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汀陪着弟弟度过弟弟在人世最后的时光,最后的那一天,弟弟跟他说:“哥哥,我大概快死了。”
昆汀看着弟弟瘦削的面容,多年病痛的折磨让弟弟看起来瘦得有点可怕。昆汀走到床边,摸了摸弟弟的额头,轻声说:“你别说傻话。”
弟弟笑了笑,他没有辩驳什么,只是说道:“哥哥,你可以把窗帘拉开吗?我想晒晒太阳。”
天鹅绒的窗帘被拉开,阳光肆无忌惮地涌进房间内,昆汀站在窗口转头回望,看到弟弟脸上浮起开心的笑容,风吹得薄薄的窗纱扬起,那轻薄的半透明的布料质感给人一种圣洁的错觉,昆汀走回到床旁边,坐下:“你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弟弟笑得还像是个小孩子:“嗯。”他说,“我好久没有和哥哥这样独处过了。”
又来了。每次看到弟弟这样不谙世事的笑容时,昆汀心口总有种轻微的针扎一般的痛感。他想那也许是负罪感,累积得多了,也就有了质感会让人觉得痛了。他总是觉得自己亏欠弟弟良多,而弟弟从来都是对他没有什么请求的,所以每次弟弟难得提出什么要求的时候,他总是会想要满足他。
昆汀伸手触摸弟弟柔软的黑发,他弯下身子,替弟弟掖了掖被角,而弟弟便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顺势搂住了他的脖子,那瘦骨伶仃的分量,真是瘦得让人觉得可怜。昆汀下意识地想要回抱住弟弟,他听到弟弟在他耳边轻声说:“哥哥,你抱抱我。你抱抱我好不好?你都好久都没抱过我了。”
然后昆汀就发现自己不能动的事实。
这事情发生得毫无预兆,他错愕地抬头看向弟弟,弟弟脸上依然是那样不谙世事的笑容,病痛的折磨令弟弟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要小很多,然他的眸光沉寂一如死水,叫人完全看不透,那是和年轻面容完全不符深不可测。
昆汀想要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连说话的能力都没有,他只能不能动不能说话地看着弟弟将他搬上床。
这样一个对普通人来说并不算太困难的动作,显然对弟弟来说是非常吃力的一件事情。弟弟吃力地将他搬上床之后,倒在他身边大口大口地呼着气,似乎方才的举动对弟弟身体负担是相当重的,一直过了许久弟弟的呼吸才平缓下来。
昆汀现在无法动弹,所以他也就无法转头查看弟弟的状况,现在他心里很乱,乱到完全无法思考的地步,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弟弟突然伸手搂住了他的腰,人也依偎过来,那么亲密的动作,弟弟轻笑了一声:“哥哥,你抱起来好冷。”
当然了,吸血鬼本来就是冷冰冰的,没有温度,像个死人,不,是本来就是个死人。抱着一个吸血鬼是无法汲取温暖的,他们只会分走你身上的温度。昆汀没有说话,也说不了话,弟弟半坐起来,他看着身侧的哥哥,笑了一下,俯身,然后他在昆汀耳边轻声说:“哥哥,你还记得吗,我们小时候,就经常这样抱在一起睡觉,母亲大人总是说我这样不好,跟个小女孩似的。”
昆汀当然记得,他听着身边的弟弟一直说着儿时的事情,那些都是曾经在领主城堡时候的事情了,有些事情他自己都忘了,可是弟弟都还记得。他听着弟弟讲着那些事情,有些茫然,一颗心好像分剖成两半,一半陷在过往回忆里,一半无所适从睁眼看着现状。他不知道弟弟要做什么,心里隐约有一个念头,但逃避式地不愿深想。是的,他在猜想弟弟是不是要杀他。不然还有什么其他解释吗?一个吸血鬼三代的力量放在当今世界是怎样的一个水平,昆汀这么多年出生入死早就知道是怎么回事的,但弟弟可以在瞬间制服他,让他无法说话,无法动弹。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早有预谋事情,毫无疑问这是个一开始就有针对性的事情。弟弟如何获得这份力量的,背后的主使者是谁,那个是什么目的,到底想要对他做什么?……问题有很多,而昆汀真的是茫然的,谈不上愤怒失望或者伤心,只是茫然,就好像原本支撑着整个他内心世界的东西崩坏了,可他看着这崩坏的一切,却毫无办法,只能束手无策。
弟弟吃吃地笑起来:“哥哥看起来好像是吓坏了呢。”他依然像是个无害的小动物般,挨挨蹭蹭地靠过来,弟弟慢慢地将自己的脑袋枕靠在昆汀胸口的地方,然后抬起眉眼,那原本不谙世事的笑容被撤下,此刻他脸上的表情才是真正接近于开怀的笑容了,那种眉梢都舒展开来的笑意,看得昆汀心里头发冷,他说,“我知道哥哥心里头一定有很多疑问,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我该怎么解释这些呢——”
“有了。”弟弟攀着昆汀的肩膀,脸上的笑容略微收敛了些,他定定地看着昆汀,伸出手,纤瘦的手指仿佛蜘蛛一样爬上了昆汀的脸颊,他挨过去一点,目光胶着里,好像是不容对方有半分的逃避,弟弟轻声说,“那么,我就从红龙的事情开始说好了——”
这轻声细语里一下子就涌上来了杀机,是隐秘的,粘稠的。昆汀感觉弟弟的目光冰冷又灼热,带一种病态的愉悦感,弟弟抚摸着他的脸,一字一字轻笑着说,“哥哥,我们就说说我是怎么杀死它的好不好?我把我怎么杀死它的过程都跟你说,你听我讲好不好?”
第159章 第十弹 Father
弟弟这样说着的时候,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昆汀,他看着昆汀呼吸变得紊乱,看着看着,便忍不住起身,他的动作很慢,像猫,四肢着地爬过去,终于挪到了一个几乎和昆汀面贴面的位置——昆汀的年岁早就被定死在了二十年前,他的身体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再也不会衰老,再也不会长大,是永永远远地滞留在了二十年前,然而即便如此,二十年过去,弟弟看起来依然要比昆汀看起来要小一点,无论是从身形还是面貌。
所以方才弟弟依偎在昆汀的旁边的时候,弟弟身量小小的,脑袋才抵在昆汀的胸口的位置。而现在弟弟爬起来,他用手捧住昆汀的脸,微笑起来:“哥哥很惊讶吧?怎么都没想到那是我做的,是吗?毕竟红龙虽然只是个幼生期的小龙,却力量强大,哥哥当时都打不过它的——也只有那个人能制服它——而我只是个普通人,身体一直不太好,连凝聚魔法元素都困难,怎么可能弄得死它呢?”
弟弟这样说着,手指沿着昆汀脸颊的线条一点点向上,他沉寂的眼眸稍稍向上抬起一点,唇角向上一扬。这个表情昆汀熟悉的样子,小时候弟弟做了什么事情得到他的赞扬了,就都会露出这个表情来。然而弟弟现在已经是长大了,眼前这个熟悉的表情搁在这张已经张开了的脸容上,熟悉的陌生里,让昆汀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怪异与不适。
弟弟笑道:“连我自己都吃惊呢。不过说起来,一开始还是多亏了红龙它自己吧。它父母给它留了不少好东西,那些东西对我来说可真都是好物。哥哥你还记得最开始碰到红龙的事吗?”
弟弟伸手抚摸着昆汀的五官,欣赏着昆汀此刻有些空白的表情,他凑得更近一点,轻笑道:“当初那个人不愿意是收留红龙的,于是红龙就想着,如果那个人身边的人能同意自己留下的话,那么或许一切还有点可能性。而那个人身边就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哥哥你,还有一个就是我。它自认自己在一开始的时候和你结怨,所以不敢来找你,是后来趁你有一次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找了我。它找我之后,先是说我身体弱,不能凝聚魔法元素,又说我活不久,最多再活二十年就要死了。你知道它有多讨厌吗?它说等我死了之后,哥哥就会逐渐忘记我了。它说你也许最开始的几年会想起我,然而等时间再过去得久一点,哥哥大概就不会太想起我了,搞不好连我的长相都会忘记。
“哥哥,你知道我当时有多生气吗?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这样说话啊,真让人讨厌,别人不爱听什么它就讲什么。可我再怎么生气也是没有用的吧,我打不过它,它甚至只要动动手指头就能弄死我了,所以我当时尽管很生气,也都只能忍了。没想到它给我一个药瓶,跟我说这是秘药,能改善我的体质治好我的病。这搁在外头有价无市的珍贵药剂,它却满不在乎地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它跟我说它可以把这个药给我,但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让我想办法留下它,可以让它留在那个人身边。
“哥哥,那个秘药真的是很有用呢,甚至没多久我发现自己可以凝聚魔法元素了。不过每天喝它的时候,我都觉得好疼啊,好几次我都觉得自己要疼死了,可是哪怕这么痛,也不要紧,我只要想想哥哥,就会觉得这一点痛又都不算什么了。哥哥,这些事我一直都没有跟你说。我当时是想,等我身体痊愈了再来告诉你,好给你一个惊喜——可是哥哥,你为什么要喜欢上那个人呢?”
弟弟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尖锐的冰冷,这瞬间的表情转换,就好像是一下子拿掉了戴了许久的面具。弟弟看着眼瞳变成竖瞳模样的昆汀,看着对方想说什么又无法开口的表情,慢慢地,慢慢地,重又笑起来。只是这笑容和先前的笑容都不一样,就算是占着微笑的模样,也依旧像是带着冰冷冷的:“哥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别骗我了。你的辩解是没有用的。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子的吗?你连眼睛都变成竖瞳的模样了呢。哥哥为什么反应这么大?是因为被我说破心事。难道不是么?”
弟弟将脸埋在昆汀的肩膀上,笑了一阵,然后仰起头,他把唇贴到昆汀的耳际,轻声道,“哥哥你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这个心思,对吧?可是我知道哦。因为我一直看着你啊哥哥,从小就看着。我那么喜欢哥哥,我们一直都像小的时候那样不好吗?为什么要喜欢上别人?只有我们两个难道不好吗?哥哥你一定不知道自己表现得有多明显,你知道我刚开始发现的时候有多难过吗?我真的好难过啊——难过得都想要杀人了呢。”
他说想要杀人,语气里也就真的一点点浮起来隐隐约约的杀意,然而他又笑起来,笑容干净,明亮得让人心折,这正是昆汀熟悉的笑容。弟弟笑着,那些杀意都溶在了他的笑容里,寻不得痕迹了,他开始描绘过去发生的一切:“我那个时候简直快要疯了,失手杀了一个侍女。这件事哥哥你一定不知道的,那个人也不知道,因为威灵顿公爵替了我把这一切都盖了过去。”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笑容变得恶劣,“哥哥知道我和威灵顿公爵是什么关系吗?”
“——我和他上过床哦。”如愿看到昆汀难以置信的神情,弟弟大笑起来,笑容变得嘲讽,“反正我也有事情要求他,我们各求所需不是正好吗?那个时候我已经可能凝聚魔法元素了,在威灵顿公爵那里,我被检测出我的身体对光属性的魔法元素具有极大的亲和力,甚至都超过光明教会里选出来的圣子。我跟威灵顿公爵说了我想学光系法术的事情,不过想给哥哥惊喜,所以不想告诉其他任何人,那个老家伙倒是关心他的新主子,怕我学习光系法术会伤害那个人,我只好发誓绝对不会伤害那个人,不过虽然发了这誓,倒也算值得的,因为那个老家伙没有藏私,他倒是有本事,居然和光明教会的一个主教有密切联系,老家伙把我学习光明法术的事项委托给了那个主教,而主教则派了一个神甫来教导我。
“再后面的事情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毕竟我还是太弱了,手头可用的资源太少,所以我只好勾引了那个神甫——哥哥,你没想到自己以为的天真的,干净的,被捧在手心里像是宝贝一样对待的弟弟,会是这样的人吧?”弟弟看着昆汀不能置信的模样,嗤笑起来,笑容嘲讽得近乎有些刻薄的模样了,“我早就说过了,我总是看着哥哥的,可是哥哥却很少看我。哥哥你知道吗,当时我看出来原来哥哥是喜欢那个人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比哥哥你现在还要难过一百倍——红龙的事情是我做的,我真是该庆幸神甫是个很有野心的人,只要对方有野心,那一切就都好说了。
“当时哥哥你们各自出去做任务的时候,我就把红龙的消息透漏给了神甫,神甫带着这个消息投靠到另一个主教势力范围内,而我也很快与他们的人接应了。我答应做他们的接应人,但是有条件,我跟他们说我需要红龙的龙血,除此之外就是我要学习光明法术。
“消息给了他们之后,他们果然没让人失望,红龙果然死了,而我也果然得到了我想要得到的东西——怎么说呢,红龙真的很蠢,蠢得都让人觉得有点可爱了。当它以为你是自己人的时候,你问它什么它都告诉你,甚至你没问的,它也告诉你了。哥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它吗?”弟弟的手指缓慢地抚上了昆汀的头顶,他的手指穿过昆汀的黑发,动作温柔得像是抚摸情人的脸颊,而他的眼神却是与动作完全相反的样子。
如同情人间呢喃低语般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昆汀在这说话声里,仿佛听到了什么东西破裂粉碎的声音。好像有什么被他一直珍藏在心里头的东西,被人硬生生地从胸腔里拉扯出来,它们被举过了头顶,然后又被恶狠狠地砸摔向地面,那是无声的碎裂声,但他知道它们确实已经碎成千片万片,再也拼凑不回来了。
昆汀分明感觉自己已经在多年前死去了停止了跳动的心脏,好像在这一刻又开始被人拉扯一般地疼痛了起来。弟弟轻笑了一声,声音却冷的像冰:“哥哥,我想杀了那个人哦,在我很多年前看到他触碰哥哥的时候,我就想杀了他。我每天都在这样想,想得我已经完全忍不下去了。我杀了红龙也是为了这个目的,龙血对他的伤害是很大的样子呢,而且红龙身上有上古卷轴,那里头封印的是地狱之火,我不仅要叫他死,我还要叫他神魂不留——哥哥你知道吗,明明我的身子已经被治愈好了,可是因为修习了光明教会的秘术,还是活不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