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花连忙跪下去,不等张商来扶,就磕了个响头:“老爷!我知道,我知道的。”
张商叹了口气,把结花扶起来:“行吧,你就在城里等我好消息。”
张商很快就带着自己的商队走了,他还招募了一群好手,都是原本的倭寇,这些倭寇如今就在城外接活,有些学会官话后就偷偷进城,不住城外了,还去府衙立了户籍,成了明人,开始做些正经买卖。
但更多的倭寇没有别的技能,也不愿意低下头做普通百姓,就在城外等着商队招募他们。
之前这些倭寇也乱过几次,杀了不少人,现在老实很多了,两年都没出过什么事,商人们渐渐的也愿意用他们。
毕竟去倭奴国,没人比他们更熟悉那里的情况。
他们也都是武士,知道该去哪里纳拜山头,哪块地归谁管,谁有实权,他们清楚的很。
张商这次招募的是一个倭寇组成的小队,领队的是一个叫井田的武士,说来奇怪,这些武士明明都是从倭奴国出来的,但却分化了,一共有四个领队,互相看不顺眼,但也没有撕破脸。
前几年倒是听说他们之间起了争斗,还死了不少人。
不过流窜到这里的倭寇基本都被他们吸收了。
倭寇们再也没有骚扰过边城。
原因也简单。
他们需要日用品,食物,油盐酱醋,城里有,他们要是骚扰了城里的百姓,城门一关,他们就什么都买不到了。
而且他们的钱都来自于商人,商人招募他们办事,他们就能挣一笔,不招募他们,他们就一文都没得挣。
渐渐的,他们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方式。
而且其中有不少人都在城里有了情人,基本都是倭国来的女人。
有了女人,有了钱,就有倭寇成了家,搬到了城里去,和自己的女人住在一起,养育子女。
还在城外的倭寇里有不少人都是想多干几票大的,存点钱,再和自己的女人成亲,搬到城里去过日子,日子再差,也没有在本国的时候差,身为武士不能为领主效力,反而被逼的背井离乡,他们也没脸回去。
井田的官话说的很不错,他们被招募之后,除了衣服自己负责以外,吃住行都由商人负责,这就是他们最奢侈的时候,酒和肉随时都有,上货卸货也不用他们去。
等他们下船,走上故土的码头,倭寇们都很沉稳。
第一次回来的时候他们很激动。
但激动之后,留下的就是深深茫然,他们记忆中的故土,是这样的吗?
到处都是残破的村庄,男女老少衣不蔽体,路边有饿死的孩子的尸体,女人的惨叫声就在耳边。
他们的国,是这样的吗?
佩刀的武士就在墙边按着一个女人,一边干一边大笑,女人乞求他,他不为所动。
井田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了,他只记得有一股怒火占据他的脑子,让他的身体不听大脑的指挥,他拔刀杀了那名武士。
女人惊恐的看着他,把破烂不堪的衣服拢好,说了句几不可闻的谢谢就落荒而逃。
为了那个武士,当时招募他的商人给领主赔了一大笔钱。
井田只觉得心中荒凉,无所依靠,他是武士,他的父母和师父告诉他,他应该学好武艺,为主人效忠,如果能成为大名的武士,说不定有一天还会成为城主,他可以得到他应得的好处,拥有土地和美女。
但他们没有告诉他,当一个国千疮百孔的时候他该怎么做。
对比之下,大明就好像天上的国。
他住在城外,但是每天都能看到城里的人来往,他们有的靠双腿行走,有的坐马车,有的坐牛车,大明的女人脸上最带着笑,他们国家的女人却总是惶惶不可终日。
大明的匠人很受尊敬,他们国家……现在还有几个匠人?
商人们来来往往,他们会运进城里许许多多的货物,也会把城里的货物拉走,拉到别的地方去卖。
人们丰衣足食,不用担心什么时候会打仗,不用担心武士或士兵闯进他们的家,带走他们的妻子和女儿。
井田还记得当时带他们去的那个商人坐在马背上,看着一片荒凉景象,竟然惊呼道:“此乃地狱乎?”
人间地狱,大约就是这样的景象吧?
那个商人从领主手中买走了不少女人,都是流民,没有家,亲人也是流民,从别的地方逃窜过来,但领主不需要这些女人,她们最多就是做做皮肉生意,没有别的来钱的办法,对领地没有丝毫贡献。
井田看着她们上船,护送她们回到城里,看着她们一天比一天好,其中有一个还成了他的女人。
从那以后,他就经常带着人在故国和大明之间来返。
只不过故国的武士和领主都认为他是大明人。
而大明人认为他是倭奴人。
当他的官话越来越流利之后,连大明人都认为他是他们的同胞了。
井田一边觉得好笑,一边又觉得凄凉。
他在故国长大,最后却成了明人吗?
连他的女人都说,当明人比当故国人来得好,他斥责她忘祖。
女人却说:“如果我们还在国内,我跟着你,你能让我吃饱肚子吗?你的兄弟们要上我,你敢跟他们决裂吗?领主会高看你一眼,把你引荐给大名吗?在国内,你只能跪着!跪着活!”
井田想反驳她,却找不到任何一个反驳的理由。
国内乱作一团,每天都有战事发生,他之所以能说这些话,就是因为他不在国内,在他大明过着好日子,他有自己的屋子,他的女人偶尔会来见他,他们会度过狂乱又甜蜜的夜晚。
他挣了钱会给她买胭脂和首饰,也会给她买布料。
井田没有亲人,朋友们挣的钱跟他差不多,所以他的钱都花在自己的女人身上。
他的女人是个很泼辣的女人,她聪明又漂亮,在国内总是用泥巴糊住自己的脸,如果不是怕疼,她可能还会划破自己的脸,来到大明,发现男人们不能随意碰她以后,她才终于能用干净的脸面对别人。
其实井田也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会跟她成为情人。
她会乱花他的钱,但也会提醒他把钱藏起来,以后去租块地,能盖个小商铺,他们到时候可以一起做点小生意,她会做饭团和酱菜,就算挣不了多久,他们也不会饿死。
井田想起他这次出发,走前一晚他的女人跟他说:“你这次做完就不要做了,钱存够了,我们去租块地开店,我再给你生几个孩子。”
井田抿着嘴,脸上露出一个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称得上有些羞涩的笑容。
他流浪久了,也想把脚踩在实地上,跟他的女人组建一个家,生一群孩子,好好过日子。
井田看着被火烧过的焦土,轻轻的叹息,他依旧热爱这片土地,但这片土地却无法容纳他。
第 184章
边城的骚扰越来越少, 林渊也安心了许多。
这些年他把注意力都集中在边关, 为的就是能让百姓更安稳,不让边关总是被骚扰,百姓过不了安生日子不说,商人们也不能安心经商,每次出行都要带不少好手, 商业成本上去了,林渊收税的时候都有些心疼——如果商人没聘请那么多好手,他还能多收一点税。
自从边关稳定之后,朝野内外都在歌功颂德。
说林渊是天降英主。
不过除了好消息, 还有一个坏消息, 就是宋石昭快不行了。
这几年宋石昭的身体情况每况愈下。
他刚跟着林渊的时候就五十多岁了, 现在已经是一个高寿老者。
这些日子林渊一直叫人关注着宋石昭的情况, 把宫里最好的太医派了过去,可依旧没什么起色,太医也说了,宋石昭得的不是急症,只是一种人人都会得的病——老病。
生老病死,是凡人逃不过的坎。
二两从门外走进来, 像林渊禀报了宋石昭的情况, 林渊急匆匆赶往相府。
宋石昭是个很奇特的人, 他似乎没有私欲, 不耽于任何享乐,他虽然住在相府里, 但相府是元朝时官员的府邸,他只是简单的修了修就住了进去,府里也没什么仆从,只有一个老仆一直跟在他身边。
这么多年了,宋石昭也没有娶妻,别说娶妻了,府里除了厨娘和采买娘子以外就没有别的女人,他过着苦行僧一般的日子,听老仆说,宋石昭连吃饭,都只吃一菜一饭。
偶尔不吃白米饭,是黄面馍馍。
林渊赶到的时候,宋石昭在床上不停喘气,他原本就瘦,现在更瘦了,看到林渊出现的时候,他的眼里忽然冒出精光!
“陛……陛下……”宋石昭伸出手,艰难道,“恕微臣不能……给您行礼……”
林渊走到宋石昭身边,半蹲下去,握住了宋石昭伸出来的手。
他此时发现,他留不住宋石昭了,老天要把宋石昭带走,凡人没有任何办法。
宋石昭看着林渊,他咧嘴笑,嘴里的牙掉的差不多了,只剩下一对门牙□□。
这个皇帝,是他辅佐上去的。
时至今日,宋石昭都觉得自己是运气最好的人,乱世的时候,那么多谋士,那么多幕僚,有几个真正把自己跟随的人捧上去了?
别人都没做到,他宋石昭做到了!光靠这个,他就算死,也该笑着死!
但是他又舍不得,这个皇帝,是他亲眼看着成长的,他看着那个年轻人在一个小寨子里龟缩,又看着那个年轻人燃起野心,一点点攻城略地,成为了如今的帝王。
他真是舍不得啊,他觉得自己还能再活几十年,跟着他的皇帝一起死。
但老天爷不会给他那么多时间。
宋石昭的手指动了动,他说话有些漏风,但还是努力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字清楚:“陛下,蒙古那边要怀柔,现在还不是时候,胡人那边能做生意,但绝不能让他们得到我们的任何技术。”
这次林渊没有自称朕,他看着宋石昭的眼睛,认真道:“我知道,先生。”
宋石昭拼命咳嗽起来,林渊伸手给他拍背顺气,宋石昭缓过来之后才说:“陛下,我死后,郑清风可用,他是清流,又在都察院历练,在朝中没有根基,为相最好。”
“其他……其他人不必考虑,他、他们要么是心性不够,要么是左右逢源。”
林渊:“我知道。”
宋石昭朝林渊笑。
他的陛下啊,他看着成长的陛下,原来已经这个年纪了吗?
可他觉得自己还年轻啊,他还有很多想做的事。
宋石昭双眼放空,他想到了很久以前,他还在山上的时候。
山中无岁月,他和兄弟们每日读书习字,买不起纸笔,就用手指在泥土上写,或是像古时候一样刻字,刻的双手鲜血淋漓也没有停下。
长辈们告诉他们,只有学得多,将来才能匡扶正统,重现宋朝。
那时候他和兄弟们一样,都希望有朝一日下山,找到皇室遗脉,一展所学,才不负自幼苦读。
如果叫现在的宋石昭说,倒下的朝代就不必把它再扶起来了。
只有新的,新的朝代,新的人,新的帝王,才能真正让他们展现自己的价值。
可时间一天天过去,长辈们一个个死去,兄弟们的心就活络了。
都是年轻气盛,为什么要在这样的深山老林里过日子,第一个堂兄是趁着晚上偷偷跑下山的,至今宋石昭都没有找到他,估计早就已经死了。
有了第一个,剩下的也陆陆续续走了。
如果不是因为最后只剩下他,他当时还是不想下山。
因为山下还不够乱。
要乱到极致,他的出场才更有分量。
宋石昭想起以前,嘴角带着笑容,林渊也不说话,就静静的看着他。
后来他没有盘缠,没有食物,在野地里被商人抓住了,一开始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干什么,也不知道他未来该怎么办,那是宋石昭第一次感受到怕这个字。
他不怕死,他怕的是他死的毫无价值,没人知道宋石昭这个人,没人知道他为了这场乱世准备了将近一辈子!
如果死了,他无法名留青史,连一个笑柄都当不了。
被带到那个寨子里的时候,宋石昭松了口气,他愿意当苦力,愿意干活,只要不让他死,他就还有希望。
他活下来了,没有饿死,也没有被打死,他只要干活就能吃饱饭,而且也不必一天到晚的干活,因为年纪大了,寨子里的人倒是挺照顾他。
也是在那个时候,他注意到了寨子的主人。
那个在他眼里天真弱小又青涩的林渊。
可当时的林渊天真中却带着一股奇特的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