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飘散,湿润了殿内沉滞的空气。换茶的来福公公早已不知去了何处。
说完了故事,万俟无音刚好盖上茶碗。
他看着周自臻苍白的脸色,笑意更浓:“你是不是很奇怪,朕当初为什么要帮他?”
周自臻闭着嘴。
“西北缺将,苏年义又是个人才,他肯以此作为交换,朕自然要答应了。何况连朕都无缘得到的爱情,你们凭什么拥有?”
“那为什么陛下又要把实情告诉微臣?”
万俟无音的眼睛望着宫墙的某处,那里正好开了一丛芍药,朵朵向阳,绽放出耀眼的红,似乎要把人的眼睛给灼伤。
他的眼里盛放出同样耀眼的笑意。
“因为朕好像也有了同样的心情。”
周自臻走出皇宫,迎面就见到了苏年义。
天色很晚,路上几乎没有行人。
他走上前去,抽了苏年义一巴掌。
然后抱着他哭出了声。
苏贵妃被赐死的消息瞬间震惊了朝野。
原来苏贵妃是故意陷害陈贵妃和小苏妃的,谁想弄假成真,活活的把个皇子给折腾没了!
这等欺君罔上的大罪,皇上居然只是归咎于一人,而没有祸及苏国公全家,实在是心地宽大,妥妥的仁德之君!
众臣正在感叹时,又一件事仿佛狂风过境,差点掀翻了整个朝堂!
周丞相通敌?什么鬼,不是谣传吧?
可当证据一件件地摆在了他们眼皮子底下,所有人才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
狼子野心,其心可诛!
捉拿周家的旨意执行得极其隐秘,还没等周陌反应过来,全家上下就被下了大牢。
人都进去了,什么后路也都断的干干净净。
周陌颓然坐在牢里,他筹谋这么多年,一夕之间全都毁了。
皇上居然这么快就动了手,难道他手里还有什么势力,是他接触不到的?
突然想到了什么,周陌转头瞪着周自善:“是不是你和苏贵妃的事情发了,所以才走漏了消息?”
“应该不是。”
在这牢里,周自善的脸也花了,衣服也破了,早不是当初的翩翩君子形象。
“那就好,至少保住了二皇子。”
周自善皱眉。周家已倒,苏家又是一副抽身事外的模样,想要护住这个孩子,难。
“伯父,善弟,怎么落得这副模样?”
原来是周涛,当朝的驸马爷,雪儿郡主生身之父。
周陌脸上露出喜色:“涛儿,你想想办法,看怎么救我们则个!”
“伯父老了,死活都不重要,可是自善还年轻,我怎么舍得他命丧黄泉?好歹救他一救!”
他边说边擦着脸上的泪。
周涛语带怜悯:“伯父爱子之心,实在令人感动。”
他突然踏前一步,死死盯着周陌道:“那你该知道,雪儿被下毒之时,我又是怎样心痛?”
周陌惊呆了,正想辩解,却被周自善打断。他冷静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周涛冷笑一声:“你们父子二人以为可以瞒天过海不成?幸好皇上圣明,早就查清了一切!”
他恨恨地朝地上吐口口水,头也不回的走了。
“完了。”
周自善的声音从没有过的苍白和颓废。
周陌还没有反应过来:“什么完了?”
“皇上既然连给郡主下毒的人都能查清,怎么会不知道二皇子的身世?一切都完了。”
周自善闭上了眼,面如死灰。
苏瑶和周家父子同一天行刑,这显然是万俟无音的恶趣味。
想起他凑到苏瑶耳边,告诉她二皇子下场时,她满脸崩溃的表情,心情实在是痛快极了。
哦,还有她第二个孩子夭折的真相。
好好的龙子,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被周自善以胎位不正的借口给弄没了。她这个当妈的还浑然不知,一心一意的为罪魁祸首谋划,实在是讽刺之极。
看着苏瑶破口大骂,张牙舞爪的想扑过去咬周自善的模样,还有周家父子死狗一样形态,万俟无音摇摇头,示意行刑。
早死早干净。
☆、第 19 章
苏年真在浇花。玉桐殿的花太多,浇也浇不过来,索性他就搭把手。
万俟无音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白玉般的手擒着小壶,晃晃悠悠的在那鲜花上面游走,花瓣上水珠翻滚,一溜一溜的映出少年可爱的小脸。
清丽通透,明净易碎。
万俟无音觉得这几天的头疼一下就没了。
他拉住苏年真的手,轻轻靠在他身上:“年真,你不知道那些朝臣多烦,苍夷都打过来了,他们还在那儿吵,巴不得把自己的子侄都给塞到军队里,好蹭一身军功回来。”
他的声音带着撒娇的意味。
苏年真由他靠着,柔声道:“那陛下是怎么说的?”
“朕当然不能任他们胡来,当时就厉声训斥了几个为首的,朕说,庆云的军功都是血染成的,他们要,就拿命去拼!你说朕说得好不好?”
苏年真抵住他在他脖颈处拱来拱去的脑袋,有些好笑:“上朝时那么霸气,怎么到我这儿就跟个小孩儿似的?”
“那你可赚到了,别人都看不到的泰元帝,你天天看个够本,还不好?”
他抱住苏年真的手微微收紧,滑向他的腰际,十指微扣,想去解他的腰带。
苏年真低头咳了几声。
万俟无音立刻去探他额头,皱眉道:“是不是受凉了?”
“好像有点。”
万俟无音揽着他往床边走:“那就好好歇歇,别到处乱动。”
被按在被窝里轻轻拍着哄睡,苏年真抬抬半埋在被里的脑袋,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皇上还是去后宫走走,娘娘们也望眼欲穿了。”
万俟无音拍打他被子的手一顿:“朕知道了。”
夕阳渐渐落下,天色渐沉,各宫的灯火断断续续的亮起,的确是到了伊人盼君归的时候。
他已经将近一月没有踏足后宫,连太后都淡淡的催过两次了。
万俟无音站起身,衣袍擦动声窸窣而起。他慢慢捱了半晌,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弯腰给苏年真掖掖被角。
苏年真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
帝王终于走了。
你以为我会求你留下?苏年真笑容变冷,把自己缩到一个最温暖的位置,满足的叹了口气。
真期待啊,游戏终于要结束了呢。
荒烟漠漠,满目昏黄,马蹄声阵阵,踏过千军万马的豪气。
金戈之声此起彼伏,响彻在这片铺满血与肉的土地上。
边关总是这样,既有群山连绵的巍峨,又有渺无人烟的空旷,那堆积的白骨被新来的大雪一盖,似乎就能被掩去痕迹,一片太平。
烽烟吹燎进军营,一阵阵的肃杀之气。大战前夕。
苏年义坐在大帐里,正在看一封信。
信是周自臻寄来的。两人和好之后,彼此通信越见频繁。
日常问候之后,他就说,众位将士鏖战许久,精力渐衰,岂不知病贵乎勇而不贵乎多?咱们人数是胜过了,却被磨得没了脾气。不如让大家剃了头发,光头上阵,士气上来了,何愁不能制敌?
这明显就是玩笑话,可苏年义却板着脸,认真思考起来。
“全军听令!每人立刻去把头剃个干净,违者军法处置!”
军士一听,纷纷惊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咱们又不做和尚,干嘛跟头发过不去?
其中一个读过些书的小兵摇头晃脑地道:“妙妙妙!岂不知越王勾践削发明志之事?将军要咱们这么做,就是要让我们记住苍夷带来的羞辱,好一鼓作气,击退蛮夷啊!”
众人醒悟,纷纷赞他学问深,见识高。可一时又犯了难,军里只有伙夫,上哪找剃头匠去?
于是只好拔出配的刀剑来,或砍,或刮,或削,或磨,各个咬紧牙关,把辛辛苦苦跟了自己半辈子的头发给驱逐出境。
陈老将军看着有些打鼓,小心问道:“苏老弟,咱们也要剃?”
苏年义安慰道:“老将军年事已高,明日不必出战,自是不用。”
他环视一圈,厉声道:“不过我等身为将领,自当以身作则,否则军心怎么能服?”
他一把拔出佩刀削掉了一大片,剩下的将领对视一眼,也只好苦着脸效仿。
待得第二日对战之时,这边的苍夷军队齐整,旗帜鲜明,个个斗志高昂,却见对面上来一伙奇人,衣着正常,军容整肃,却脑门上锃光瓦亮,一根头发也无。
尤其是他们那一脸含冤带恨,咬牙切齿的样子,实在是让人心底发寒。
苍夷副将有些不安:“这些庆云的军人怎么了?干嘛要剃了头发?”
主将也是摸不着头脑,南朝人多狡诈,这剃头上阵,莫非是一门妖法?
其他士兵也有些畏惧,士气一下子回落了不少。
那主将见状喝道:“庆云人故弄玄虚,我们不要中计!一起上啊!”
他一挥手,万千雄兵厮杀而来。
来得好!庆云的将士看见敌人过来,眼都红了,就是这些天杀的蛮子,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来祸害我们的家园,现在连头发都被他们连累没了,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苍夷的士兵本来就心里发怵,一看对面个个面色狰狞,如狼似虎,活像自己是他们的杀父仇人一般,早就手脚发颤,哪里还有斗志?不消片刻,就被杀得人仰马翻,全军溃散,连主将都未能幸免,被苏年义给活捉了。
这一仗胜得畅快淋漓,名曰:速胜。
快马加急送来了捷报,泰元帝龙颜大悦。
犒赏三军自然是不用说了,就连苏老公爷,都被连连嘉奖了几句。
不过不管怎么夸,他老人家的脸色都不大好看。
孙子都没了,心情怎么会好?
于是干脆称病不朝,万俟无音也很善解人意,没有为难他。
他现在只想回去,跟苏年真多呆一会儿。
只要跟他呆在一处,哪怕不说话,他也觉得全身轻得好像可以上天。
又甜蜜又酸涩,还带点抓心挠肝的企盼,暖融融的,喜滋滋的。
哪怕他做了十多年的皇帝,阅人无数,也从没有这样的感觉。
他想,玉桐殿太窄了,应该修建一座更大,更恢弘的宫殿给他居住,里面栽很多花,他喜欢花,还要离他近,这样来回方便。
他也不去后宫了,其实在认识他以后,他就没有再和那些女人发生过关系。做那些样子只是为了试探,为了赌气,有什么意思呢。
他是想做明君,可也不会为此而去妥协,这么大的国家他都管过来了,还摆布不了几个女人?
他们好好的过。他要的一心一意,他也不是给不起。
他走得有些快,几步就踏入了玉桐殿。
香雾袅袅,一室的馥郁气息,几株芍药落了,轻轻飘进来,红红白白的铺陈出满地残破的艳丽。
有几朵就落在苏年真床边。
他躺在床上,看见万俟无音走过来,微微一笑。
不过脸色实在太过苍白,这个笑容也失色了不少。
万俟无音瞳孔张大,迅速拉过他的手腕,脉搏微弱,几近于无。
他的眼睛立刻红了,猛地扑到他身上,拽住他的肩膀,浑身发抖:“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苏年真被他这么拽着,轻飘飘的,就好像一只被抓住翅膀的蝴蝶。
拽吧,拽吧,多拽两下,我死得更快。
“陛下可还记得张淑妃宫里的桂花糕?那些糕点被苏贵妃做了手脚,微臣有幸,替陛下挡了这灾劫。”
“你为什么不早说,你是故意的是不是?你想报复我,所以故意求死?”
万俟无音脸色比死人还要苍白,眼里却发出慑人的光芒:“你休想!我偏偏不让你如愿。这里有全天下最好的大夫,有举世难寻的解毒圣手,一定可以救活你。”
“你想逃离朕?”他哈哈大笑,“朕偏偏要把你困在身边,哪里也去不了。”
他笑得越来越疯狂,声声凄厉,似乎要把血从心里呕出来。仿佛一只失去伴侣,望月嚎叫的孤狼。
这样的脉象,就是把大罗金仙找过来也是无济于事。
这个道理他怎会不懂,可是又怎么让他去承认?
苏年真咳了几声,嘴角流出鲜血:“陛下,苏年真自己求死,与家人无关,恳请陛下不要降罪苏公府,微臣就算到了九泉,也感恩不尽。”
到现在,他还念着他的家人。
他只念着他的家人。
前些日子的柔情蜜意,原来通通都是假的,是他最后的反击。
万俟无音的声音已经沙哑,带着刻骨铭心的恨:“你要是死了,我就让他们通通陪葬。”
苏年真笑了:“你不会的,因为陛下是个明君。”
“陛下为了做明君,不能给微臣一个一心一意。自然也不会在臣死后,落个残暴的骂名”
“臣要的,只有这一样,陛下不给,臣也没有法子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随风而逝。
轻巧的香风盘旋着花朵慢慢委地。
“为什么你要这么狠心?”
“你要的,朕现在可以给你了,为什么不多等我一等?”
撕心裂肺的哭声回荡在殿内,伴随着满室纷飞的花朵,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