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老头看着这小丫头三言两语把目前因为严墨戟失踪、钱平重伤导致的问题处理了,颇有些诧异,也就没有多说什么,自己找了个房间调息去了。
等会冯问兰来了,他还打算找冯问兰要点伤药呢。
蒋老头出了门,周洋夫妇这才得空跟纪明文问了一下现在的情况。
周洋自然是颇为震惊,但吴娘子不确定恩公是否愿意把身份暴露,所以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纪明武的武功,又不知道掳走东家之人的身份,反而对纪明武有着十足的信任,好好宽慰一下纪明文。
等所有人都离开了,纪明文才忽然身体瘫软,坐倒在地上,脸上还带着点面对吴娘子他们的笑容,眼泪忽然涌了出来,只是捂着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出声。
…
蒋老头出了门,身后转出一个沉默不语的张三郎,脸色微微有些发白,拦在他面前,鼓足勇气问道:“蒋翁,想请教你一件事。”
蒋老头和张三郎几乎没怎么打交道,只知道这少年一直围着那李四打转,年纪轻轻管着什锦食的账房。现在看他站到自己面前,不由得有些惊讶,不过也没有拒绝:“什么事?”
张三郎咬了下唇,低声问道:“东家这次被掳走,到底是因为什么?”
听了张三郎这话,蒋老头神色微变,眼角的皱纹都抖动了两下,片刻后才回答道:“这我也不太清楚,许是什锦食招惹了什么人吧。”
“平哥在咱们青州城里都被一下子打伤成那样,还是蒋翁出手才救了回来。”张三郎无措地绞着手,抬起头来时眼神里满是惊慌,“那、那四哥去了风步派,路上会不会有事?”
蒋老头微微一愣,沉默了一下,最终还是只能回答:“我也不知道,想来李四机灵,应当不会有事。”
张三郎的神色又黯淡了下来。
…
什锦食的众人几乎都是被严墨戟一手教导出来的,心里都把严墨戟当做了什锦食乃至他们心里的支柱。哪怕是严墨戟去了青州城时、负责留守小镇的张大娘他们,心里也还靠着严墨戟留下来的规划进行着什锦食的运营。
毕竟在镇上的时候,周围都是他们熟悉的街坊邻居、要做的事情也简单,守成便可,再拓新也没有可以拓新的市场。
而现在,严墨戟一句话都没来得及留下就忽然被人掳走,一贯是除了严墨戟之外最有话事权和主见的李四又迟迟未归,钱平昏迷、冯问兰蒋老头受伤……
一时大家都乱了分寸。
只是他们谁都没有想到,最早站出来有条不紊地安排大家继续做事的,竟然是年龄最小的纪明文。
纪明文今年也不过十四五岁,寻常人家这个年纪也不过是在家里帮帮家务、或是纺纺棉纱补贴家用;严墨戟自从纪明文来了青州城之后,一有功夫就带着纪明文,给纪明文讲解什锦食发展的路线和可能性,还遭了好些掌柜和伙计的暗中耻笑。
——这严老板做生意挺精明的,怎地在家事上这么糊涂?
——小姑既不是亲妹妹、又是个早晚要嫁出去的赔钱货,教她这些东西又有什么用?不怕她将来帮着夫家抢夺什锦食的生意?
也有自以为世故的人隐晦地劝过严墨戟,为这小姑请个女红师父教导一下女红,找个能帮衬什锦食的人家嫁过去就得了。
严墨戟只是笑笑,依然我行我素。
当纪明文在当前的局面站出来、并在之后的日子里每天都代替严墨戟巡回各家铺子的时候,不少人都大跌眼镜,想看她的笑话。
只是其他什锦食的骨干都坚定地支持着纪明文,他们也不好说什么。
然而纪明文竟然真的把什锦食的生意撑下去了。
她每天早晨都会早起,先照着施夫子留下的字帖练几张字,之后蒋老头会来接她去什锦食,先去火锅店、再到美食广场,处理各种杂事;下午去甜品站和书院分店,并还要回家一次听施夫子讲课;晚上跟张三郎一起对账。
不过几日,纪明文从前脸上的幼稚便消散了许多,换上了这个年龄少见的成熟,唯有一双黝黑的大眼睛,依旧保持着独有的灵动。
为了防患于未然,在冯问兰的建议下,蒋老头每日陪同纪明文进出,以免有人想对纪明文趁火打劫。
蒋老头和冯问兰虽然被那不知道哪来的虚动境高手打晕,但不知是不是那人看不起他们还是对他们没什么仇怨,受的伤不算重,冯问兰拿了好药,两人晚上调息着就恢复了很多。
冯问兰这几日心思全都放在了挽留钱平的生命身上。
虽说纪明武当日出手用内力护住了钱平,但钱平的伤势依然颇重,冯问兰整日都在钱平身边,日夜配药熬药、施针刮痧,才勉强把钱平的命救回来。
…
被所有人惦念着的严墨戟悠悠醒来时,只觉得全身仿佛都在一只小船上一般晃晃悠悠,呼吸间尽是干稻草的气味和淡淡的水腥气。
睁开眼,头顶是乌黑的棚顶,严墨戟捂着自己有些眩晕的脑袋,从稻草席上挣扎着坐起身来,眼睛适应了一下当前的黑暗,才看清自己的处境。
他现在在一个不算大的封闭空间,约摸四五十平米,地上铺着几个草席,整个空间都在摇摇晃晃,耳朵中还能听到哗啦啦的水声。
严墨戟一下子就判断出了自己现在的位置。
——船上?
——他不是跟乔大妮去了什锦食的恒温大棚找冯问兰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严墨戟拍了拍脑袋,心里还有些疑惑,下意识四下打量了一番,忽然看到靠近门口的位置,草席上有个看不大清脸的身影正端坐在那里。
似乎听到了严墨戟坐起来的声响,那人也微微动了下,从打坐的姿势中站起来,却也没向着严墨戟这边过来,反而推门走了出去,遥遥喊了一声:“堂主,严二公子醒了。”
明亮的光线突然射进来,严墨戟下意识遮挡了一下眼睛,等到适应光明了,门外恰好走进来一个肌肉虬结、面相凶恶的大汉。
那大汉看到严墨戟迷茫的眼神,不由得咧嘴一笑:“严二公子,可有哪里不适?”
严墨戟有些警惕地看了这个陌生人一眼,心里对他的处境隐隐有了些猜测,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大汉站在严墨戟面前,态度倒还好,毫不掩饰地上下审视了严墨戟一圈,才自我介绍道:“在下锦绣门布衣堂新任堂主荆余山。”
——锦绣门?!
严墨戟怔了一下,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锦绣门为什么要把自己抓走?
这位布衣堂荆堂主看出了严墨戟的疑惑,笑着道:“严二公子可是在疑惑,为何在下动用这等粗暴手段,将你从青州城带出来?”
严墨戟两世为人,从未被人用“严二公子”的称呼叫过,不由得多注意了一下这个称呼,心头泛起一丝疑惑。
——为何这锦绣门的堂主,会管自己叫“严二公子”?
——无论是什锦食老板还是作为纪家的男妻,自己都跟“二”这个排行无关才对?
严墨戟忽然想到了什么,下意识摸了摸胸口,摸到了那块一直贴身放置着的墨玉。
——难道……是原身的身份?
荆余山看到严墨戟摸到墨玉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笑着道:“二公子果然聪慧,这便想到我等的来历了。”
他干脆坐了下来,对着严墨戟笑道:“不错,在下是被您真正的家人所托,前来寻您回家、认祖归宗的。”
——原身真正的家人?
严墨戟警惕之意不减,抬起头看向眼前这个坐下来也比他高一头的大汉,声音有些冷淡:“我不知道什么真正的家人,我的家人就在青州城。”
他可不相信所谓“真正的家人”会用打晕强掳的方式把原身找回去。
荆余山原以为眼前的青年听到血脉亲人的消息,会流露出欣喜或是兴奋的神情,没想到严墨戟完全不为所动,脸上只有愈加明显的警惕,不由得有些诧异。
——按照调查来看,这位严二公子在那乔家受了不少苦楚,被掳走时又已经记事,应当加倍思念亲人才对?
——纵然面临自己尚且怀有警惕之心,也不该脸上毫无表现吧?至少不应该好奇一下他自己是什么身份吗?
荆余山心思转了转,咧嘴笑道:“虽说请严二公子过来的手段有些不太光明,但在下确实是您的亲人派来的——之所以通过这种手段请您过来,也是为了避免和纪绝言冲突,以免波及到您。”
“纪绝言?”严墨戟微微一愣,觉得这个名字颇有些耳熟,似乎听人说过几次,便下意识问了出来。
还没等荆余山回答,他自己就想起来这个名字是谁了:当初他和武哥他们一起搭苑五少爷的便车,从小镇出发到青州城的时候,负责保护车队的卫镖头一脸憧憬地对他们介绍的人。
——宗师之下第一人,剑宗弟子纪绝言!
严墨戟想起来之后,眉头又皱了皱。
按照当时卫镖头的说法,“一心剑”纪绝言在苌雁山一战中斩杀了锦绣门大半高手,让锦绣门元气大伤,想必两边就此结下了仇怨。
若是那纪绝言身在青州城的话,锦绣门人为了避开他暗中行事倒也可以理解。
——只是若只是单纯的亲人找上门来,为何不光明正大给什锦食送个信?
——难道那纪绝言就在他身边不成?
——咦?
严墨戟忽然想到了什么,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双手一抖,下意识抓紧了身下的草席。
——纪……?
荆余山敏锐地察觉到了严墨戟陡然僵硬的身体,心里有了谱,和蔼地笑了起来:“严二公子似乎也发觉了?没错,您身边那位与您成亲了一年半的那位瘸腿夫郎,自称‘纪明武’的那位……
“就是在江湖上造成无数杀戮的煞星,纪绝言。”
严墨戟瞪大了眼睛,似乎有些不能接受,脱口而出道:“不可能!”
荆余山看着他笑道:“有何不可能?严二公子如此聪慧,想必已经发现他的不对劲了,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严墨戟抓紧草席的手忽然松开,然后又抓紧了一些,轻轻吸了一口气,脸色沉静下来:“就算如此,这跟你把我掳走又有什么关系?你大可偷偷派人送信给我。”
“纪绝言将二公子看得如此紧,我们哪有那种机会呢?”荆余山摇头叹息,看到严墨戟神色似乎还有些彷徨,不由得正了正脸色,认真地看着他。
“二公子,你身份尊贵,正常来言,便是一百个纪绝言,也不配做您的男宠!纵然流落民间,被纪绝言所骗,如今也请务必识破纪绝言的险恶用心,回到您真正的亲人身边去!”
“我……身份尊贵?”严墨戟沉默了一下,重新抬起头,直直地看着这个粗犷的大汉,声音中带着一丝迷茫,“我是什么身份?”
荆余山站起身,然后单膝跪下,对着严墨戟行了一个礼,认真地道:“您是长宁大长公主的第二子,是长公主嫡亲血脉,是当今圣上的亲外甥。”
严墨戟下意识舔了舔嘴唇,有些不可置信:“我是……皇室中人?”
“没错,您天潢贵胄,如何能被那纪绝言一介草民染指?”荆余山脸上流露出一丝愤慨,声音放大了许多,“他如此折辱您,将来我锦绣门必定为您将他碎尸万段、以保皇家威严!”
听到“碎尸万段”几个字,严墨戟瞳孔微缩,下意识脱口而出:“不可!”
荆余山却没有再跟他说这个,转头看向了船舱的一个角落,凶恶的脸上闪过一丝杀气:“就如同这几个贱民一般,胆敢欺辱二公子,该当千刀万剐!”
严墨戟愣了一下,跟着荆余山的目光看过去,才看到那边躺着三个似乎完全昏迷过去、悄无声息的身影。
因为他们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船舱里又有些黑暗,严墨戟醒来到现在,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
严墨戟站起来,走近了一些,才勉强认出来,那三个躺着安静无声的身影,竟然是乔家夫妇和乔大妮。
荆余山唤了一声,外头进来个面色冷漠的汉子,提着一桶冰凉的水,在荆余山的示意下直接浇到了乔家三人身上。
三个人一个哆嗦,纷纷从昏迷中清醒了过来。
只是清醒之后,乔家夫妇面容呆滞,抱在一起不住的颤抖,嘴里只念叨着“我的儿”、“我可怜的儿”,似乎是已经傻了;
乔大妮却睁大眼睛,看着荆余山,跪爬着过来,哀求道:“我已经按照你的吩咐,把他引出来了,你说好饶我一命、饶我一命……”
荆余山一脚踢开她,也不管乔大妮发出的哀嚎呼痛,侧头看向严墨戟,微笑道:“二公子,如今他们就在您面前,您尽可随意处置。”
严墨戟在乔家夫妇身上凝视了一会儿,沉默了半晌,忽然产生了一个猜测,一股凉意从心头涌出,慢慢蔓延至全身,让他如同被凉水慢慢浸泡一般变得冰冷,问道:“乔家其他的儿女……”
荆余山看他一眼,仍旧是那个微微的笑容,干脆地回答:“那几个累赘一路哭喊太烦,又是二公子的仇人,在下就擅自决定,直接杀了。”
严墨戟瞳孔又是猛然一收缩,脸色也白了几分,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荆余山看着严墨戟的反应,脸上的笑容慢慢收了起来,从墙上摘下一柄剑,递给严墨戟,声音沉了一些:“二公子,不过是几个贱民的性命,有何可在意的?这两个贱民折辱您多年,您难道不想报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