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身的血液,霎时间凝固住。
他看向身旁的少年,那张漂亮的脸蛋,此时白得毫无人色,抹着脂粉,也难以掩饰苍白。
云城骤然攥起拳头,冷声道:“可笑。”
“偌大一个侯府,竟被一个老妇玩弄于鼓掌!且不说已经过去十八个年头,再好的记忆力,也有出错的时候,再者说,这老妇人时隔多年,回到侯府说什么朱砂痣,真假血脉,本王瞧着,实在可疑,不妨先由刑部收押,查清楚了再说。”
李孟氏道:“王爷,老身冤枉!老身字字句句皆是属实,倘若不信,大可以把当年的丫鬟婆子叫来核实。”
“当初奶娘进府,是老身引荐的,她是个寡妇,原本家底殷实,后来她家男人外出做生意,途中遭遇山匪,就这么去了,家产也被族人搬空了,她一个妇道人家辗转来到上京投靠远亲,却被人百般驱赶,老身可怜她孤苦伶仃,还怀有身孕,这才帮她一把。”
李孟氏的确记忆过人,多年前的事情,就连细枝末节都记得清楚。
她道:“现如今,老身还记得,奶娘说自己夫家姓项,孩子取名要叫天祺,‘祺’是幸福,吉祥的意思,她说怕孩子跟他爹一样短命,想要老天爷多眷顾一些,也不知后来如愿没有。”
说到这里,永乐侯已经相信了大半。
陈氏也已相信了几分,只是她把长子视若珍宝,到如今告诉她,那孩子是别人的孩儿,她是死也不愿接受。
此时,下人来禀告。
“老爷,项天祺此时不在府上,早在几个月前已经赎身,离开了侯府。”
永乐侯大惊,他到底还是更在意自己的亲骨肉,道:“那就派人出去寻他,无论如何,都要把人找回来。”
云城见他亟不可待地去找人,全然把沈淮扔在一边,恨得直咬牙。
他蓦地站起身,拥着沈眠,道:“既然一时半会寻不着人,留在这里也不过耽误工夫,本王与王妃就先行告辞了。”
沈眠倚靠着他的臂弯,勉强站稳身子,低声道:“倘若父亲在寻的人是项先生……淮儿知道如何寻他。”
他虽然努力作出笑脸,但脸色过于苍白虚弱,在座宾客谁见了都觉得心疼,更遑论疼爱了他十多年的永乐侯。
老侯爷道:“淮儿,父亲只是想查清事情的真相,你可明白?”
沈眠颔首,道:“孩儿明白,孩儿又何尝不想。父亲,孩儿听人提起过,项先生是孝子,每年在他娘忌日会去后山祭拜,府里下人说,大约就在这几日了,父亲派人守着后山墓地,总能等到他。”
永乐侯便朝一旁的管事道:“大公子的话,你可听清楚了。”
管事连声应是。
沈眠又道:“据孩儿所知,项先生掌心里,确有一颗鲜红的朱砂痣。”
永乐侯一愣,却见他唇角轻轻扯起一抹浅淡的笑,轻声道:“孩儿初次见到项先生时,便觉得格外亲切熟悉,如今想来,原来他的相貌,有几分像父亲年轻时候。”
言罢,他轻咳两声,和云城一道走了出去。
二人离去后,永乐侯沉吟良久,对众人道:“原本是我侯府的家事,今日却叫诸位同僚见笑了,此事本侯会查清楚,绝不叫我沈氏的血脉流落在外,倘若有幸再添一子,也算是老夫的一大幸事,届时还请诸位大人赏光,再来侯府喝一杯喜酒。”
众人连声应是,却是听懂了他的话外之意。
不论外面那个是不是真的,家里养大这个,都是他的亲儿子。
***
云城搀着他走出前厅,王府的下人立刻送上披风,他为沈眠披上,系好,一道走出侯府。
刚踏出门槛,却听身后传来呼唤。
“兄长,兄长——”
沈眠微微抬起眼眸,眼前是沈洲急得泛红的面颊,这孩子冲到他跟前,拉住他的手,干瞪着一双眼睛,过了许久,却是一个字没说。
沈眠轻轻挑起唇,道:“洲儿,可是有什么话要和兄长说。”
“……”
沈洲张了张嘴,到底没说出口,只道:“兄长,洲儿此生只有你一个兄长。”
沈眠一怔,抚了抚他的脑袋,笑道:“傻孩子,这话可不要叫父亲母亲听到,更不要叫项先生听到,他们会伤心难过的。”
沈洲被他当做小孩看待,有些不高兴,把兄长冰凉的手包裹在手心里,轻声道:“我只在意兄长难过不难过。”
云城在一旁瞧见,皱了下眉。
沈洲恍若未闻,又问:“兄长的气色好难看,是不是生病了。”
沈眠垂下眸,淡道:“无碍,只是有些着凉,今日母亲落了不少眼泪,你要多多在身边宽慰她,莫要让她太过伤心。”
沈洲颔首。
“如今洲儿可以独当一面了,兄长很为你骄傲。”
云城从身后把他揽入怀里,紧了紧披风,道:“外面风寒,你身子受不住,回王府吧。”
沈洲不肯松手,和云城僵持了好一会,最终沈眠轻声唤了一声“洲儿”,沈洲这才不甘不愿地松开他的手,目送他上了王府的马车。
***
千秋院。
云城屏退侍婢,屋里只余下他们二人。
沈眠坐在烤炉边,把手放在炭火上烤,他自言自语道:“天好像变冷了。”
云城在他身旁坐下,胸口微滞,冷的不是天气,是人心。
过去许久,他开口道:“昨日,你说的那个梦……”
沈眠淡淡说道:“那个梦,是从嫁入王府前一夜,开始有的。原先只以为自己在胡思乱想,可之后反反复复地梦到,难免觉得怪异,起初,也会因为自己的死而害怕,好在,如今的我,已经可以淡然面对了。”
云城怔住,他忽而记起,少年曾在睡梦中,一遍又一遍地低着害怕。
原来,那时他已经饱受噩梦的折磨。
可自己,只是对他的痛苦视而不见,那时的冷漠,如今都悉数化作刀刃,劈在他自己的心上,血流不止。
沈眠自顾言道:“那个梦太过真实,以至于,我时常会疑惑,自己究竟是在现实,还是梦境之中。”
云城哑声问道:“在你的梦中,本王是何模样?”
沈眠扯了下唇,清冷的语气里,听不出一丝不满,只淡淡说道:“王爷,很厌恶我,新婚之夜狠狠折磨了我一整夜……之后,我在榻上休养了三日,才勉强可以下床,就连回门也错过了。”
云城心头无数道伤口上,被撒上一把盐,撕心裂肺的疼,疼得他呼吸都变得极为艰难。
他知道,倘若那一夜,沈眠没有把他推开,结果就会和那个梦,一般无二。
这正是他所害怕的。
他害怕,沈眠口中那个梦境的结局,会变为现实。
他害怕,那其实是一个预知梦。
两人围着炭火静坐良久,直到窗外日薄西山,云城艰难问出口:“你想离开王府吗。”
沈眠垂下眼睫,反问:“我说是,王爷就会应了我么。”
云城低声道:“是。”
他望入沈眠的眸子,眼中杂糅了许许多多纷杂的情绪,痛到极致,他竟然笑得出来。
他道:“本王这一生,鲜少说过‘怕’这个字,本王连死尚且不怕,可这次,本王是真的怕了。所以,我放你离开。”
他站起身,不敢再看对面清冷矜贵的少年一眼。
哪怕一眼,他的决心都会动摇。
“和离书,本王之后会派人送来,什么时候离开,你自己决定。”
榆木门“砰”地一声,打开又合上。
腊月的天,一阵冷风趁机钻入室内,沈眠勾起唇,道:“我要查询云城的好感度。”
系统道:【宿主确认要使用每个世界仅有的一次查询好感度的机会吗。】
沈眠点击:“确定。”
几秒钟后,系统弹出来一个页面:
——云城攻略进程:100%
沈眠蹙了下眉,道:“看来不是他。”
此时的直播间:
——呜呜呜王爷党心如死灰qwq
——赔得倾家荡产QAQ
——以为买冷股就能翻盘的我太天真惹
——日常买错股(冷漠.JPG)
沈眠看了会弹幕,莹白的细腕柔柔地托着腮,笑道:“话说,你们有人视力特别好吗?”
原先还在纠结买错股的观众,一下子被这个笑容给勾去了魂,沈眠不笑的时候美则美矣,却缺了几分味道,一旦笑起来,就透出一股子妖气,从内至外都惑人心魄。
立刻有人回应:
——有有有,举双手双脚!!
——从小视力就超棒der~~
——没别的优点,就视力好(骄傲.JPG)
现在直播间关注量已经破二十万,在线人数多的时候有近三十万,可以说是人才济济。
沈眠让系统把魏霆,项天祺的气运值颜色截图放在一起。
他问:“你们觉得,哪边颜色更深?”
……
——这问题超纲了。
第48章 2-18
年关将近, 天渐渐冷了,连日下着小雪, 路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棉絮。
城西,一座宅邸前,停着一辆简单别致的马车,四角悬着镂刻金铃, 车辕刷着红漆, 几个穿着华贵的丫鬟小厮正搬运着行李。
此处清静,路上只有寥寥几个行人。
车帘掀开,一个老嬷嬷率先下了马车, 雪天风寒, 她不自觉拢了拢衣袖, 回身道:“公子, 府邸已经到了。”
车里传来一声淡淡的“好”, 那声音清澈又矜贵, 叫人忍不住驻足, 想要掀开那道厚重的车帘,探寻嗓音的主人。
一个小厮上前, 放上脚凳, 接着, 便是一个身着月白锦衫, 披着狐裘袄子的少年,干脆利落地下了马车,他面若冠玉, 俊逸清冷的面庞,直叫人看得痴了,只是眼底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冷漠。
沈眠接过丫鬟递上来的汤婆子,暖着手,看向这座新鲜出炉的“沈宅”,静静出神。
沈嬷嬷站在他一旁,扶着他的手,道:“公子,外面风寒,咱们进屋可好。”
沈眠颔首,徐徐踏入府邸内。
如今上京城里,街头巷尾所说,无非是永乐侯府的真假嫡子,以及成王与王妃和离之事,总而言之,沈眠一直话题中心的主人公。
他向来没有这种自觉,从云城那里讨了和离书,又在王府逗留了好些日子,直到侯府传来消息,说项天祺已经认祖归宗,一切尘埃落定了,这才慢条斯理地着人打扫宅邸,准备搬迁事宜。
老太妃早等不及了,遣人来千秋院催了好几回。
她原先也不想要一个男儿媳,不过是看在他是永乐侯疼爱的长子,这才礼待三分,孰料他非但不是侯府血脉,却是一个低贱下仆的子嗣,这样的人成了她儿子的正妃,老太妃给气得好几日吃不下饭。
但她到底不是等闲之辈,知道永乐侯对这个儿子还有感情,不好撕破脸皮,仍是扮演着和蔼慈祥的长辈,却时不时提起纳妾之事,说自己如今身子越发不好了,只想临了前看一眼孙儿,希望他成全。
云城听闻此事,便着人把和离书送去寿安院,让老太太看。
老太妃见到和离书,这才消停下来,对沈眠越发温和起来,只是言语间多有催促,盼着他早点离去,免得夜长梦多。
她到底还是了解自己儿子的,一旦上了心,想要割舍只比登天还难。
沈眠起初还应付一二,后来实在烦了,干脆托病不见她,如今总算搬出来,落得一个清静。
这座宅邸是沈淮的嫁妆,一直不曾动用过,派人清扫后,倒也勉强可以入住。
他从王府带出来这几个下人,都是从前在侯府伺候的老人,了解他的脾气,不急着准备餐食,却先去煮茶。
沈眠入了座,阖着眸等着茶水。
沈嬷嬷合上窗,为他披上一件披风,问道:“不知主子有何打算。”
打算?沈眠正在考虑,是先攻略项天祺,还是魏霆,亦或者,两个一起。
但第三种风险太大,还需要斟酌一二。
他抬起眸,自哂道:“我如今这幅光景,还能有什么打算。”
沈嬷嬷见他如此,怕戳到他的伤心处,不敢再问,只道:“来日方才,主子才华斐然,也不必急于这一时。”
沈眠低低应了一声,此时,一个侍从抱着一摞书画,走到他跟前,问道:“主子,这些书画不知摆放在何处。”
沈眠取出最上面的一幅画卷,展开来看。
画中的少年一袭白衣纤尘不染,醉倚栏杆,握着一盏夜光杯,慵懒醉态跃然纸上,本该十分荒唐的画面,却因为那张冷清俊逸的容颜,只叫人觉得洒脱,矜傲。
正是许久之前,项天祺送他的那幅画像。
沈嬷嬷道:“这画作不知出自哪位大家之手,实在将公子画得太好。”
沈眠沉默良久,低声道:“是出自项先生之手。”
沈嬷嬷闻言一愣,久久没有答上话。
她原先是沈家家仆,本该对主人家忠诚,沈家血脉才是她的主子,可自打跟了沈眠,眼看他在这半年里受尽委屈,磨平一身傲骨,日益成熟稳重,善良温和,如今,心里只认他一个主子。
因而,对那位真正的嫡子,反倒不如何看得上。
她道:“老奴方才瞧得不仔细,如今细细看来,这画虽然画得好,却有些轻浮了。”
沈眠听出来,她这是嫌弃项天祺以贱籍长大,难登大雅之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