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还有事,先走一步,诸位自便。”
周容目不斜视,大步迈开,只有为他说话的赵姓子弟跟上去。
赵霖跟在周容身边,小声说:“你何必把他们都得罪了?”
周容冷笑:“得罪他们,我有何惧?无能之辈,只知享受,此生没有离过家,没有看过稻田,不识老农,不知民生,与他们交好有何用?”
“你……哎!”赵霖,“你现在去何处?”
周容走出士子楼,对赵霖说:“去见陛下。”
赵霖瞪大眼睛:“流言是真的?你真的被陛下擢用了?周二,你果然一飞冲天!”
周容面色冷峻,对赵霖说:“赵兄,我有一言赠你。”
赵霖肃穆,正容,整衣,拱手道:“请赐教。”
周容:“陛下不会用世家子弟,陛下要用有志之士,陛下有鸿鹄之志,我等要做忠臣,直臣,只忠于陛下,忠于大明,才有晋身之机。”
“文臣死谏,武官死战,如此,国兴也!”
赵霖瞪大眼睛,鼻孔微张:“不用世家子弟……”
周容拍了拍赵霖的肩膀:“赵兄,自己琢磨吧。”
“你打什么哑谜啊!把话说清楚不行吗?”赵霖对着周容的背影喊道。
周容举起手,背对赵霖摇了摇:“话说的太清楚就没意思了。”
周容走入宫门,他抬头看着门柱,又看向台阶。
他们周家子弟在元朝时一直身处乡野,与农人一道耕作,他知道民生艰苦,知道农人一生耕种到老时却依旧老无所依,在他少年时,他唯一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够入这宫门,伸展抱负,向君王奉献自己的一腔热血。
可是元朝奸佞当道,连本族忠臣都被设计杀之。
更何况他们这些汉人了。
他空有报效国家之念,却无法实施。
如今,新朝已立,新君登基,他知道自己该忠于何人。
他要做一个直臣,一个忠君之臣。
林渊看着周容朝自己行礼,他笑道:“免礼平身,过来坐,到朕身边来。”
周容走到林渊身边。
林渊拉住他的手:“朕有一事要你去办。”
周容连忙说:“陛下但说无妨,草民绝不推辞。”
林渊笑道:“世家的事先不必急,然而学府之事,朕想叫你做府治,这是个新官,从六品,你若是嫌官小,此时说了最好。”
周容急切道:“陛下笑言,从无臣子嫌官小。”
林渊饮了口茶:“这样最好,我要你推行官学,让百姓稚童读书识字。”
周容看着茶杯,他问道:“陛下……草民愚钝。”
林渊看向周容:“何处愚钝?”
周容:“陛下若是推行官学,必然不会找草民,草民无名,无论是郑大人还是吴大人,甚至是宋相,都比臣更适合,陛下找草民,必然有非草民不可的原因。”
“推行府学,必招骂名。”林渊目光如炬地看着他,“一直以来,文字知识都被上层垄断,哪怕是寒门,也不过是三代无官而已。”
“如今推行府学,无异于与世家争食,你若应承,必然身处危境。”
林渊又说:“况且,不仅仅是府学,还有一要事。”
“造字。”林渊看着周容。
这两字一出,周容惊得肝胆俱裂。
林渊微笑:“你可能干?你可敢干?”
周容抿唇道:“草民若从,天下士子皆与我为敌,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
林渊:“可敢?”
周容抬头,直视林渊双眼,一字一句,落地有声:“周容敢!”
“好!”林渊吩咐道,“上酒来!朕要与周卿共醉!”
“此等胆识,此等魄力,周容,你若能成事,朕必将你奉为上卿!”
两人喝得半醉不醉,周容借着酒劲问:“陛下,陛下为何选草民?”
林渊脸色通红,他很久不喝酒,现在沾上一点就不行了:“不怕死的,敢为名放弃一切的,周容,你这样的人,难得。”
周容苦笑:“陛下置臣于绝境。”
林渊:“你可有信心绝境求生?”
周容趴在桌上:“微臣等待此时,等了足有十年,前方哪怕是龙潭虎穴,臣都愿意去闯,只求陛下仁爱,不要……不要在臣成事之后,为平世家之怨,取臣项上人头。”
林渊哈哈大笑:“外头如何说朕的?说朕是暴君,暴君者,何惧庸人口舌?!”
周容:“悠悠之口,可比刀剑啊……”
林渊:“你若成事,世家便不足为惧,周容,你要做的事,是开辟一条新的道路,你若做成,将名留青史,万古流芳!”
周容高声道:“臣,遵旨!”
待周容被内侍带去寝宫后,林渊才用冷水洗了把脸。
这事他不能让宋石昭或吴长青他们去做,他们这些人都是上层阶级出身,哪怕是出身最不堪的宋石昭,也是世家出身,他们认为庶民不配读圣贤书。
当年林渊在高邮等地推行小学,宋石昭他们没有反对,是因为那些老师教的不是治国之道,只是小民生计。
林渊让周容造字,是按照现在的世情把文字重新简化。
这就是在冲击整个封建社会的文化基础。
他可以想到,天下学士要怎么说他,怎么说周容。
周容敢答应他,就是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
林渊对二两说:“这人是个狂人。”
二两没听懂,但还是顺着说:“是啊,敢叫您喝那么多,他是挺狂的。”
林渊笑起来。
二两又说:“陈将军早就在外面等着了,您今晚还见不见他?”
林渊站起来:“见,怎么不见?我此时精神正好呢!”
二两小声提醒:“陛下,该自称朕。”
林渊:“不要计较这些,快请他进来。”
陈柏松进去的时候,就看见林渊在对着他笑,林渊双颊绯红,双眼湿润,不笑也含情,更何况他此时正笑着,陈柏松脚步顿了顿,他已经很久没有打量过林渊了。
林渊长变了,气势变了,脸没变,上苍待他宽厚,如今依旧像少年。
“陛下。”陈柏松正要行礼,林渊摆手,“别行礼了,过来。”
陈柏松走过去,他还穿着盔甲,行走如风,高大强悍,他从血中拼杀出来,在战场上成长,已经有了悍将的气质。
“你看着有点老了。”林渊忽然说。
陈柏松知道林渊醉了,他看着林渊:“我今年也有三十八了。”
林渊:“……是吗?”
古人命短,平均年龄也就四十,就是不算上老百姓,达官贵人能活到六十的也不多。
更何况是战场杀敌的将领,旧伤无数。
林渊忽然说:“你都三十八了,还没娶妻呢。”
陈柏松:“太忙,没空。”
林渊:“你还是这么耿直。”
陈柏松看着林渊,双眼中如有烈火:“少爷现在才知道吗?”
林渊似乎被陈柏松眼中之火吸引了,痴痴地看着他:“我一直都知道。”
陈柏松呼吸一窒。
林渊问他:“这么多人在我身边,可我最信的,只有你。”
陈柏松闭上眼睛:“臣……知道。”
林渊忽然问他:“我问你,你敢不敢以下犯上?”
陈柏松忽然成了哑巴。
“我不会娶妻,这一生都不会有子嗣。”林渊忽然说,“我若有子嗣,我所图之事,此生无望,这一条路或许是一条死路,你敢不敢陪我一起走?”
陈柏松张嘴,所说之话,掷地有声:“我敢!”
他不知自己是何时心生绮念,他只是发现自己不想任何人比自己离林渊更近。
这股念头根植于心,长久以来他刻意避而不想,林渊一日不娶妻,他便也一日不娶。
他以为自己此生都会如此,他会见证林渊登临大宝,坐御九州,他将为林渊流尽最后一滴血。
不是为了百姓,不是为了天下,只为了林渊。
第 153章
学府的开设一开始并没有吸引任何人的实现, 开官学以往也有例子,只是没有这么广过。
不少学子都是带着看热闹的心思在看这件事。
周容也挑了几个帮手,林渊告诉他,但凡是他需要的, 林渊都会提供。
于是周容就选了十多个学子, 这些人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但有几个都曾给过周容难堪。
此时被周容挑选出来, 脸面上都有些挂不住, 狭隘的觉得周容是挑这个机会打他们的脸, 以显示自己宽厚。
也有不狭隘的觉得周容胸怀宽广,不记仇。
但当他们发现,他们招纳的学子将是百姓之子的时候,反对之意空前绝后。
“周容!你这是什么意思!”
“低贱小民也配读圣贤书?!”
“我等不屑与你为伍!”
“我自请辞, 你好自为之!”
周容冷笑道:“诸位要走便走吧。”
十六个人, 瞬间就走了十个,还有六个茫然无措,不知道自己该如何。
好不容易有个活干, 家里的大人都指望着他们借此机会出仕, 此时走了,回去怎么交代?
这六人留下了。
周容冲留下的人说:“继续吧。”
六人继续看书册, 他们要选出不同年龄的学子要修学的书, 每人都要列出来。
林渊给他们订好了, 一共有三门主课,一门选修课。
国学、算数、礼仪。
琴棋书画就是选修, 学子自己选择学习哪一门。
他们不仅是要选出书册,还要自己重新修订,十多个人都不够,更何况现在只剩下六个人,哪怕加上周容也只有七个,周容必须要再去找人。
可惜经过那十个人的宣传,士子们都不愿意与周容为伍。
周容现在才明白陛下为什么要打击世家。
世家的权利太大了,他们代表的是天下士子,是天下读书人,当他们集合起来反对什么的时候,连皇权都只能为之退步低头。
如今天下刚刚安宁,世家还没有恢复元气。
如果此时不去管,等将来一切尘埃落定,就更管不了了。
周容抿着唇,想起自己那个借醉意问陛下,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对世家。
陛下告诉他,他可以把权力分出去,但他可以分,别人不能主动来拿,谁拿,他就要砍掉谁的手。
此时的林渊正在和吴长青商讨赋税的问题。
百姓减免赋税五年,林渊倒不担心下面的人会阳奉阴违,此时他的号召力是前所未有的,免税的事没人敢背着他去瞒百姓。
而且百姓的胆子也被他养起来了。
尤其是高邮,很多高邮人有了点小钱,发现高邮的工作机会变少了,就主动离开家去其他大城找机会,自然也把高邮重新养出来的风俗习惯带了过去。
许多百姓家都会供奉林渊的雕像。
虽然林渊还活着,好像有些不吉利,但林渊也没有去制止。
林渊治下的每一地都有人敲锣打鼓的宣传免税。
宣传语也很简单——
“皇上说了,五年不收田税!”
“当官的收税要砍头!”
当然,田税不收,别的税还是要收的。
“个税要收,商税要收。”林渊对吴长青说,“税法要改。”
吴长青:“微臣必然督促。”
林渊笑了笑:“你记着,不要着急,慢慢改之,百姓经不得大变动。”
吴长青低着头,陛下还是老样子,他对百姓就像最温柔的母亲,稍微用点力都会心疼。
唯独对官员,那可比最严厉的父亲还要严厉。
内侍在门外说:“陛下,宋相来了。”
林渊:“叫他进来。”
宋石昭走进书房,刚要行礼,就听林渊说:“先生过来,不必行礼了。”
宋石昭走过去。
林渊叫他坐下以后他才敢坐。
“招你们来便是想跟你们商量。”林渊喝了口茶,“朕想重新编撰民法。”
宋石昭连忙说:“陛下深谋远虑。”
宋石昭又说:“陛下,乱世当用重典。”
林渊摆摆手。
宋石昭这个重典的意思简单,就是让刑罚更加严酷,犯罪成本加大,这样也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把反对势力,或是林渊看不顺眼的势力一起铲除,加强中央集权。
但问题在于,这样一定会产生很多的冤假错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