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摇头,看着凛暮脸上漆黑诡谲的面具,又摇了摇头,“不,我不要。”
凛暮伸手摘下面具,放在沉默的手里。
随后俯身轻吻沉默的额头,“相信我,你答应我的,去云烟寺,下月中旬,我就去找你,我们去游遍天下,好吗?”
沉默还是摇头,脸色惨白,他伸手握着凛暮的手臂,用力握紧,指甲几乎陷进了凛暮的肉里。
“你后悔了?你想扔掉我?你后悔了!”
凛暮轻叹口气,“沉默,听话,去云烟寺。”
沉默咬牙,“你就是后悔了!凛暮,你想要救秦烨,是不是!我碍了你的事,是不是!在你眼里,我沉默,永远比不得一个死了许多年的秦烨!”
沉默一口一个秦烨,让凛暮最终沉下了脸,他伸手,一根一根的掰开沉默的手指,语气下沉:“沉默,你与秦烨并不一样,你为何一定要和他对比?秦烨八岁就死了!”
沉默的手被凛暮掰开,复又立刻揪紧凛暮的袖子,用力到袍袖皱在一起。
“既然已经死了,你为何……为何还要复活他?”
此时沉默再也保持不了冷静,清意的话,念安死时的脸,初见陈珩之时清澈的眼神,满身虫子的景兴宁,临死捏着碎玉的昆潇一一在沉默眼前浮现。
他终于说出了他一直不敢说、甚至不敢想的话,咄咄逼人,语含怨念,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哪怕他已经冲破了清意的虫蛊控制,却仍旧满心怨念。
“凛暮,你想利用我,救活秦烨,对吗。”
说着“对吗”语气却已经肯定下来,他看着凛暮看向他的目光渐深,去并未出言反驳,最终泄了力气一般,肩膀颓丧下去。
凛暮见他这样,终是有些心慌,他伸手想要碰一碰沉默,被沉默挥开了手。
凛暮:“我并未利用你!”
沉默:“你要复活秦烨,对吗?”
凛暮闭上了眼睛,缓缓点头。
沉默:“为什么?你因他改了命格,因他失去太子之位,因他家破人亡,因他去昆国受辱断腿……为什么?”
沉默每说一句,凛暮双眼便红上一分,沉默话落,他轻声问道:“你……入神了对吗?入神了秦烨?”
沉默点头,“我都看到了,一切都看到了。”
凛暮:“是我欠他,我答应了他会立刻接他走……却直到他死才回来。”
沉默冷笑一声,多说无用。他伸手拽过凌乱的衣袍穿在身上,系着腰带的手指微微颤抖。
凛暮就那么坐在一旁,静静的看着沉默穿上衣服,那布满红痕的身体渐渐被遮挡住。
沉默穿好衣服,便一瘸一拐的往殿外走。
走到门口时,他没回头,只是轻声说道:“我不去云烟寺,不去。”
那语气很轻,却似乎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沉默的身影渐渐从凛暮眼中消失,他仍旧面无表情。
但实则他内心远没有那么平静,马上就要七月了,一切都快要结束了。
他想着沉默的话,想着沉默的神情,握紧了拳头。
沉默应当只是猜测到了一点,只要再等一等,等一等,等他活过七月初七,就去找沉默解释一切。
沉默答应了相信他的,不是吗?
他又怎么舍得真的去利用沉默呢?
他们两个人,一个不解释,一个不说明,最终是渐行渐远。
沉默一瘸一拐的往窥极殿走去,他身上清爽,应当是凛暮给他处理过了,但感觉却还在,那感觉鲜明,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凛暮曾经存在过,在他的身体里。
他曾清晰的听到过、感受到过凛暮的心跳,可天亮后,一切都将远离,仿佛不过是一场大梦。
他突然响起了念安曾经问过他的那一句:
我的梦醒了,你的呢?
他的梦,醒了吗?
沉默一回到窥极殿就爬上床沉睡,而此时此刻凛暮却为自己安上了精密的假腿,飞身去了执法堂。
他等不了了,再也等不了了。
执法堂内,清意昨夜里因沉默的反抗,两只蛊虫一起反噬,受伤不轻,清醒过来的宿源欢一直冷眼旁观。
凛暮一靠近,两人就发现了。
清意抬眸看向宿源欢,宿源欢轻笑:“他终于忍不住了啊。”
清意站起来,步伐有些晃荡,说道:“你先走。”
宿源欢仍旧靠在窗边,不动。
此时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清意干脆动用控蛊想要让宿源欢离开,却不想宿源欢居然学那沉默,趁着清意此时虚弱,死死抵抗,不过片刻,两人嘴角都见了血。
清意压抑着嗓音低吼:“你不要在此刻闹事!快些离开!赵焕为什么来,你不知道吗?”
宿源欢缓缓伸手抹去嘴角的血迹,反问:“他为什么提前来了,你不明白吗?清意,你什么时候不仅仅屠命,还玩上诛心这一套了?”
诛心。
这是清意对沉默说过的话,没想到立刻就被宿源欢还给了他。
的确,他是见不得沉默与赵焕的好,他在沉默身上,看到了曾经的他自己。
信任有得时候,是世上最可怕的利刃,往往由你亲手交出去,最后扎在自己身上。
他自己不好过,当然也不想要别人好过。
正在两人争执时,房门已经被人一剑劈开,凛暮一身寒霜,走了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一更!
第69章
“我来, 取生死蛊。”
清意立刻站在了宿源欢身前,笑了起来:“我辛辛苦苦炼的蛊, 是你说取就取的?再说了, 沉默亲手毁了榆溪城的蛊阵,你忘了吗?”
凛暮目光一转, 视线落到宿源欢身上,“你以为我不知道?杀了他, 自然能得到生死蛊。”
清意脸上的笑容落了下来, 嘶哑的嗓音严苛起来甚是难听,“赵焕,你不是已经聚集了七星阵吗?何必还要我和来抢一个小小的生死蛊?”
凛暮不答, 只是提剑往里走, “我不善用剑,但处理你们, 应当足够。”
话落, 人已经飞快提剑刺了过来。
清意一推宿源欢, 伸手抽出宿源欢腰间佩剑,迎了上去。
他善于用蛊, 手段狡诈, 正面应敌并不是他的长处, 但是……只要给他机会碰触到赵焕的身体, 他不是没有胜算。
两方剑光闪烁,清意不忘跟身后的宿源欢喊道:“你走!”
宿源欢低头站在清意身后,没有动弹。
以前的宿源欢武功高强, 对上凛暮,并非没有对抗之力,但如今他身体里换了新的生死蛊,新蛊羸弱……他也并无什么内力,除了一身轻功,便是个绣花枕头。
凛暮剑剑直逼要害,毫不留情,他似乎压抑的久了,也似乎是在发泄怨气。
“你诱我去边城,为的不就是杀死陈珩之?”
清意躲过一剑,袖子被划破,他飞快往后退,嗤笑一声:“你知道了?”
“如此大动干戈,为了一个陈珩之?”
清意:“我见你心软,助你一臂之力,不好吗?”
一剑破空而来,刺穿了清意的手腕,剑尖一扬,清意手中的剑便落了地。
凛暮收剑,站在了清意面前。
清意一手受伤,这缠斗的片刻,竟是一点也没有近到凛暮的身。
随着凛暮的靠近,宿源欢突然站到了清意面前。
“等等,我有话说。”
“你想要生死蛊,我给你便是,但不是现在。你到底不是尧族中人,生死蛊如何离体不是那么简单,等到了七月,生死蛊我亲自奉上。”
凛暮眯眼,“条件。”
宿源欢低头看向跌坐在地捂着手腕的清意,“我要你,放过他。”
清意一愣,看向宿源欢的目光带着不敢置信。
“我如何信你?”凛暮逼问。
“如果我想要害沉默,他早就死了,这还不够吗?”宿源欢哑然失笑。
因与沉默发生争执而升腾起的愤怒终于缓缓散去,凛暮恢复了冷静,却仍旧森然的盯着二人。
“我能问问,你既要生死蛊,又如同清意所说布了什么救人的星阵,到底是何意?”
凛暮转身,当真决定暂时放过清意,“与你无关。”
深夜里起了风,沉默睡醒,一身酸痛的起身,屋内昏暗一片,他刚起身,就警觉的看向房屋一角。
“谁?”
“是我。”
烛火亮起,那人的面庞显露出来。
“闻璞,你来做什么?”
闻璞靠近沉默,低头看他,“我来带你走,去云烟寺。”
沉默嗤笑一声,“怎么,我不想去,凛暮就派人来绑我强迫我去吗?”
闻璞许久没说话,沉默就倔强的与他对视,不肯低头,他打定主意闻璞要绑他,他拼死也要挣扎。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闻璞并没有出手,他掀袍在桌边坐了下来,昏暗的烛火只照亮了他的半边脸颊。
只听他说:“你似乎卜卦神机妙算,你可有算出关于凛暮的卦?生死?前程?吉凶?”
“……不曾。”沉默抿了抿唇干涩的回答道。
除了那模棱两可的“若为君者,亡国之命”外,再无其他。
“我不会带你去云烟寺,”闻璞接着说道:“但你也不能待在窥极殿,至少不是以你的身份待在这里,我要你藏起来,藏到七月初七。”
“你这是何意?”沉默一愣,身体微微放松,说道:“为何是七月初七?”
“你就没有算过吗?七月初七,星象。”闻璞没有明说。
沉默立刻从床上爬了起来,直奔三楼的占星台。
此刻月明星稀,北斗七星和南斗六星就更加显眼,他掐指飞快的演算,随着他的演算推进,腰间豪素掉下了一点碎屑。
“七月初七……七星连珠……”
闻璞缓缓走了上来,“古有传闻,两次星象诡辩之间献祭星宿,当可救活一人。”
“两次星象诡辩之间……”沉默喃喃自语,“上一次七星连珠是什么时候?”
“三月二十八,你不知道吗?”
三月二十八……
三月二十八……
那时他刚来帝宫,那一日,他喝了凛暮赠与的酒水,雨西昏睡一夜。
“你知道秦烨的生辰吗?”
闻璞的声音冰冷的落到了沉默的耳边,沉默只觉得变体生寒,“启明一一二年,七月初七。”
见他异样,闻璞却并未住嘴,“凛暮……赵焕的生辰是三月二十八。”
“这么巧……天时地利……只差人和……”
在这一刻,沉默终于全部都明白了。
他看向闻璞,木然的问道:“你们一开始接近我,就已经算好了一切吗?”
闻璞不看他,只走到他身边,一起看着漆黑的巨大天幕,“他后悔了,很早以前。”
话落,闻璞转头与沉默对视,目光里满是寒光,“我倒宁愿他还是曾经那个冷心冷情的凛暮,至少这样,他不会想要牺牲自己。那么你呢,知道了这一切,就要放弃他了吗?”
许久,在闻璞已经开始失望的时候,沉默缓缓摇了摇头,惨然一笑:“我答应了,相信他,最后一次。”
“所以,我不去云烟寺,我也答应你,藏起来,藏到……七月初七,我要看看,他到底要献祭谁。”
闻璞收回目光,嘴唇动了动,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凛暮与沉默之间,如果只能活下一个,他会选择……凛暮。
所以,沉默,对不起了。
沉默没想到,闻璞所说的藏起来,竟然是藏在宫中带上□□假扮别人。
这是一张纤薄精巧的面具,薄薄一层轻轻覆盖在脸上,在看向镜子里时,已经是另一个人的脸,还是沉默颇为熟悉的一个人,赵宝。
闻璞站在沉默身后,点了点头,“如今情况不同,宫中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凛暮都会发现,安排你假扮赵宝最为妥帖,赵宝与你身量相当,你又时常与他相处,应当不会出错。”
沉默点点头,问道:“赵宝本人呢?”
“送出宫去了,给了笔钱财,不用担心,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本就不该待在这深宫里。”
至此,沉默才彻底放下了心来。
黄昏,载着“沉默”的马车往临城云烟寺疾驰而去,而诺大的窥极殿,又再次只剩下“赵宝”一人。
深夜,沉默学着赵宝蹲坐在楼梯边,看着不远处的寒潭发呆。
却不料,帝君打扮的凛暮突然来到了此处。
明明此时沉默脸上已经带上了人-皮-面具,应当万无一失,可他还是立刻就紧张起来。
凛暮似乎早就习惯了蹲坐在楼梯口的赵宝,只是缓缓走来,靠在廊柱边上,看的却不再是寒潭,而是楼梯上面。
沉默知道,这上面,是他的卧房。
正在他准备悄悄离开的时候,凛暮突然说话了。
他问:“他……这两日睡的可安稳?”
这个他问的是谁,不言而喻,沉默没想到凛暮居然还会同赵宝打听他,当下小心的压着嗓子说道:“回帝君,大人睡的很好。”
“是吗。”凛暮轻声答道,语气似乎有些落寞。
沉默却觉得心里爪心挠肝般的难受,自从上一次光烬殿一夜过后,他们便再也没见过面,再见,他却顶着别人的脸,听他从别人的口中打听自己。
“他可是今日走的?”凛暮又问。
“今日黄昏。”沉默学着赵宝的模样微微低着头,双手却忍不住藏在袖子中握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