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喂喂?】
有铃铛声响起来了。紧接着是男人的声音:“魂兮——归来——”
他被抱回了床榻。
“不是,”将军抱着他,不容置疑地说,“你是病了——只是病了。”
他的手抚在怀中人的额头上,额头冰凉,他的手却是温热的。
属于活人的温热。
将军拍着他的背,一字一顿道:“很快,你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三月底是个好时节。
京城里头花开的繁茂,杜云停嘴里咬着根叶子,在屋顶上晃悠着甩腿。旁边有人拍了他下,他回过头,瞧见一张阴沉的脸。宫一说:“蹲好了,像什么样子。”
杜云停勉强坐直了,仍然从房檐上垂落下两条腿去。宫一看不惯他懒懒散散的模样,半点不像个暗卫,偏偏武艺高强,说了又不听,只好自己隐在树荫里。
“今晚主子回来,你可认真点。”他叮嘱,“再这么散漫,小心主子要你的脑袋。”
杜云停说:“一定。”
他朝外瞧了眼,又问:“主子什么时候回来?”
宫一答:“也就一个时辰的工夫。”
杜云停还没见过他名义上的主子,原主记忆之中,这主子是个名扬天下的将军,堪称用兵鬼才奇才,年纪轻轻大败胡人,在朝中地位无武官能与其相比,百姓心中几乎与神并论。
他对7777说:【这听着像是个英雄。】
7777说:【的确是英雄。】
只可惜原主宫七并不效忠于这人。他是从小被左相培养大的,脑子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将左相奉为神明,任凭吩咐;如今左相已然老死床榻,他又转而为左相之子效力,为其鞍前马后、劳心劳力。
宫七是个可怜人,一场洪水淹了家,导致父母双亡,他一个人拖着个病了的妹妹,走到哪儿讨口饭吃都难。那时他不过五六岁,只好在街头跟人学杂耍,勉强挣得两个钱。
恰巧有一日,被个挑人的人牙子看中,见其根骨尚佳,将其卖进了左相府。
彼时,左相刚刚于朝中站稳位置,急着培养出自己的心腹力量。他选的都是年小的孩子,送至一处习武,日夜不停。宫七就在那之中掌握了一身好本领,却从不曾抛头露面。
到了十八岁,他便被左相之子派去了如今的顾将军身侧。左相之子为其铺垫好一切,说是要让他去做暗卫,其实是要他去伪造叛国证据。
朝廷容不下这个将军了。俗话说,功高震主,顾黎如今的盛名,甚至远在当今圣上之上。百姓都长着眼,知道当时胡人打来时要仓皇南下的是谁,也知道真正将胡人打回去了的是谁,皇帝一天天瞧着顾黎,心里头就像扎了根刺,衬得他软弱无能。
他忍不得,却也没有这个胆子真去动顾黎。左相之子素来与顾黎政见不和,早也不满其许久,趁此机会,他揣摩圣意,便决定排遣颗棋子,等待时机,将顾黎彻底拖下马。
宫七就是那个关键性的棋子。他从小被教导到大,一心一意只有左相一个主子。
他心里头念着恩,左相将他带到府里,把他养大,又养大他的妹妹。虽然妹妹已然病死了,但起码中间那几年有吃有穿,死也是个饱死鬼。冲着这两点,宫七便足够忠心耿耿。
但杜云停看过原本的世界线,实际上,那一场把宫七父母都活活饿死的洪水,坚决反对放粮赈灾的便是左相本人;那个所谓病死的妹妹,也并没像他想象的那样过好日子,而是在一处宅子里头孤零零关着,很快也被饿死了。
暗卫是不能有亲人的,容易生出事端。左相只想要锋利的刀,不想这刀割伤手。
这些,宫七浑然都不知晓,仍然为他的主子卖着命。他为了主子,出生入死都不成问题,还当自己是在报恩。
但哪儿有什么恩要报?仇倒是不少。只可惜他被蒙了眼,直到死前才看清。
杜云停不打算再走这条路,他打算换条大腿抱。
换条牢固点的。
换条纯金的!
7777:【……】
说真的,宿主的心里就没有独立自主、自力更生这个选项吗?
将军府里头的暗卫共一十二个,从宫一到宫一十二。杜云停占了个中间的七,自己品味了下,还觉得挺好听。
约莫又过了一个时辰,果然有声响从前头传来了。宫一又提醒他:“待好了,主子最看不得人懒散成这样!”
杜云停:【……那他可真一点都不懂得享受生活。】
就垂个腿,就叫懒散了?
这位将军平常自己是从来不躺着吗?
“哎,”宫一说,“来了。”
杜云停从房顶上站起来看,甚至没看清人究竟长什么模样。这会儿天色昏暗,他只一眼瞥见个身影裹在朝服里,从马上一闪,随即进到房里去了。
没一会儿,府中准备开饭。饭香味儿上头都闻的一清二楚,下人端着菜,一道道往里厅送去。杜云停问宫一:“咱们什么时候吃饭?”
宫一看着他的目光像看动物,重复道:“吃饭?”
杜云停说:“是啊。”
“咱们吃什么,”宫一被气笑了,“你吃饭去了,还怎么看有没有敌情?”
杜云停:“……?”
这个理论……
他发自内心地疑惑道:“你们难道都是金刚钻打的,就我一个是肉造的?”
不然怎么就我自己感觉到饿呢?
宫一瞥他一眼,像是恨铁不成钢。他最终从自己身上掏出个皱巴巴的小袋子,扔给杜云停,“赶紧的,快点。”
里头是几个干了的素饼子,半点肉都没。
这伙食当真算不上好,杜云停委屈巴巴在个角落蹲着啃饼子,心中无比怀念社会主义。
起码小康社会能解决温饱问题。
他还没啃完,忽然听见顶上宫一喊他:“快点,宫七!——有人来了!”
杜云停仰头一看,好家伙,上头是什么时候来的黑衣人?还专门挑饭点来,这会儿手里拿着兵器,已然开始和几个暗卫对打。
真粗暴,这是完全不适合他们这种小仙男的暴力活动。他站在底下欣赏了会儿,问7777:【我会打吗?】
7777语气肯定,【会。】
杜云停于是信心满满回屋顶上了。他用着原主学过的招法,正准备对敌,却瞧见对方速度奇快,微微一晃,倒给了他一下。
好在他闪的快,这才没被刺着。杜云停捂着胸腹,心有余悸,怒道:【二十八,你说我会打!】
【你是会啊,】7777说,【不过是会挨打。】
【……】
7777:【你又没问我能不能打赢。】
【……】
卧槽,那他刚才冲上去干什么,送死吗?
【没事,】7777总算说实话了,【你刚刚穿过来,对原主这身体还不太适应。原主有潜意识在,不会让你死的,顶多也就是被伤着点。】
被伤着点也不行啊!杜云停捂着自己的脸怒目,【万一伤着了我的脸怎么办?】
这可是他的生意本钱,他还要靠这个上谈判桌的。
7777慢吞吞说:【那也挺不错的。】
能断了你浪的心思。
杜云停更怒。
没人疼没人爱,他就像颗地里的小白菜,现在连系统都嫌弃他了。
他瞧了眼局势,眼看自己这边妥妥占了上风,就从那一群黑衣人里头冷眼挑了个最瘦的,和对方打。最瘦的那个身形伶仃,打不过他,很快跌跌撞撞转身而逃,暗卫并不曾去追,而是有条不紊各自下去检查府中情况。
杜云停被安排的地方,就在中庭后头。他将园子踩了个差不多,一转身,又回了屋顶上,守着这房子。
底下有人出来了,他听见声音,探头朝下面一看。
迈步出来的男人也像是感觉到什么,清清冷冷的目光往房上一扫。杜云停感到扑面而来的威势,正正对上男人看过来的眼——轮廓深邃,眉骨微高,眉头上还有一颗小痣的脸。杜云停再熟悉不过了,他心头一喜,几乎要开出花来。
顾先生!
他迫不及待想下去,却瞧见男人收回目光,并未将他当回事,已然迈开步子要走开了。杜怂怂心里头有点急,忽然咳了一声,装模作样和7777说:【这瓦片上有点滑啊,这鞋不防滑吧?】
7777:【……?】
紧接着,杜云停脚下一滑,骤然向着房檐下跌落去。
地上的将军抬起眼,正好看见那小暗卫脚下不稳,从上头跌下来。
他本不打算去接,仍旧要走。谁知那人恰恰好,不偏不离,准准地划出道弧线,稳稳落在了他怀里头。还不及他有何反应,小暗卫倒先心有余悸环住了他的脖子,模样像是受了惊吓,眼角都有点潮红。
顾黎嗅到了极浅淡的味道,像是牛乳的气息。小暗卫瞧着年纪并不大,身形也不似是一般的成年男子那般健硕,连同扬起来的脖子,都是纤细的、白净的,上头沾染了点灰,扑簌簌的,愈发衬得白。
将军的喉头微微动了动,不容置喙道:“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7777:你男人把你扣了。
……就很气,超气!
杜怂怂:……
气什么,气你干不过吗?
第123章 金屋(三)
兴许是由于年纪小, 面皮也薄。小暗卫脸上泛起了薄薄一片红,不声不响, 连忙从他怀里头下来。将军看他一眼,也并未责骂,连多余的话也无一句,只敛回目光, 根本不曾把这么个小暗卫放在眼里。
杜云停低下身请了罪,再抬头时, 人已经走远了。宫一匆匆从远处奔过来, 见面便与他说:“惹将军生气了?我都说了,要你小心点——”
杜云停说:“一时没站稳。”
宫一瞥了他一眼, 道:“毛手毛脚。”
他上下看了杜云停一圈,嘴唇紧抿着, 半晌才说:“赶紧的,干活去。”
杜云停拍了拍裤子, 跟着对方又去蹲守了。
将军府里头的暗卫一共一十二个,宫一是来得最早、年纪也最大的那个, 原本的宫七走了, 原身便顶替了这个名字。虽然数字排行在第七, 可却是不折不扣的新人。宫一不放心他, 专门让他在自己身边待着。
夜里头很寂静, 没什么声响,只偶尔能听见几声从树枝叶中传来的鸟的鸣叫。底下的李管家握着灯,带着一溜护卫巡了一遍府, 关门上锁。
杜云停在树影中隐着,只远远地瞧见了男人的身影。将军和管家吩咐了什么,方才抬脚进去,关上内门。杜云停瞥着,拐弯抹角问宫一:“将军府里就这么一个主子?”
宫一说:“自然。将军还没成家立业。”
杜云停放心了。
宫一又接着道:“不过那边儿西园子里的确住着几个。”
杜云停:“……?!”
“都是其他人送过来的,”宫一道,也不耐烦细细给他解释,“不是什么正经主子,不用你放在心上。”
这特么是在说笑,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
杜云停心里头醋泡泡都快把自己淹了,顺着西边遥遥看去,果然瞧见园子里头隐着几处院落,修建的极为雅致。
他嘴里头有点发酸,低下头闷声不吭。
宫一略想了一想,补充道:“有的衣服,倒是可以丢去那边洗。”
忙着泛酸的杜云停把头抬起来,呆呆的,“啊?”
“那群送来的都被将军安排着做杂活了,”宫一道,“你要是懒得洗,扔去也行。”
杜怂怂死了,杜怂怂又活了。他按着胸口,强行按捺自己的心花怒放。
感情都是干活的。
嘿嘿嘿。
他说:“将军身边没别人?”
他发自内心地替自己操心,“那得憋的多狠啊。——要是真开了荤肯定能把人弄死在榻上。”
宫一望他一眼,又拍拍他肩,斥责说:“小小年纪没成亲,乱七八糟的念头倒不少,净瞎操心。你还能把自己送将军床上怎么着?”
杜云停一句能呀能呀几乎要脱口而出。
怎么叫瞎操心呢?
他这是为自己未来的腰担忧——像宫一这样笔直笔直的汉子,根本就不会懂。
宫一没察觉出来,还拍拍他,带着他绕了一圈府内,教他如何巡逻查看。
将军府大,每个暗卫负责的区域亦是不同,越到将军休息的这一处越密集,好几个人时时守着。杜云停在房檐上呆了许久,夜风吹的脑袋都有些疼,他与宫一暂且说了声,下去找地方解手。
附近就有个茅厕,杜云停找了个坑位,开闸放水。
他没怎么用过这种茅厕,还有些不习惯。里头没什么灯,杜云停凭着感觉,心惊胆战把小鸟关回到自己的笼子里,还好没伤着。
这可是珍稀动物,再也找不出第二只能给他用的了。
他找系统兑了块湿巾,好好擦了一回手。再抬起头时,却瞧见了将军府内室的光,里头的烛台仍旧在亮着,灯光莹莹,昏黄一片。
顾先生还没睡。
杜云停盯着那一处窗口看了会儿,忽然微微开始笑。7777问他:【笑什么?】
杜怂怂说:【没什么,就是想起来今天顾先生和我说的那句下来了。】
他搓搓手,满眼期待,【我真想让顾先生把他那句话变成上去……】
那薄薄的嘴唇一张,手臂一揽,清清冷冷从嘴里头吐出来——怂怂光是想着,就要烂软成一滩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