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是将军那儿,还未曾有反应呢。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终究道:“既是这样,我便斗胆给这位小公子开几服药——只是是否起作用,这便不能说得准了。”
将军的牙关仿佛咬紧了,半晌方道:“好。”
开完药方,将军立时命人去抓药,煎好了送来。他将床上人抱起来,温柔地哄:“张张嘴,喝一点下去……”
床上人没多少意识,那药顺着嘴角向下流,半点没有灌进去。顾黎便自己喝了,温存地给他口对口向下喂。
他手打着颤,神色却是坚定的。他低声道:“宫七?”
小暗卫没什么反应,软倒在他怀里。
“宫七……”
将军又唤了声,指尖擦去他嘴角棕红的药渍。
“我不会,”他沉沉道,“不会让你走的。”
他们终究是找到了渣攻身上。
宫七的过往都被扒出来了,宫一几个震惊不已,忙来禀报将军宫七其实是个奸细。然而将军听了,连半点反应也没,眼皮子也不曾掀动一下,只问:“陈大人如何?”
宫一艰涩道:“陈大人已然无法再救。大夫说,他怕是只剩下两三天的时间……”
他知晓子母蛊的事,看着将军如今神色,愈发不忍。他小声道:“将军?”
男人没什么反应,只轻轻晃着怀中抱着的人。层层帷帐垂下来,他摸了摸对方的脸,低缓地道:“真是不乖。等你醒了,定要将你绑起来。”
宫一骤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没从男人这句话里头听出悲痛,相反,将军活像是被谁所控,说话声音古怪而平直,充斥着莫名的意味。
他紧张地又唤了一声,想将主子的魂唤回来,“将军!”
顾黎仍旧无反应。他抱着怀里人,就像在抱着一个年幼的孩子。
7777轻声说:【还剩两天。】
杜云停仍然在睡,渣攻受的伤过重,失血太多,已然撑不下去。
便是华佗再世,也救不得了。
【还剩一天。】
将军没再去上朝。他整日整日待在屋里,三餐也不用,只守在床榻上。外头的下人大气也不敢出,李管家泪早已淌了满脸,站在门前独自老泪纵横。
杜云停知晓,自己是时候该走了。
他曾经试着想留在这处,然而没有成功——他注定得回去。走之前,他认真地摸了摸将军的脸,与他道:“将军,莫要伤心……我们定然还会再见。”
就在下一个世界,我们仍然会再见面。
将军喉头发出一声轻轻的声音,像是啜泣。他摸着爱人的脸,埋头在青年的脖颈处。
他埋了许久,直到握着他的那只手缓缓松了,方才抬起头。
他的眼里,半分泪意都没有。他只抱着这人,说:“宫七……”
男人的眼里有暗色的火苗燃起来,扑簌簌烧得热烈。他慢慢把已经准备好的朱砂拿出来,解开爱人的衣襟,在他的背上画下了什么。
“不会让你走的。”
“绝不。”
七日后,宫七的棺椁下葬,老皇帝被弑。朝堂间重整了一番,新的小皇帝登基,成为天下之主。
四十九日后,将军从府外带入了一个新人。那人被蒙在宽大的斗篷里,只垂出一双穿着靴子的脚,辨不出男女。
自那之后,将军府里多出了一个主子。府中上下都被换掉,他被藏在将军的内间里,他是不为人知的、从不在人前唱歌的金丝雀。
他是被圈养的金屋人。
直至今日,说起这一段,7777仍旧很气。
很气,非常气,气到爆炸!
它本来已经准备结算任务积分了,欢天喜地准备把杜怂怂往现实世界里拉——哪知道一个转身,宿主的魂没了,它手里就剩下一个空壳。
7777茫然了很久,还以为它把杜怂怂的魂给搞丢了,为此甚至哭过好几场。
结果最终好不容易找到,居然是又被顾先生给拽回去了,又给塞回了宫七的壳子黎,活不活死不死地养着。
……是把它们这些任务系统当摆设吗?
7777愤愤指责:【你男人真是太过分了,有没有考虑过我们这些系统的感受?】
怂怂:【……他肯定不考虑啊。】
他根本不知道有你这个系统。
7777:【……】
它更气了,【我就知道,你肯定是向着他的!】
怂怂挺冤枉,委屈巴巴,【这事儿也不是我能掌控的。】
谁知道这世界的顾先生还会这种术法?竟然当真把他从黄泉路上拉回来了。
他又是甜蜜,又是心酸,知晓自己离去于将军而言怕是万万不能接受,这才想出了这样的法子,藏起冰冷的、没有半点吐息的他,仍旧将他当活人一般对待。
他轻声叹了口气,终究道:“将军,您演的真好。”
将军的下颌收紧了,姿态显出了几分防御性。他不动声色道:“什么?”
杜云停轻轻说:“我。”
他伸出手臂,打量自己如今苍白纤细的这条手。除却体温比常人略低,他根本无法察觉到这上头其他的不妥——他就像一个正常人。
将军瞒的相当好,许久以来,他连半分疑心也没有升起过。
他真当自己是病了。病的如此重,以至于连过往也记不清了。
“不需要再瞒了,”他低声说,“我已经记起来了。”
将军的眉头终于蹙起,上头一颗小痣浅浅淡淡。他说:“无碍。你会像常人一样,无人会知晓。”
杜云停说:“那宫一呢?”
将军望着他,回答的毫不犹豫。
“若是你想,他不会再存着这条命。”
杜云停摇摇头。他与宫一共事许久,深知对方只是愚忠,算不得错;他道:“府里总得有人是活着的。”
将军握住了他的手,不容置疑道:“你便是活着的。”
杜云停竟不知,这句话究竟是说给谁听的。
是说与他的?……还是说与将军自己的?
系统道:【bug已经开始修复,你不会在这个世界停留多久了。】
杜怂怂心中满是不忍。他瞧着将军此时的模样,问:【我不能陪他白头偕老?】
系统古怪地笑了声,回答:【他自己都没法活到老。】
杜云停心里一顿。
【燃魂香,】7777提示,【再加上他这些日子放的血,他当年施展术法所耗费的精力——他撑不了多久了。】
杜云停这才知道,他每日喝的那些有着奇怪腥味儿的药究竟是用什么做的药引子。……竟然是顾先生自己的血。
他伸手便去捋将军的袖子。将军向后一撤,并不曾叫他看,只问:“做什么?”
杜云停没理他,硬是把人拉了过来,将袖子往上卷。他慢慢看见了狰狞的刀口,一道接着一道,男人的小臂上满满都是。
伤痕还没完全结疤,有的仍旧渗着血。他闻到熟悉的血腥气,终于骤得眼睛一酸。自醒来之后憋着的那些情绪,都全部咕嘟咕嘟涌上来,将他彻底淹没了。
他哽咽着说:“将军……”
就喊了这么一声,他伸展开手臂,猛地勾住男人的脖子。顾黎感觉到了凉意,一滴接着一滴,就洒在他的脖颈处。
他心被这哭声纠成了一团,拍了拍对方的肩,终究是道:“不哭。”
杜云停满脸是泪,反反复复问他:“痛不痛?痛不痛?”
将军摇头,倒被他这一句逗得微微笑起来。
“如何会痛?”他道,“上阵杀敌,受的伤远比这些重。”
更何况那时他心中想着人,刀子划开时也不像是痛的,更像是甜的。
杜云停在他怀里哭了许久,终于道:“将军?”
“嗯。”
“不再撑了,好不好?”小暗卫声音轻轻的,发着抖,“我不求和将军做活夫妻,我们就做一对鬼夫妻,也是好的。我们黄泉路上再见,好不好?”
他们都知这样的日子撑不了多久。一个人能有多少血?他经不起每日这样大量地流失。
天道又能容下多少违背伦理纲常的日子?
利剑就在头顶悬着,不知何时便会掉下来。顾黎心知肚明,却总要试一试。
哪怕从阎王爷手中挣来一日,那也是好的。他有小暗卫在一日,心中便安稳一日。
杜云停睁着眼,眼睛黑白分明,清澈的很。他又问了一遍,道:“好不好?”
“……”
将军沉沉看着那一双眼。他从里头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自己。死人的眼珠本该是浑浊的,小暗卫却还是一如既往的透亮,蒙着薄薄一层水雾。
他看不得这双眼睛哭,终究还是沉沉叹道:“好。”
既然生不能厮守,死了,便做一对快活的鬼夫妻。
红灯结彩,十里迎亲。
他定然会与小暗卫一个最宏大的婚礼。
第133章 重回现实(一)
那之后, 将军府里接连忙了许多日。
坊间有将军成亲传闻,大多数百姓全然不信。他们都知当年小暗卫身亡一事, 只听说是病死的,但顾将军与暗卫情深如许之故事于许多话本子里头都能瞧见。如今骤然听说要结亲,还有不少人来门前打听,到底是哪儿传出来的消息?
等真到了将军府, 瞧见那府里遍挂的红绸,下人们忙的脚不沾地, 急匆匆准备着成亲一事, 方才知原来并不是唬人的。光是聘礼,便有整整一百零八抬, 其中绫罗绸缎、家具器皿、珠宝玩物,甚至于檀香木的拔步床, 无一不全。
百姓不免啧啧,询问:“这迎娶的究竟是哪家的小姐?”
府里头下人对此缄口不言, 再问,便只连连摇头, “将军之事, 我们又如何能知?”
虽说是为成亲准备, 可许多府里人连那位小公子的面也不曾见过, 只知晓将军在房里头藏着那么一个人。若论宝贝, 便连东海的夜明珠也比不得那位一根头发丝,那金屋人被藏得密不透风,只能隐隐听闻, 倒像是个弱骨子、病秧子。
将军因此不肯叫他劳费一点心,连做婚衣的裁缝也是直接给的尺码,压根儿没见着新娘子的脸。真能进那房里头的,只有富贵一个伺候的。
富贵嘴严,从不往外说什么。他只闷不吭声地在房中伺候,定点儿往房中送药。
小公子为人极好,从未难为过他,也不像是寻常的大人那般颐指气使。腿能走后,更多事都无需富贵帮忙,全由他一个人默不吭声地做了。富贵叩过门,端进碗,瞧着这金屋人那张昳白的脸,清秀干净的眉眼,竟不自觉也失神片刻。
这样的人,怎么便英年早逝,踏进黄泉路了呢?
他心中暗暗惋惜,面上却不显,只垂首道:“公子,您的药。”
小公子扭转过头,盯着那碗棕红的药,面上竟忡然变色。
他问:“为何还要喝药?”
富贵不理解这话。他道:“公子,您还在病……”
一句话未说完,向来和颜悦色的小公子脸上竟然带上几分怒意来,一伸手就要去摔那碗。不知想了什么,又硬生生将手收了回来,只是眼睛里头蒙上一层水雾,问他:“他人呢?”
富贵知晓他问的是将军,忙回:“在书房呢。”
小公子便下了床,径直往书房中去。外头尚且有阳光,富贵亦步亦趋给他撑着把纸伞,小心翼翼将阳光挡去,他一路匆匆,穿过几个满面诧异的下人,径直一把推开书房门,张嘴便喝:“顾黎!”
书房边上侍立的人眼睛瞪大了,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有人敢直呼将军名讳,张嘴便要斥责。再一看,管家富贵在后头一个劲儿地冲他摆手,是让他闭嘴的意思。
他便没开口,侧目去度量将军脸色,竟然也没有丝毫怒意。只是揉揉眉心,道:“你们先下去。”
下人们都往外出,只剩下富贵在最后掩了房门。即将合上时,他听见里头小公子的声音,竟像是悲戚的,“你为何还要放血给我做药?这药我绝不会再喝半口——”
紧接着便是将军的声音,透着些无可奈何,低低地喊他:“宫七。”
富贵听见了衣料拂动的声音,倒像是将军把人揽进了怀里头。
“莫要气……”
剩下的话语模模糊糊,富贵只听见了一个鬼夫妻。他心头猛地一颤,又向门前走近了两步,胸中涌动的连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什么。真要说的话,应当只是四个字的感叹,造化弄人。
他想,自己怕是永远也不懂得这情一字的。
富贵没有读过书,他只听过戏。汤显祖的牡丹亭里头曾经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那时他听了,只觉得荒诞不经。生便是生,死便是死,已然死了的人,什么情能使其重新活过?
如今方知晓,原不是书中妄语。
只是世人用情太过。
他轻轻叹了口气,终是沿着这门廊向前走。原本因小公子是个死人而生起的惊惧,如今竟是半分也没有了。
不过都是可怜人。
可怜人啊……
过了几日,将军听闻底下人回禀,言是宫一几人深觉无颜见他,已然自尽身亡。
他听后,只略点了一点头,命底下人厚葬。
若不是小暗卫并不愿这群人受苦,顾黎本不会轻轻放过。他不是什么好脾性的人,手上沾着的血也数不胜数,宫一几人当日所作所为,令他何止是震怒?亲眼瞧见的那一瞬,几乎想将人挫骨扬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