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就连沉默惯常蒙眼的黑布,也被宫人带走扔在一旁,随后拿了一根红纱覆在他的眼前,登时他眼前的世界从一片昏暗变成了一片殷红。
整顿完毕,沉默便被带下了楼。
这册封礼,就在窥极殿一层殿外举行,此时殿外人满为患,九十九级台阶,每一阶都毕恭毕敬的跪着几人。
当今帝君战便遥遥站在祭台一边,手拄雕龙金纹手杖,站的比任何人都要来的稳当挺拔。
殿外之人见窥极殿内有人出来,纷纷抬头望去。
只见先行的宫人层层散开,露出里面一身殷红、墨发华服的少年来。
那少年眼前蒙着一层轻薄的红纱,透过红纱似乎隐隐能看到一双淡漠的黑眸。
沉默看着眼前的阵仗,内心平静,此时一阵微风拂过,居然及其温暖,微风带起沉默的发丝,纠缠着深红的发带,缓缓擦过沉默脸颊,仿佛轻吻。
沉默收回视线,目视前方,缓慢向前走去。
他谨记这几日被礼阁耳提面命的礼仪,哪怕一身华服厚重,也走的极为稳当端庄。
随着沉默来到祭台前,便有宫人高唱:“恭迎国师,行拜天之礼!”
随着宫人话落,便有大气悠扬的乐声响起,伴随着乐声,沉默顺着台阶缓缓上了祭台,转身面向帝君的方向,点头行礼,随后便抬手,鲜红衣袖顺着手腕微微下滑,遥指苍天,随后猛然收手侧腰,踢腿,力量十足。
站在最外的女官呼吸停顿,不敢置信,沉默竟将柔和的祭舞改的如同武功招式,便是半点阴柔之感也无。
祭舞自古以来的目的便是为了祭天,其动作自然不会有寻常舞蹈那般好看,但也柔软。而此时在乐声环绕之下,晴空万里,当下一身繁复红衣、黑发高束的少年板着脸孔,挥掌踢腿,动作迅猛毫不拖泥带水,像是个刚刚学武的少侠。
这样的变故让不少人冷汗涔涔,但帝君只专注的看着祭台,不辨喜怒。
这祭舞持续了快半个时辰,不少四体不勤的文官已经开始偷偷捶腿,而帝君依旧站的笔挺,不显疲惫。
其实帝君大可坐下观礼,他有这样的权利,但不知为何,帝君战硬生生的站完了整场祭舞,似乎是给新上任的小国师撑场子一般。
九十九级台阶下所跪官员皆噤若寒蝉,心中自有猜测。
随着最后一声鼓点,祭舞结束。
下一步,便是拜君。
沉默自祭台下来,呼吸微喘,额角点点汗水粘了几缕发丝在额头上。
他看着眼前带着诡谲面具的帝君,慢慢走了过去。
直到来到帝君面前,沉默弯腰掀袍跪下。
礼阁的女官们惶惶不已,只望帝君不会对刚才的祭舞进行怪罪。
毕竟帝君的脾气,战天国七年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视人命如草芥说的便是帝君本人。
但一息、两息……
沉默仍旧好好的跪在那里,毫发无损。
帝君战似乎并未动怒,挥手示意沉默起身,随后拿过一旁宫人举着的酒杯,递向沉默。
沉默伸手想要接过,却被帝君抬手躲开,只见他亲自将那杯酒举到了沉默唇边。
沉默垂眸,那酒杯不大,里面的酒液却不知用何酿得,殷红如血,随着酒杯在唇边微动,一丝丝腥甜渗入鼻端,这酒竟连气味闻起来都如同血液一般。
见沉默犹豫,帝君似乎耐心告罄,手臂向前,冰凉的酒杯已经触碰到了沉默的下唇,面具外露出的双目冰冷的盯着沉默,这是逼迫。
沉默无法,微微张口,那杯酒便被帝君强硬的灌进了沉默口中。
一丝酒液来不及吞咽,顺着沉默的唇角滑落下巴,最后滴落在沉默锁骨间,安稳的待在那里不再下落,映着暖阳,仿佛一颗殷红的痣。
沉默以为这酒会如血液般腥涩,却没想到入口却是甘甜醇厚,只最后带着点腥气,并不算难喝。
帝君随手将酒杯甩下,一声脆响,已粉身碎骨。
随即他抬手,拇指轻轻在沉默唇边擦拭而过,指尖下移,停在沉默锁骨,微顿片刻,便将那滴殷红的酒珠也抹去了。
差点吓破胆的宫人立刻高喊:“礼成!帝君、国师巡城!”
话落便有身强力壮的侍卫抬了銮车过来,沉默跟在帝君身后上了銮车,随后由侍卫抬下台阶,下台阶后拴上骏马,缓缓向宫外驶去。
沉默是见过帝君巡城的,想来这次也跟上次没什么区别。
只不过上次帝君巡城是为了示威,一路血腥遍地,这一次却是为了国师册封礼。
坐在銮车上,沉默和帝君离得很远。
銮车出了帝宫时,九重内的百姓早已听到消息跪了一地,沉默侧头看去,皆是黑压压一片的人头。
銮车走的很慢,沉默起的太早,又跳了将近半个时辰的祭舞,体力有些不支,靠着銮车的椅背,有些昏沉欲睡。
他微微侧目,看向旁边一直不语的帝君。
只见他也靠在了身后椅背,漆黑面具下的双眼却是闭上的,呼吸平稳,
莫不是……睡着了?
沉默心思一起,恶从胆边生,身体轻轻蹭了过去,抬手缓缓向帝君带在脸上的漆黑面具靠近。
借着厚重的帷幔,銮车外面的宫人、百姓看不清銮车内的情景,当然就算看的清,也没人有那个胆子敢明目张胆的打量。
帝君带的面具很是奇异,四周并无系带,却能牢牢贴在脸上不掉下来。
沉默慢慢靠近,屏住呼吸,伸出手指,触碰到面具边缘,轻轻扣了一下。
没扣下来。
他抿唇,更靠近了一些,换了个角度,又轻轻扣了一下,那面具就像牢牢长在帝君的脸上一般毫无松动。
突然耳边一阵凉风拂过,“再动,就剁了你的手。”
沉默被喷在脸测的呼吸惊到,一抬眼,便对上帝君一双幽深黑眸,他竟不知不觉间离帝君如此之近,听到这话立刻退了开来,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坐了回去,顺便往外蹭了蹭拉开距离,一张小脸紧绷,面无表情。
心脏却忍不住嘭嘭跳了起来。
他伸手压了压自己的胸膛,觉得非常奇怪。
第13章
此后沉默便不敢乱动。
帝君战自横空出世以来,以冷心冷情、性情乖戾、手段血腥著称。
沉默胆大,也幸运,若是换了任何一位官吏在此,必定惶恐发抖,跪地求饶,更遑论是去掀帝君的面具。
帝君说剁了你的手,绝非玩笑。
沉默双手规矩的放在身前,一身繁复的礼服铺散在身后与身旁帝君一身玄袍叠在一起。
帝君一手轻放在自己膝头,另一手还扶着手杖,双眸又合上了。
銮车虽大,却也封闭,两人挨得不远,帝君存在感极强,使这銮车显得有些拥挤,沉默有种整个人被笼罩在帝君专属领域之内的错觉。
巡城的队伍绕着九重国都缓慢走过,伴随着丝竹管弦,轻纱摇晃间,隐隐窥见里面一红一黑两个身影。
这一幕在多年以后,也常被九重百姓津津乐道。
他们虽心中疑惑最厌恶天地道法之说的帝君为何突然封了新的国师,却不会有人问出口。
他们只知道新国师不过十六岁年纪,帝君为了新国师带着残腿站着观完祭舞,帝君与新国师同乘銮车巡城,以及新国师是前国师的关门弟子,那个被帝君下令剥皮抽筋的前国师,只道君心难测。
种种猜测传言,私下在九重传开,又从九重传了出去。
沉默不笨,心知如今他已被帝君莫名抬到了高处,上下不得,却不知道帝君的目的为何。
不说战天国的百姓,就说战□□堂,各司官吏,心中已有较量,拉拢也好,观望也罢,纷纷筹划开来。
直到巡城结束前,帝君一直闭目养神。
这场巡城一直持续了小半天,整个行程缓慢又沉闷,沉默前日被要求禁食,如今腹中空空,悲鸣不已,这动静怕是早被一边的帝君听得一清二楚,但身体反应沉默无法控制,只能面无表情的一同听着自己腹部鸣叫不已。
巡城队伍终于回了帝宫,沉默以为这一天的折磨到此结束,却没想到帝君下了銮车离开前,留下一句:“随本君回光烬殿,本君有要事与你,秉烛夜谈。”
最后四个字听起来颇有深意。
沉默:“……”
沉默一身华服来不及换下便来到了光烬殿。
光烬殿比起窥极殿更雄伟壮阔,却昏暗非常,此时天光渐暗,若是窥极殿早有宫人点灯,而此时光烬殿却如同它的名字一般,漆黑清冷。
进了光烬殿,帝君已在用食,见沉默来到,立刻有几名宫人悄无声息的进来为沉默拉开座椅,布上碗筷。
沉默早已饥肠辘辘,拿起碗筷便吃,一时竟将座前的帝君忘在脑后,吃相有些凶狠,像个护食的小狼。
等沉默吃完,帝君早已不知去向。
等在一旁的宫人凑到沉默身旁低声道:“国师大人,帝君有请。”
沉默摸了摸圆滚滚的肚皮,干脆的起身跟着宫人离开。
一路上宫人并不多话,沉默也不过问,二人很快来到了一处热池。
只见池边热气氤氲,而先行离开的帝君正背对着他泡在池水中,宫人在此时躬身后退离开,留沉默站在原地不知其意。
帝君像是身后长了眼睛一般,低声说:“过来。”
沉默抬腿,缓缓向浴池边走去。
刚一靠近,便被蒸腾的雾气迷了眼,潮湿的热气仿佛要将他眼前红纱浸湿一般,有些难受,好在这红纱纤薄,不然视线都要受到影响。
池边帝君背对着沉默趴伏在那里,一头黑发散开湿漉漉贴在后背,隐约窥见脊背宽厚,抬起的手臂牵动着肌肉,肌理分明。
沉默站在池子的另一边,不言不语。
帝君突然甩了一物过来,沉默抬手接过,沾了一手湿润,“擦背。”
沉默抓着手中热巾,有些恍惚,以为听错了。
见身后迟迟没有动静,帝君干脆转身,一双黑眸透过面具直直望着他,紧迫盯人。
沉默动了动,干脆弯腰,来在帝君身后蹲下,去擦这位帝君露在池子边外的背部。
他没想到战天国的国师还有这一职责?
难道以后每天他都要来伺候这位帝君洗浴?
帝君靠着池边,沉默来来回回只擦那一小片地方,隔着热巾似乎感受到几块凹凸不平的地方,他撩开帝君的黑发,看到那里几条疤痕,似乎年头已久,早已泛白凸起,而那疤痕向下,仿佛还蔓延到了被池边遮挡的其他地方。
沉默凑近看了看,身旁堆积的袍角滑入池水里,立刻吸满了池水,变得更加沉重。
沉默一遍遍擦那一块地方,直擦的皮肤通红,帝君终于动了。
只见他突然伸手,拽住了沉默握着热巾的手腕,一个用力,便将沉默整个人拽进了温热的池水中。
沉默正面一头倒进了池水里,一身衣袍湿透,他扑腾了两下,一时之间有点找不到平衡,在温热的池水摸索,狠狠的呛了几口热水,才抓着一处温热慢慢站稳,这池水并不深。
而帝君一直静静的看着沉默在水中挣扎,动也不动。
沉默眼前的红纱彻底湿透,搭在眼前,让沉默没法睁眼,他站稳后干脆把。红纱拽了下来,这才睁开眼睛,他一睁眼,就近距离对上帝君不带情绪的黑眸,而他手掌所扶着的,便是帝君的大腿。
一直沉默的帝君突然伸手扶开了沉默的手,冷声道:“擦背。”
手被挥开,重心改变,沉默又踉跄了一下,才在水中跪坐好,看到帝君已经转身背对他趴在了池边。
沉默:“……”
看着面前黑发缠绕的后背,沉默捡起那条热巾,将厚重的袖子挽起来,伸手慢慢撩开帝君后背的黑发。
帝君后背完整的露了出来,比起刚刚只窥见一处,此时背部的伤疤更令人心惊。
只见眼前强健的脊背上遍布伤痕,沟壑交错,有鞭伤、刀伤,甚至是烫伤,虽伤口早已年久结疤,看起来仍旧狰狞可怖。
半响,沉默才慢慢将热巾贴了上去,缓慢擦拭起来。
他想避过那些伤疤,却又因伤疤太过密布而束手无策。
而背对着他的帝君战,双眼微垂,里面一片虚无。
他手指微动,似乎在计算,时辰已过,血酒应该开始生效了。
如今这世间唯二知道血酒的两人,一是帝君战,也就是凛暮,二便是悦竹楼的楼主竹青,血酒只竹青一人能够酿造,取一人心头血酿造,饮酒之人将会与血液的主人生命绑定,同生共死。
血酒珍贵,并非所有人的血液都能酿造,且一生只此一次,本是分享与命定之人,可此刻却被用在了别的地方。
帝君唇角扯了扯,皮笑肉不笑般,有些讽刺,他尚且需要此人,拼着若沉默身死,他变成废人的风险,也要将血酒用在他身上。
饮了血酒的人,在一定时辰后身体会缓慢发热,是以他将沉默拽进这一池热水里,掩盖了一切。
沉默胡乱的擦完背,攀着池子边缘爬了上去,此时他一身红袍拖拖拉拉,束好的黑发也歪斜凌乱,湿漉漉的贴在脸颊脖颈,十分狼狈。
谁知他刚爬上去,帝君便又是一伸手,拽住了他一直挂在脖颈间的蒙眼红纱,让他脖颈一紧,又跌了回去。
脖颈间的红纱被死死拽住,沉默不得不跟着昂首,一双浸了水的黑眸看向帝君,到此时里面也没有一丝怒气,只是一片沉静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