回头对林道恭敬道:“侯爷,卑职就不打扰了!”
说完,一拱手拉着管事的避到远处,侍卫们立刻知趣的走开几步,散开在院子各个角落里戒备着。
林道谢过侍卫长,看着面前一众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的亲戚,心情十分的复杂,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这些人如此不修边幅倒不是谢茂虐待了他们,只是这些人锦衣玉食惯了,骤然没了伺候的人,不少人连穿衣束发的事都做不来,再加上每日还要被人催着早起劳作,因此一个个都成了这幅德行。
“…三哥…四哥…九弟…”,林道硬着头皮跟在场的人一一打招呼,随即招呼道:“大家都坐下吧,别站着了…”
听了林道的话,立刻就有下人给在场之人搬来了凳子,众人任由仆役们穿花蝴蝶的在旁边布凳,却没有人坐下,只是神色莫名的看着林道。
站在人群中的林晟听到林道叫他三哥,下意识的将沾满泥土的手藏在背后,向人群中后退了一步。意识到自己瑟缩的动作,林晟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看向林道的眼神满是阴翳和恶毒。
就在几个月前,林晟还是金樽玉贵的太子殿下,那时的林道被他的几个兄弟仆役一般的呼来喝去,处境也就比那些不受宠的宫人稍好一点。若不是叛军势大,这个皇位哪里能轮到他来做?
让林道当皇帝,本意也是推他出去当替死鬼,原本林晟还暗自窃喜捡回一条命,因此虽然要被强迫着劳作,想想被新帝杀了的林道,咬咬牙倒也能忍的。
可是原本在他心里已经是死人的林道,居然就这么活生生的出现在他面前,还是一副过得不错的模样。看着林道身上华贵的冠带衣袍,再瞅瞅自己一身布衣披头散发的模样,林晟的心态顿时失衡,若不是还有一丝理智在,直恨不得扑上去咬死那小人得志的贱人。
在场的人大多都和林晟一样想法,或多或少都对林道表现出敌意,不过也有想要沾光的,九皇子林峥便对林道谄媚道:“七哥,你如今被封了爵位,可不能忘了弟弟啊!要知道,你能当皇帝,我母妃可没少出力…若不是坐了那个位子,皇上怎么会对你另眼相看?”
明明是送死的事,居然能说成是恩惠,这脸皮也是没谁了!林道心里暗自摇头,不等他说话,堂屋里突然冲出来一个头发花白的干瘪老人。
那人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凑近林道细看,一看清林道的脸,劈头便质问道:“你是皇上?你…你居然没死!”
“十一叔…”林道苦笑着行了一礼,正要回话,老王爷一口唾沫呸在他脸上,骂道:“别叫我叔!你身为皇帝,不但不以死殉国,还从贼受了侯爵的封赏——如此寡廉鲜耻,老天怎么不降一道雷劈死你个孽障!”
众人都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幕惊呆了,李明德率先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将林道护在身后,掏出手帕给他擦净脸上的污物。
“谁把这老不死的放出来的?还不快把他关回去!”管事的恼羞成怒,气急败坏的叫嚣道。得了管事的命令,两个仆役立刻上前粗暴的架住老人往屋里扯,侯府侍卫见此情景也围了过来,将众人和林道分隔开。
“住手!放开他!”林道见仆役态度粗暴,连忙推开李明德制止道。两个仆役听了林道的话,犹豫着放开了手。
林道上前行了一礼,诚恳道:“十一叔,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今上仁厚爱民,虚怀若谷,正是百年未有之明主,便是坐了这天下又有何不可?”
“你…你还替那贼子张目!”老王爷不但一点听不进林道的话,反倒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痛心疾首道:“列祖列宗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你怎么还有脸活着?”
眼见老王爷要上前扭打林道,林峥连忙上前拦住他劝道:“十一叔,七哥说的对啊!陈朝都亡了,咱们一大家子眼下可要指着皇上过活——您这么口无遮拦的,得罪了皇上,这不是要逼着大家伙去死吗?”
老王爷厌恶的挣脱林峥,冷哼一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们要去给那伪帝做狗尽管去,老夫恕不奉陪!”话音刚落,他不知哪里爆发的速度,猝不及防的一头撞向合抱粗的柱子,当场身亡。
“十一叔!”林道眼睁睁的看着老王爷撞柱而死,却是拦他不及,正要上前扶人,有人却比他更快。只见林晟一把抱住老王爷,探得人已经没了声息,看向林道的眼神里憎恶几乎要化为实质。
“林道,你好狠毒!”林晟恶狠狠的瞪着林道,咬牙切齿的质问他:“十一叔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一来就逼死了他!”
林道听了这话一时语塞,一边的李明德忍不住插话道:“你不要血口喷人!他明明是自己撞柱死的,跟侯爷有什么相干?”
“放肆!在孤的面前,哪有你这阉奴喷粪的资格?还不给孤王滚一边去!”林晟指着李明德的鼻子破口大骂,把对林道的怨恨都发泄在他身上。
“你!”李明德气的满脸通红,壮着胆子嘲讽道:“你已经被贬为庶人了,还敢自称为孤,以为皇上不会治你的罪吗?”
林晟在看见林道时心态就失衡了,老王爷的死让他兔死狐悲之下情绪更是趋近疯狂,听了李明德的话也并无害怕,只冷笑道:“你这阉货果然是个祸害,惯会捧高踩低…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让母后杖毙了你这贱奴!”
李明德被戳中痛脚,跳起来就要反唇相讥,林道百无聊赖的叹了口气,伸手制止了他,对庄上的管事行礼道:“十一叔的后事还请尊驾代为处理——本侯会亲去向皇上负荆请罪,请他看在十一叔年老糊涂的份上,宽恕他的大逆不道,准其入土为安。”
那管事连忙应下,林晟此时又冷嘲道:“你少在这里惺惺作态,十一叔都被你害死了,你还想利用他向你那主子卖好吗?”
林道对林晟的话全不理会,看了看面前鹌鹑似得众人,又和管事客套了几句便怏怏的出了庄子。来之前他就猜到此行必不会愉快,却实在没想到竟然能闹出了人命。
正自惆怅间,门内突然传来林晟疯狂的大笑声。笑过一通后,林晟突然高声叫道:“陛下忍辱负重,假意从贼,伺机诛杀那篡位的逆臣,臣等无力相助,怎能不体谅陛下的一番苦心……”
声音突然戛然而止,似是有人捂住了林晟的嘴,随后众人慌慌张张的剖白心志,大呼冤枉。然而一群人七嘴八舌的辩白却盖不住林昭尖利怨毒的声音:“陛下且安心去吧!我等必日日在此为陛下祈福,祈祷陛下早日达成所愿!光复我大陈!”
听得这话,庄子外面守着的侍卫们都惊疑不定的看向林道。林道暗叹一声,知道那曾经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怕是被刺激疯癫了,这是要拉着林道和庄上众人一起去死啊!
“这个小人!”李明德听得这话气的面红耳赤,就要转身冲进去,林道一把拉住他,平静道:“不必理会他,走吧!”
“可是,这话要让皇上听见了…”李明德着急的凑在林道耳边小声嘀咕,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不得安宁,心里把那唯恐天下不乱的林晟骂的狗血喷头。
见李明德忧心忡忡,林道安慰道:“陛下乃是圣明之君,岂会轻信他的几句胡言乱语?”林晟想要诬陷林道,却没想到林道和皇帝早已抵足而眠过——那样好的机会林道都没动手,谢茂又怎会因为林晟几句话怀疑他?
况且,谢茂若打定主意要杀林道,就是没有这些栽赃诬陷他也会动手;反之,若想留着林道,自然不会为两句没根据的话猜忌他,这个时候多半会选择消除流言的源头——经此一事,这庄上的人还能不能留得性命,林道心里也没底。
想到这里,林道轻叹一声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李明德不知道林道是在说庄上众人,以为他还是在为老王爷的死内疚,连忙开解道:“侯爷,这人说的那些个混账话,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林道知道他误会了,也不解释,和侍卫长打了个招呼,便坐上马车回了永乐侯府。
随后的发展果然像林道想的那样。皇帝听说了这事并没有找林道麻烦,宽慰了他几句就让他回去了。
没几天,林晟便自己吊死在了房梁上,皇帝下令将他和老王爷埋在了一起,随即整个庄子都被封了起来,不再允许任何人探视。
不管真相是怎样,林道都知道这件事不是自己能掺和的。虽是如此,到底还是受了影响——林道大病初愈的身体又开始有些不好了。
谢茂得知消息遣了太医过来,又赏了些名贵的药材补品,人却没有露面,不知道是不是忙于政务无暇他顾。对于谢茂的“冷落”,林道表现得若无其事,每日按时吃药吃饭,放宽心神,安心养病。
第27章 亡国之君(10)
如此又过了七八日,一天下午谢茂正看着桌上一摞奏折犯愁,想起几日未见的林道,忍不住懒性发作,丢开繁琐的公务便吩咐备车去永乐侯府。
这几日他都在烦恼于立法的事,虽然知道陈朝的律法存在很大缺陷,容易让贪官污吏钻空子,让百姓吃哑巴亏,但是丞相率领群臣拟定的新律他总感觉不尽如人意。
可是国法迟迟不公布显然不利于社稷的稳定,丞相周舜民甚至偷偷找到谢茂,建议他先行颁布新法,试行一段时间,出了问题再慢慢予以纠正和修改,如此不负责任的建议自然被谢茂很有主见的一口回绝了。
谢茂这时候去找林道,倒是没有指望他能替他解决这个问题,但是林道为人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去找他发发牢骚也不错。
皇帝这次去侯府倒没有像第一次那样搞偷袭,因此林道早早的得到消息就等在门口了。将皇帝迎进去,两人落座后,林道便幽幽的开口道:“陛下好些日子没来了…今日怎么有空过来坐坐?”语气带着两分落寞,还夹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幽怨。
林道这一开口,不着痕迹的把“来永乐侯府坐坐”归到了皇帝每日的行程中,可他说的很是自然,皇帝丝毫没有察觉哪里不对。
要知道,这侯府谢茂也不过来了四五次,远没有达到没事就来坐坐的程度,更何况皇帝想去哪里,想不去哪里,又岂是一个空有名头的侯爵能够置喙的?
不过此时的皇帝本就对这几日的避而不见心虚,听了林道的话不由轻咳一声,尴尬的道:“这几日国事繁忙…没能来看你,如今你的病可好些了?”
“托陛下洪福,臣的病已无碍了!”林道温温柔柔的说:“劳陛下挂怀…”
林道说起话来总是让人如沐春风,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谢茂便忍不住向他透露了自己的烦心事。
林道安安静静的听完,一开口便先给周丞相打抱了一下不平:“丞相大人说的也是老成持重之言…”
谢茂一听这话顿时气不顺起来,打断道:“什么老成持重?老奸巨猾还差不多!——国家法度何等庄重,岂能朝令夕改?他这是拿百姓的身家性命不当回事!”
皇帝当着林道的面吐糟了一番丞相,林道自然不可能跟着附和,因此只是避重就轻道:“丞相大人也是忧心国事…陛下爱民如子,真是社稷之福!”
“行了行了!你也不用拍朕的马屁,朕知道自己的斤两!”谢茂不耐烦的摆摆手,感觉有些意兴阑珊。
林道知道谢茂对自己和稀泥的行为不满,不由苦笑道:“陛下,若是不将新法颁发下去,又怎知这律法有何不妥之处?”
谢茂听了这话一时语塞,也觉得自己对丞相太过求全责备,好似在无理取闹,不由得有些后悔在林道面前说了这些话。
察觉到皇帝有了去意,林道犹豫了一下说道:“臣早年翻阅历朝的律例,偶有所得,曾撰写了一篇书稿,或可为陛下参阅…”
“哦?”谢茂听了这话来了点兴趣,便无可无不可的道:“拿来我看看!”林道随即从书架上取了一本厚厚的线装书稿,呈到皇帝面前。
谢茂接过翻阅了几页,表情便严肃了起来——这竟然是一本完整的律法,上面用蝇头小楷条理清晰的列出了一条条律例。
谢茂一见那字便知这书稿是林道亲手撰写的,先就被他的用心惊了一下,细看后更是觉得此法严谨合理中贴合实际,许多条陈都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有不解其意的内容,林道略一解释,谢茂便觉豁然开朗,可行性十分高。
“这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看过一小半后,谢茂便忍不住问道,话音刚落,便觉自己失言:林道早年备受冷落,便是当了皇帝以后也是个傀儡,这书稿除了他自己,难道还有别人会替他写?
想到林道处境艰难,却能如此自强不息,谢茂情不自禁的赞道:“永乐侯大才!依我看,这本律法胜过群臣编撰的‘大兴律’十倍!”
这评价林道可不敢受,连忙诚惶诚恐的下拜道:“微臣惶恐!微臣才疏学浅,当不得陛下如此盛赞!”
谢茂解决了一桩心病,心情大好的上前扶起林道笑道:“当得当得!朕说你当得,你就当得!有什么可惶恐的?”
“陛下…”林道苦着脸看着乐呵呵的谢茂,也不好在这时败他的兴,一时间无言以对。谢茂却不管林道心中的纠结,顺势把他按回座位上,打量了他一阵,突然问道:“朕觉得称呼爵位太过生分了,你可有表字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