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白玉记事开始,他便是孤独又寂寞的。父皇说太子要勤勉自律,母后说太子不需要朋友。荆白玉没有朋友,甚至感觉不到亲情。一个月里他见到皇上和皇后的次数屈指可数,不如巡逻的侍卫面善。
旁的宫人不敢与荆白玉多说一言半语,不是怕荆白玉责罚,便是怕皇后娘娘怪罪,瞧着荆白玉的眼神是又敬又畏,就仿佛……
荆白玉想,就仿佛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一般……
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本已习惯的差不离。然而谁又料到,有一天就叫荆白玉撞见了个奇怪的人。
厉长生这个人长相好,看着便亲和善良。
厉长生这个人做事温柔,说话风趣,还体贴入微。不只是会陪荆白玉用膳,亦知道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半夜会为他盖被子,天冷会为他关窗子。虽都是一些小小不言的事儿,但荆白玉一一瞧在眼里,记在心中。
宫中的日子似乎变得也并不再那般无聊,有些个多姿多彩起来。
荆白玉有些时候在想,就算……
就算厉长生对自己的好,是有利可图,是居心叵测,是假情假意……
那也就这般罢,总比一个人冷冰冰或者要好的许多。
厉长生感觉到滚烫的眼泪落在自己手背上,他赶忙又给荆白玉蹭了蹭眼泪,道:“太子殿下,长生发誓,两日之后,庆功宴之前,长生必然归来,可好?太子殿下头一次主办这样的筵席,长生怎可不在身边瞧着?”
“你发誓?”荆白玉泪眼汪汪,道:“你真的回来?你不骗我?可……可是若冯夫人不放你回来,可怎么是好?”
厉长生笑了,道:“那不如……到时候太子殿下把我抢回来?”
“这可是你说的。”荆白玉板着一张小脸,皱着眉头不悦的道:“你以为本太子不敢?若是你两日不曾回来,我便去拆了冯夫人的寝宫!”
“太子殿下好气魄。”厉长生笑道。
“不准笑。”荆白玉气哼哼道:“本太子哭得停不下来,你却笑得这般开心,你是不是诚心与我过不去?”
荆白玉果真哭得停不下来,一抽一抽,止不住开始打嗝起来,那模样又是可怜儿又是委屈,着实让人瞧了心碎八瓣,但厉长生却笑得挺爽朗。
“你,你这人真可恶!”荆白玉控诉道。
灵雨在外面守着,听到小太子的哭声,心中也跟着颇为难受。只是不知内里发生了什么,一会儿工夫又是哭声又是笑声,着实叫人琢磨不透。
厉长生好不容易将小太子哄好,将人抱到榻上,给他把兔子顽偶放好,又关了窗户掩好被子,这才道:“时辰夜了,太子殿下快快歇息罢,小臣这便先去了,过两日就归。”
荆白玉缩在被子里面不言语,赌气了一般。
厉长生见了,也没再多说,转身往外走去。
“咚!”
就这一刹那,有软乎乎的东西砸在乐厉长生后背。
厉长生赶忙回身去接,将差一点掉在地上的兔子顽偶接了个正着。
就瞧荆白玉已然踹了被子坐起身来,兔子顽偶亦是他丢过来的。
荆白玉恶声恶气道:“厉长生你听好了,若是你两日不回,我……我就砍了你的脑袋,还要叫它的脑袋也搬个家!”
荆白玉豪情万丈,努指着厉长生怀里抱得兔子顽偶。
厉长生还真是叫荆白玉的气势吓了一跳,赶忙忍着笑意,道:“看来太子殿下的决心是大得很啊。”
“你知道就好。”荆白玉说。
“是是是,”厉长生道:“小臣明白,太子殿下请放心。”
厉长生并无将兔子顽偶拿回榻上,只是弯腰将兔子顽偶放在门边,随即退出了内殿,将殿门关好。
这一下子荆白玉哪里还有豪情万丈的气场,仿佛撒了气的皮球,有些个蔫头耷拉脑。
他犹豫了几下,垂着头委委屈屈下了榻去,将门口的兔子顽偶捡起来,爱惜的抱在怀中,这才颠颠又回了榻上,盖上被子躺下来,却怎么也是无法入眠……
灵雨送厉长生到大殿门口,一路上欲言又止,瞧了厉长生无数眼。
厉长生倒是先开了口,道:“灵雨,我不在的时候,太子身边可就只剩下你了,他终归还是七八岁的小孩子,莫要让人欺负了太子殿下,可知道了?”
“是。”
灵雨赶忙答应,道:“掌事大人放心。灵雨虽然无能,但……但断不会辜负了掌事大人的期望,不会叫人欺负太子殿下的。”
“嗯。”厉长生点点头,道:“我知道你最重诺言,既然答应了,便是千方百计,千难万苦也会办到。”
殿门口灯火通明,果见冯夫人亲自带着一众宫人前来,就是为了来接厉长生,这厉长生的面子着实大得很。
陆轻舟在冯夫人面前正说着话,今日可把冯夫人给高兴坏了。
冯夫人低声道:“陆詹事,我不会忘了你的好儿的,你且放心。”
陆轻舟笑着道:“不敢不敢,能为娘娘分忧,是臣的幸事。这不是,厉掌事来了,臣不耽误娘娘您的要事,这便回了。”
厉长生一出来便瞧见陆轻舟笑容满面,一脸“小人得志”模样。
他止不住心中摇了摇头,忖度着,若不是系统分析陆轻舟用处颇多,自己还真是差点忍不住,便反手将他早早碾死。
这留着陆轻舟,着实便是自己给自己找晦气的事儿。
陆轻舟笑着走过来,道:“厉掌事放心去,这里万事还有臣呢。臣保证对太子殿下忠心不二。”
“呵——”厉长生冷笑一声,眯着眼睛在陆轻舟耳边低声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陆轻舟啊陆轻舟,你这人足够聪明,却不够狠。你今日没下狠手置我于死地,怕是日后要后悔不迭。”
陆轻舟脸上虚伪的笑容一僵,回头瞧了一眼厉长生,并无言语,甩袖子先行离开。
陆轻舟的确未下狠手,毕竟……
厉长生帮他解决了缠人麻烦的邹美人,陆轻舟看似狼心狗肺并不领情,其实还是有所顾忌的。
此时听了厉长生的话,陆轻舟心中颤悠了数下,忍不住想着,难不成自己又走错了棋?
不……
厉长生不过虚张声势罢了,如今乃是自己赢了,赢得彻彻底底!定叫厉长生那小小的寺人,永无翻身之日!
“厉长生!你好大的谱子呢!”
冯夫人瞪了厉长生一眼,道:“今日起,你便是我宫中掌事内使,还不随我回去好生伺候着?若是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我可绝不手软。”
“敬诺。”厉长生道。
冯夫人来了个下马威,但听语音也是知道的,这其中无有多少恼怒,女儿家的娇嗔倒是有些个的。
只是厉长生仿佛不解风情,并不接冯夫人的话头,反而本本分分答应一声。
冯夫人讨了没趣,也不好在太子殿中多言什么,并着一众宫人便回了去。
小太子荆白玉一夜未眠,外面天色蒙蒙亮之时,灵雨擎着洗漱物品轻声入殿,便瞧见小太子抱着兔子顽偶坐在窗口吹着风,也不知瞧什么瞧得这般入神。
灵雨一阵心酸,走过来道:“太子殿下您醒了。”
荆白玉点点头,说:“今日事情众多,要早起一些个。”
虽然天色还暗着,但借着淡淡的烛光,灵雨亦能瞧见太子眼下的乌青,定是一夜未能歇下。
那面冯夫人大喜过望,也是一夜未曾歇好,不过第二日起来精神头倒是足的。
冯夫人起了身,第一个便叫人将厉长生带过来。
厉长生入内,道:“小臣拜见娘娘。”
冯夫人笑着道:“如何这般生分?你在太子殿中,莫不是也这样做事的?”
厉长生笑道:“只是小臣初来乍到,怕惹了娘娘不快。”
“你倒是小心的很呢。”冯夫人道:“那上一次,我叫陆轻舟把你带回来,你怎么的不肯来?可让我好等!你可知罪?可愿挨罚?”
厉长生道:“这……小臣当真不知罪,不愿挨罚。”
“什么?”冯夫人一阵吃惊。
就听厉长生又道:“陆詹事未曾与小臣提起这事,小臣全然不知,娘娘您可要明鉴。”
“你不知道?”冯夫人更是纳罕,道:“好个陆轻舟,原来真是他耍我!”
“是了……”
冯夫人仔细的这么一思索,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毕竟陆轻舟乃是皇后的亲弟弟啊,在这里使绊也是常理之中。
便看在陆轻舟帮忙把厉长生弄过来的面上,放过他这一次。
冯夫人摆摆手,道:“罢了,你来也来了,以后都在我身边儿,我也不计较这般多了。”
“谢娘娘海涵。”厉长生道。
厉长生去冯夫人身边的第一日,荆白玉是掰着手指,一个时辰一个时辰挨过的,总觉得度日如年,一刻也过得十分艰难。
厉长生一走,陆轻舟便成了太子殿中最说得上话儿的人,谁也不敢与他执拗一句。
陆轻舟但觉神清气爽,又无事可做,往皇后那面禀报之后,就随便走走散散心。
正巧了,厉长生替冯夫人拿了东西,路过涤川园附近,正好瞧见陆轻舟的人影。
陆轻舟正蹲在湖边,样子甚是不羁,下摆提起来掖在腰间,也不知道他那模样是在做些个什么。
湖对面有一行宫女,一行干活一行说笑着,她们乍一看到陆轻舟,都有些个面红耳赤,不由小声议论起来。
“那边是陆詹事?”
“是呢,京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鼎鼎大名的陆家三公子呀!”
“呀,长得真俊逸呢。”
“我瞧着倒不如厉掌事俊美。”
“厉掌事可是个寺人啊,怎能比得上陆詹事呢!”
几个宫女各说各的好,嬉嬉笑笑争吵不休。
其中一个小宫女突然哎呀一声,道:“你们瞧,陆詹事在做甚么?莫不是在……在偷瞧我们?”
“你胡说什么,好丢人呀!”
小宫女们又是叽叽喳喳一片。
陆轻舟就在湖对面,的确好生奇怪,仿佛正偷窥着一畔的佳人们,哪里能不叫旁人们猜测。
厉长生走过来,站定在陆轻舟身边,低头也往水里瞧去,道:“陆詹事好雅兴。”
陆轻舟抬头瞧他,不以为然的道:“厉掌事才好雅兴,如何到这里来了?冯夫人没有将你拴在身边?当真可惜了的。”
“这有何可惜的?”厉长生笑道:“最为可惜的是,小臣走到哪里,都有人爱见待见。而陆詹事您呢?空有一腔抱负,但走到哪里却都被当做纨绔子弟。如今就算小臣离开了太子身边,陆詹事可曾受到宠信?”
“你!”
陆轻舟忽的站起身来,只可惜他身高不足,并无厉长生那一米九几的高度,也无厉长生肩膀宽阔,仰着头气势不足,着实被压了头筹。
陆轻舟咬牙道:“厉长生!你不过一个奸佞宦官,就凭着一张嘴上位罢了,有甚么可显摆现弄的?我陆轻舟与你全然不同!你有甚么资格与我相提并论!”
“哦?”厉长生轻笑一声,道:“陆詹事说笑了,小臣的确只是会耍耍嘴皮子罢了。可陆詹事您呢,在旁人心中,也只不过是个败家纨绔而已。”
“厉长生!”陆轻舟恼怒非常,道:“我的才华,是尔等庸俗之辈可理解的?什么纨绔子弟,只是尔等肤浅罢了!”
厉长生道:“陆詹事既然如此说,不如……”
他说着,递给陆轻舟一样东西。
陆轻舟狐疑不接,厉长生干脆扔在地上,就丢在他靴前。
“啪嗒——”
是简牍撞在地上的声音。
厉长生道:“陆詹事自命不凡,那不如看看这个,看过之后若是想找小臣探讨,可随时来冯夫人宫中。”
厉长生留下一句话,便笃定非常的离开,全不做半丝停留。
“莫名其妙……”
陆轻舟低声说着,也欲转身离开。
这步子已然迈出,却又堪堪停下,最后止不住心中好奇,还是将简牍从地上拾起。
“哗啦”一声轻响,简牍随之展开。
“嗬——”
“这是……?”
陆轻舟一阵纳罕表情,眼睛瞪得圆了不少,一脸震惊表情,仿佛有滚雷当头劈下,将他硬生生击得痴傻。
陆轻舟见了简牍之后,便失魂落魄起来,俨然丢了魂魄。他漫无目的的在涤川园里行了几圈,最终还是回了太子殿中。
小太子荆白玉正巧路过,眼瞧着陆轻舟便不爽利,轻哼一声转头欲走,全不想给陆轻舟好脸子看。
哪料到陆轻舟也未有注意太子,眼皮垂着,目不斜视便走了过去。
“咦?”
小太子荆白玉纳罕的回头,道:“这……这陆轻舟好大的胆子,见了本太子不拜也就算了,竟当做没瞧见一般,好生目中无人!气煞本太子了!”
陆轻舟是真无瞧见,他满脑子乱糟糟的,正想着厉长生离开时留下的话,说是可以去冯夫人那处找他。
陆轻舟心中犹豫不定,昨日自个儿才将厉长生赶走,今日便巴巴的往冯夫人那处去寻他,这岂不是……
岂不是……
抬手打了自己的脸,实在是丢人现眼的事儿。
厉长生很快回了冯夫人殿中,冯夫人正等着他,见他来了竟是还亲自迎出来。
冯夫人道:“怎么的去了这般久,可叫我好等!”
厉长生并未解释,只是顾左右而言他,道:“小臣正想问一问娘娘,日前予娘娘您的香体膏可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