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傻子似的拥立半晌, 韶疏放开他,心疼地亲了亲他的头发:“头发都长这么长了。”
燕子安温和地笑笑:“浅川都长这么大了,何况头发。”
韶疏不知该说什么, 上次他们见面,还是燕子安带着一众宗门首席和他签订互不相扰的和约,他远远望见燕子安一头扎眼的白发, 心痛得无以复加。
当年他们都还太年轻, 遇到一点事就像两只竖起浑身刺的刺猬,扎得对方浑身是伤不说, 自己也被刺得血肉模糊。
都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蠢人。
相隔二十年, 现在回想起来, 如果不是当年他们意气用事,自以为天大地大四海为家, 万灵宗和魔界也不会到现在这样无可挽回的地步。
两人不必多言,仅仅一个眼神便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燕子安抬手抚上韶疏的面颊, 细细摩挲:“过去的事,别想了。”
韶疏轻叹:“我这辈子很少有什么后悔的,唯二两件事, 一件是那次未成的约定,一件是小姝的婚事。”
提到韶姝,燕子安的眼神也暗了暗,轻轻捏起一点他脸上的嫩肉,低声问:“你是回来找我感怀旧事的吗?”
韶疏被他捏出了一个鬼脸,俊逸的脸上露出点服软的笑意:“不是,我是来找当年遗漏在这里的宝贝的。”
燕子安白净的皮肤上缓缓爬上一丝红晕。
二十多年没见,虽算不上沧海桑田,到底也是风云变幻,韶疏竟然还能将这些浑话信手拈来,此等功力实在令人佩服。
他拍了拍腰间的流光剑,表情流露出一道无声的威胁。
韶疏轻咳一声,恢复了几分正形,人模狗样地站在他面前由着他打量。
燕子安的视线缓缓划过他的面颊,轻喃道:“样貌变了。”
韶疏道:“用的是雪参变出来的身体,样貌和以前有了些改变。”
燕子安静立不动地端详他半晌,忽然道:“过来一点。”
韶疏:“?”
他不明所以地前进一步,两人几乎胸膛贴着胸膛,彼此都能听见对方有些加速的心跳。
在他还一头雾水时,燕子安倏地偏头,在他侧脸上落下一个如羽毛般的轻吻,继而在他耳边呢喃:“虽然变了点,俊朗倒是不减当年。”
韶疏的脑子轰的一声,炸成了陆浅川生日宴上最绚丽的那朵烟花。
燕子安这个人,有毒,有剧毒。
毒了他二十年还不够,还想祸害他一辈子。
韶疏猛然搂住他的腰,毫不示弱地啃回去,亲得气喘吁吁还不忘威胁:“再这样下去,我不保证发生什么。”
燕子安的脾气比之当年好了太多,温顺地任他亲过来亲过去,亲到两人都有些难以呼吸,他突然出脚,骤不及防地踢上韶疏的膝盖。
韶疏吃痛,下意识放开他,眼中的深情还未消退,一脸懵地听到万灵宗宗主矜贵地责难:“光天化日,在万灵宗的地界上,你还想发生点什么?还是说你换了个身体就打得过我了?”
韶疏:“……”
男子汉大丈夫,打不过就是打不过,无需弄虚作假。
前魔君还想再挣扎一下,奈何自己皮糙肉厚,左手拧了右手手臂半天,眼中也没挤出一点可怜巴巴的泪花。
燕子安好笑地看着他,见他尝试半天无果后,便主动伸出双臂,打算抱抱这个几十年如一日幼稚的家伙,两人好去参加陆浅川的生日宴。
手臂刚展开一半,他们脚下的地面忽然开始剧烈震颤起来。
两人面色同时一凝,韶疏也不装可怜了,拉住燕子安的手,两人飞快走出房间。
万灵宗的上空被诡异的乌云所笼罩,黑压压的乌云吞没阳光,翻涌着不详的预兆。
狂风骤起,院中那棵韶疏亲手植下的海棠树在飓风中瑟瑟发抖,凋敝的枝干几乎快被飓风吹出一个卷。
两人对视一眼,不敢耽搁,向着乌云最盛的中心处凌空而去。
*
陆浅川的生日宴开在器灵宫主殿,浩然庄重的大殿中已经聚集了不少同门,然而主位之上空无一人,燕子安还未到,宴会便不能开始。
卢风逸心道这两个人别是忙着叙旧情忘了徒弟,正想叫陆浅川派人去请一下,忽然之间,整个大殿都颤了几颤。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震动所惊,大殿中立刻掀起一阵喧哗。
秦御风正想站起身察看一番,平静的屋外忽而掀起一阵狂风,风自大殿门口吹进屋里,众人皆运起灵力抵抗,摆放整齐的锅碗瓢碟却因为这一阵风袭飞得七零八落,碎出了一地狼藉。
秦御风和卢风逸惊疑不定地对视一眼,各自运起一个结界,将众人都护在其中,卢风逸脚尖轻点,下一刻,人便已经站在了殿外。
乌云压顶,子时取命。
他几乎转瞬之间便想明白了这是谁的拿手好戏。
卢风逸周身一层金光笼罩,在狂风之中岿然不动,他仰头望见乌云中一个极为微小的云旋,扬声道:“乌兄既然来了,何不下来喝两杯?”
在他的话音落下后,翻涌的乌云层层退开,露出了一个可容下一人的乌黑色圆圈,一个黑衣黑发的道人就站在那个圆圈中,须发皆被狂风吹得不像样子。
他低沉沙哑的声音随风传来:“卢城主,我此番不是来吃酒的,而是来讨债的。”
燕子安和韶疏迎风而行,正好落在卢风逸身边,狂风吹开燕子安的袍角和白发,他面沉如水,微一拱手:“乌兄此话何意?万灵宗自问堂堂正正,与乌兄从未有过纠葛。”
乌夜行大喝一声,周围的乌云迅速归拢,严丝合缝地盖上了他藏身的那块凹陷,这声过后,一个黑衣人忽然从天而降,几个起落,跃至三人身前。
乌夜行并未使用任何结界自护,却仍旧稳稳当当地负手立于狂风之中,他鹰隼般的视线在几人身上一一扫过,扫到韶疏时,他的眼中流露出明显的嫌恶。
黑衣道人宛若自地狱中归来索命的修罗,分毫不让地和燕子安对峙:“燕宗主,当年在落枫城,你亲口说要惩处门下弟子,如今不过三年光景,那弟子便又安然无恙地坐回万灵宗了吗?”
他话音既落,手臂如电般飞速伸出,指尖所对赫然是和陆浅川并肩立于殿中,划出灵力结界为其他弟子做遮挡的莫沉渊。
莫沉渊眉峰一扬,正待反唇相讥,燕子安却率先道:“乌兄误会,魔君欲和万灵宗联手,齐心诛灭扰乱人界安宁的祸害,待一切平息后,魔界人间又可迎来一片风平浪静。”
“哦?”乌夜行眼中尽是讽刺的笑意,脸上的皱纹因为他本人情绪的起伏变得有些扭曲,他嘴角诡异地邪起,质问道,“子安兄,多年来,修真界以你为首,我本也极其相信你的为人,只是几年不见,没想到连你也变得如此两面三刀,令人作呕。”
“砰”的一声,大殿内的齐择骅拍案而起。
不止他,万灵宗所有弟子,皆露出被人触了逆鳞的愤怒模样,同仇敌忾地对乌夜行举起手中的灵器。
卢风逸唇角一挑,怒极反笑:“乌贼,怎么自己家没了,疯狗似的咬上别人家了?也不睁大眼睛看看,别人家可是那么好咬的?”
这句话无疑是在往乌夜行的心窝子上捅,他精瘦的身体在一瞬间绷得死紧,眼中刻骨的杀意完全流露出来:“当年墨阁覆灭,你们两大宗敢说一点干系都没有吗?!”
“墨阁一夜之间倾覆,不知缘由,为何倾灭你这个副阁主心中没有一点数?难道还要怪万灵宗和雪城不成?”卢风逸几乎要被这疯子气得笑出声,毫不犹豫地讥讽回去,手中灵剑忽现,“今日是子安徒弟的生辰,你识相点,自己滚,再纠缠下去,别怪我们连滚的力气都不给你留。”
乌夜行仰天大笑,风卷起他的笑声吹到万灵山的每一处,所有人耳中都回荡着这阵诡桀的笑声。
“老夫已经如此大张旗鼓,还会是自己孤身前来吗?”
笑声暂收,他手一扬,天空中的乌云散去大半,狂风止住些许,只留下令人闻之心堵的阵阵呜咽。
黑云后露出了一个又一个熟面孔,皆是修真界排的上号的宗师级人物。
燕子安最后一丝谦和也敛了去,眉间的冷意若能化形,乌夜行早已被数不清的冰锥穿成了窟窿。
流光剑铮然出鞘,他的声音中俱是冰冷至极的寒气:“不知诸位同修年底造访万灵宗,所为何事?”
几十位宗师面面相觑,最后由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道:“子安。”
燕子安和卢风逸见到那人,都不敢托大,竖剑于胸前,恭恭敬敬地鞠了躬:“泰华老祖。”
泰华老祖是修真界屈指可数的羽化仙人,自登入仙道后便不再过问修真界一切事端,无人知晓其岁数,只知在自己很小的时候,他们的师父便告诫他们,修真界中有一位老祖绝对惹不得。
泰华老祖与燕子安还算熟识,说起话来极尽和气,丝毫没有乌夜行那般咄咄逼人的意思:“多年前,三大宗中,墨阁一夕倾覆,无人知其缘由。”
“然而我当时云游至墨阁周边的一座小镇,亲眼所见当夜红光震天,周围二十余座城镇几乎都被血光笼罩。”
“我心知不妙,前去搭救,却仍旧晚了一步。”
卢风逸眯起眼:“这么说来,老祖见到致使墨阁覆灭的真凶了?”
“我亲眼所见,不会有错。”泰华老祖语调缓慢,听起来十分令人信服,“这么多年,多少人都在猜测墨阁灭亡的原因,但他们所有的猜测,俱是错误。”
“那夜血光冲天,我在燃起的大火与无尽血色中,见到了一个屠杀宗族的幼童。”
“幼童?!”众人齐齐一震,惊呼声汇成一片,宛若雷鸣。
泰华老祖闭上眼,似是不忍回忆当年那般血腥的场面,抚膺长叹道:“是一个身量还不如剑高的小童,浑身浴血,杀神一般,身后便是他遭他屠杀的尸山血海。”
乌夜行接过话头,恨声道:“我当时外出任务,幸而逃过一劫,却也再也没有找到这个一夜之间屠杀了整个宗门的小畜生。”
他说着,一道黑气凝成的利箭直直射向莫沉渊,赤红的剑光闪过,司命自发替主人挡住了攻击。
墨阁不比万灵宗和雪城,这是一个在修炼时不忘自己暗杀本分的杀神宗门,门下弟子俱是举世避之的杀手死士,各个都是暗杀偷袭的好手,而当时的墨阁阁主——墨凌晟,因其太过阴暗险毒一向为燕子安和卢风逸所不喜。
卢风逸在他的这一举动下恍然醒悟,转头看向表情云淡风轻,好像在听别人家务事的莫沉渊。
当年墨凌晟年纪轻轻早早成婚,婚后育有一子,名叫墨渊。
墨渊。
莫沉渊。
不过几字的差别,一场惊天血案掩埋在了时间的洪流中。
泰华老祖站在云端,周身仿佛有淡淡金光闪过,表情悲悯而慈祥,与普通老人别无二样。
然而他说话却有着普通老人望尘莫及的气势,他仅仅是站在那里,沉声询问:“子安,你可知其中因缘?”
一股无形的气势便沉沉压在燕子安的肩上。
他执剑的手不由自主地握得更紧,弯腰答道:“晚辈知。”
“但是,”他不等泰华老祖开口,率先道,“晚辈也清楚自己的弟子,他绝非您口中那样的修罗杀神,十几年前的浩劫后,恐怕藏着不为人知的误会。”
云端的宗师中传出了压不住的窃窃私语,泰华老祖恍若未闻,似有实形的视线转而压在莫沉渊的肩上:“小友,你可有话要辩解?”
莫沉渊面上扯出一个极具讥讽的笑容:“是他们将我当做杀人工具炼制在先,我便依照他们的心愿,杀了所有认识我的人,这样有错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场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
泰华老祖苍老的面容看不出皱眉,语气却是一转:“杀人工具?”
莫沉渊的笑也说不出是凉薄还是嘲讽,在他的追问下,将当年埋藏在火海下的秘密悉数倒在众人眼前:“我自出生起,便被他们扔进一个鼎中,鼎里加了无数举世难见的珍奇毒药,每日每个时辰,有奴仆定时在我身上划开伤口,让血流进毒水中,毒水则浸入我的血液皮肤中。”
别说万灵宗众人和一众宗师,就连泰华老祖都忍不住变了脸色,莫沉渊讥讽的笑意更甚,继续道:“他们想将我练成一个千年难得一见的百毒不侵体质,计划成功后就培养我各种各样杀人的方式,想让我彻底成为一个不惧冷、不怕热也不会被毒液逼退的杀人工具。”
“他们成功了,除了杀人以外,我确实什么都不懂,于是我便顺应他们的心意,杀了所有每天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期望我能成为他们之中最强者的杀人傀儡。”
“你便杀了他们所有人!”乌夜行疯了一般地大吼,“墨阁一共三千余名兄弟,全部死在你的手下!你不是杀神转世是什么!”
莫沉渊眼中凝出了一层万年寒冰,毫无温度地注视着这跳追他到万灵宗的疯狗,声音中犹带着一丝遗憾:“我哪里杀了所有人?这不是还遗漏了一个你?”
司命发出一声凛然的嗡鸣,血红的剑光比任何时候都更具杀意,古朴的花纹在半空中绽出耀眼的光芒,无一不体现出这柄利剑对鲜血的渴望。
似与司命共感,莫沉渊的心中也只有一个声音在叫嚣:“杀了他们!全部杀了!”
顺应心中的欲望,他的手指轻轻勾动,司命偏转出一个细微不可察的弧度,剑尖直指已经丧失理智的乌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