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就是——
“天下乱了这么久,终于出了您这样的英主,我们虽然痴傻,但也知道天下有能者居之,您既然来了,必然就是上天的选择,所以我们愿意为您鞍前马后,助您平定大都,但是我们毕竟是百姓,没有资格帮您,所以选了家里最出色的弟子,只要您愿意,都送到您身边。”
宋石昭从林渊的手里接过投书,仔细读过以后才笑道:“写这篇文章的倒是个能人。”
这样的文章,少一分显得软弱可欺,多一分显得盛气凌人,像这样能写的恰恰好的极少。
林渊微笑道:“以后有能用的地方。”
这些世家子弟从小学习的就是怎么当官,他们读书就是为了当官准备的。
林渊不可能不用他们,因为经过数年的风雨飘摇,最需要的就是这类人。
但是他不准备再放任这些世家,不会允许他们拥有任何不属于他们的权利。
他们今天舍了身家依附林渊,来日就要从林渊手上得到更多的东西,今日的舍,是为了明日的得。
宋石昭明白林渊的意思,他自己虽然也能算是世家出身,但他那个家毕竟太小了,小到改朝换代都只能找个地方龟缩,他对世家没有太多的认同感,相反,他在某方面和林渊一样,觉得世家碍手碍脚,阻碍皇权。
要不是林渊想用世家培养出来的弟子,宋石昭都准备好提议正好趁此机会把世家一网打尽,免得他们之后勾结作乱,平添麻烦。
“先不去管他们。”林渊说,“把雇佣制重新完善一下。”
他要让世家的仆从们重新成为百姓,让百姓创造价值,而这些价值不归世家,归他。
宋石昭应诺,他忽然道:“臣忙了这些时日,怕精神不足,此时倒可以交给一人。”
这是要给林渊举荐人才了,林渊笑问:“谁?”
宋石昭说道:“此子乃赵家子,精通术学,为人刚正。”
说这人数学好,但人有些刻板,不知道变通。
林渊点头称好:“那就叫此人去吧。”
不知变通才好呢。
这个时候他需要的,恰好是不知变通的人。
这样世家们就算恨,也不会恨他。
虽然他也并不怕世家恨他,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是吗?
于是赵家子就走马上任了,他是大都世家里唯一一个改换朝廷后当官的人,他的父母得到内侍口谕的时候都不敢相信,实在是……实在是自家儿子自家知,他们的儿子读书可以,但也只会读书,书上说什么就是什么,小时候家里人觉得他太顽固,就骗他每日爬到屋顶读书就能事半功倍。
屋顶是坐不稳的,坐久了屁股还疼。
不说他违背父母之命偷偷爬下去读书吧,总该给自己找块木板或是软垫。
结果他竟然真的就坐在屋顶上,要是下雨,他怕淋湿书籍就打把伞,还只把书遮住,自己淋雨。
家里人就真正对他服气了,也不再管他,更用心培养次子和三子。
毕竟儿子是不缺的,总能找出一个聪明的来。
赵家子叫赵荣,生的气宇轩昂,毕竟是大家出身,胆识还是有的,他接了口谕,就立刻走马上任着手管治奴仆的事。
第一个拿来开刀的,就是他自己家。
气得他爹在家里大骂:“这些可都是世仆,世代都在伺候着我们家,如今放他们出去,你以为你娘会做饭,还是你爹会扫屋?”
赵荣被爹骂也不生气,也不退步,反而说:“是雇佣,不是不让他们在咱们家了。”
“只是要有固定的薪酬,不能打杀,就跟以前没有两样。”
他爹又骂:“哪里没有两样!”
他恨自己把儿子教成了君子!
奴仆为什么会对他们忠心耿耿?一旦家里出了事,奴仆豁出去性命不要都会先保全主人。
为什么?难道因为他们天生奴性坚强吗?
不,是因为他们一家的性命的牵挂在主人身上,他们的妻子儿女,他们的亲朋好友,种种一切都寄托在主人身上。
一旦他们发现,就算没人主人自己也能活得很好,或者这个主人对他们不好,他们换一个就行了,那对世家来说,不易于天翻地覆。
世家当然不会把奴仆看得太重,但他们有许多用得上奴仆的地方,外人总是没有自家人让他们安心,可如果自家人也变成外人了呢?
“他们会恨死你,恨死我们家的!”他爹垂头顿足,“那南王是逼着我们一家去死啊!”
赵荣却说:“爹,为人臣,忠心是第一等,儿虽无大才,却也知为主尽忠方有出头之日,今日我若退了,总有别人想接过儿的差事,儿若成了,我赵家能在新朝有一席之地,败了,爹也莫慌,儿用一条性命赔偿他们,应不至全家遭祸。”
“爹有子,儿亦有子,赵家不缺儿这一个儿子,爹,让儿去吧。”赵荣在赵父面前跪下。
他的两个弟弟也在旁边说:“爹,就让大哥去吧。”
赵父看着自己的大儿,终于说:“你……去吧。”
赵荣去了,他以一己之力把大都世家搅得天翻地覆。
每时每刻都有人诅咒他去死。
这些人家一开始给赵家送礼,跟赵家攀亲戚,甚至愿意舍出自家女儿给赵荣做妾,赵家都没有答应。
他们已经选定了阵容,不能再改了。
于是赵荣不敢喝外面的酒水,不敢吃外面的饭菜,昔日好友宴请他,他也大多推脱。
林渊知道后对宋石昭说:“此人确实可用。”
能忠实的完成下达的任务,不参杂一点水分,哪怕不知变通,也称得上是忠臣贤良了。
他要走新的道路,需要的是一心一意跟随他的人,他的队伍里不能用两种声音。
“叫人好好保护他。”林渊又说,“哪怕我是立一个靶子,这个靶子也不是谁都能动的。”
宋石昭低下头。
今日世家们会恨赵荣。
但来日,他们会发现,正是因为有赵荣,所以他们才逃过一劫。
南菩萨的手段,已经变了,他不再靠杀来立威,他学会了新的方法。
第 149章
“赵大!你不得好死!”郑家翁踏足乱发, 他指着赵荣的鼻子,“今日你为虎作伥!来日你赵家可能全身而退?”
赵荣看着郑翁:“郑翁既知当今乃下山猛虎,又何为执迷不悟?郑翁左右看看,你妻与子, 皆已俯首, 愿为当今效忠,何苦断自家生路?便是不为郑家百年声誉, 也为子孙后代多做考虑才是。”
郑翁仰天长笑:“赵大, 你可笑!”
“断人臂膀, 还要人双手奉上,我郑家愿出人出粮,他还有什么不满?!”
赵荣:“不过些许仆从而已。”
郑翁冷斥:“仆从而已?”
“你赵家也是百年大族!你竟不知这是否只是仆从而已?”
“何为仆从?世代旧仆,我家的铺子, 你家的铺子, 不都是仆从看着的吗?”
“你家的祖田,我家的祖田,不都是仆从在看顾?”
赵荣拱手道:“郑翁, 顾忌您是长辈, 我言尽于此,当今仁善, 可屠刀之利, 世所罕见, 您若固执己见,之后便不是赵某前来好言相劝, 而是刀剑利斧来请,郑翁珍重。”
赵荣挥袖转身,带人离开。
他步步生风,气势已非曾经的赵家子。
“爹!”
赵荣走后,郑翁的长子连忙跑到老父身边,他想要搀扶郑翁,却被郑翁挥手喝退。
“你们!你们!”郑翁的手指着自己的儿子妻子,指着所有人,“你们要眼看着我们郑家衰败吗?祖宗留下的基业,都要在今日断送了吗?”
长子跪在地上,双眼含泪:“爹,当今乃是暴君,是猛虎,只有舍下昔日荣光,我们郑家才有喘息之机,将来才能送子弟入朝堂。”
“爹。”长子膝行几步,抱住郑翁的双腿,“我们郑家,已百年未得寸进了。”
郑翁站立不稳,他坐到椅子上:“你们……为了能在新君面前出头,情愿放弃祖宗基业?”
长子抬头:“爹。”
郑翁看着自己的儿子们,自己的孙子们。
他们脸上除了恐惧以外,都带着无法抑制的激动和向往。
他们习得文武艺,却无法货于帝王家,此时新君乍现,哪怕此君穷凶极恶,他们都迫不及待想要一展所学。
他们并不在乎新君是强是弱,是奸是恶,只要能让他们大展抱负,其它皆不重要。
郑翁颓败了,他捂住眼睛,嘴唇颤抖地说:“我挡不住你们,我老了,子慧。”
长子连忙道:“儿在。”
郑翁不愿睁眼再去看自己的儿孙:“以后这个家,就你来当吧。”
长子愣在原地,连道不敢:“儿子,儿子不如父亲……”
郑翁:“休要多言!今后这个家,我再不管了!”
“今后是成是败,我郑家是东逝之水,还是镇山之塔,都看你们的了。”
郑家子弟俯首跪拜。
翌日,郑家驱散旧仆,雇佣新仆,还仆于民。
大都世家,人人自危。
也有断臂求生者效仿郑家。
“倒大多是聪明人。”宋石昭看着赵荣递来的折子,面露微笑。
老仆不解:“不过就是些仆从的事,怎么他们都一副死了亲爹亲娘的模样?”
宋石昭笑着摇头:“你啊,是从不用脑子。”
老仆给他倒了杯酒:“大人如今说的,我是越来越不懂了。”
此时林渊正吩咐罗本:“此次派你去,是叫你看好立户之事,什么世仆家仆,都是我的百姓。”
罗本应诺:“当今所言甚是,君之下,不应有胁民为奴者。”
林渊脸上带笑:“尽托先生了。”
罗本拱手俯身:“臣自当竭尽所能。”
“去吧。”林渊看着罗本离开。
罗本听着府衙外的哭声。
仆从们哭天喊地,不想当百姓。
“我爹我娘,我爷爷奶奶都是仆从。”男子痛哭流涕,“我不想当百姓!”
当百姓要纳税,当奴仆却是主家包吃包住,不必担心生计,也不用考虑未来,生了孩子主家养,他们只会老老实实干活就行了。
可当了百姓,做什么都要他们自己决定。
还要纳税。
当什么百姓?
没有好处的事,为什么要去做?
“是啊!我也是,我一家都是仆从!”有人大喊,“求求大人了!”
罗本听得抬起头来,讥讽着吩咐道:“既如此,便拖出去,施以宫刑,送入皇宫为奴吧。”
外面的人听见了,连忙大喊:“大人!我母只有我一子!大人!”
罗本看着门外不停磕头痛哭的人,便说道:“为奴为婢,本是不得已而为之,天下为父母者,都希望子女成长健康,靠双手双足挣取果腹之粮,尔等为人子女,不思上进,自甘为奴,可笑可叹。”
“今日便给尔等指一条明路,天下之民,皆为陛下之民,天下之奴,也只为陛下之奴,若想为奴者,进宫便是,还有上升之道,说不定能光宗耀祖,成为名留青史太监也未可知?”
下面的人不敢再哭了。
他们缩着脑袋,唯恐被抓出去送进皇宫。
又不是活不下去,何苦割了子|孙根呢?
人为男子,失了那一物,便与废人无异。
“可还有谁想再为奴仆的?”罗本朗声问道。
门外再无一人开口。
半月内,大都再无一奴。
奴仆们拿得主家所欠之资,另寻生计,倒也不如他们想的那么艰难。
有自家遮风挡雨的屋子,只要愿意干活就能拿到工钱,日子慢慢过去,倒也不觉得当百姓有什么不好。
小儿在巷间玩耍,手里拿着草蟋,迈着短腿跑进自家院子,看着爹劈柴。
“爹,怎么要劈这么多柴?”小儿蹲在一旁。
汉子笑道:“今日多烧些水,咱们都洗热水澡,昨日找你二叔打了浴桶,今日就好了。”
小儿兴奋的跳起来:“我也洗吗?”
汉子放下斧头,揉了揉儿子的脑袋:“当然。”
小儿嘿嘿笑道:“还是搬出来好,搬出来了,咱们就能洗热水澡了。”
以前当奴仆的时候,哪里有热水澡洗,要是能打一盆热水,敷衍擦身,都算是好运了。
汉子笑了笑,他跟别人不同,当有人让他们离开主家时,他不像别人一般哭求,他是自己带着妻儿出去的。
他不想他的儿子同他一般,一生都为人奴仆,生生世世为奴,子子孙孙为奴,永无出头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