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弟客气了,”太子微微弯起嘴角,酷似康熙爷的双眼眯成半月状,“如今,还望四弟体谅二哥,带着十三弟回帐子歇息,此处火大势威,实在不宜多留。弟弟们的护卫就暂时留下救火,二哥自会派护军保护你们归程。”
苏伟一惊,抬头看向涌过来的护军,慌忙挺身挡在主子身前。太子这是要明目张胆地软禁两位皇子啊,可今天他们要是服软了,回头什么屎盆子都能扣过来了。
傅鼐等人的刀终于出鞘,侍卫们不再掩盖身上的杀气,将四阿哥、十三阿哥等围在中间。
涌上来的护军持刀与四爷府的侍卫对峙,一时间刀剑的寒光似乎压过了炙热的火光,明晃晃地映在人脸上,刀锋擦过的声音在黑夜中尤为刺耳。
“四贝勒,奴才等奉太子之命,还请贝勒爷与十三阿哥不要为难小的们,尽快回营!”喊话的人站在阴影里,苏伟也看不真切这人的模样,只能默默地在心底为那个黑乎乎的影子点根蜡。
四阿哥抿起唇角,伸手将护在他身前的苏伟拉到一旁,挺身走出护卫圈,“皇阿玛遭逢大难,生死未卜,胤禛为大清四皇子,多罗贝勒,怎能退居人后,大火未灭之时归帐休息?即便是太子之命,也恕胤禛不能听从了。本贝勒今儿就站在这,看哪位将军那般尽忠职守,能送我们兄弟回去?”
围拢上来的护军你看我,我看你,苏伟一步步蹭到四阿哥身边,摸着空落落的腰间很是后悔,刚跑出来时怎么没把火枪带着?
“四贝勒,您这当真是在为难小的们啊?”阴影处有人往前走了两步,貌似是护军中的小头领,苏伟不认识这人,看位置是刚才他给点蜡的仁兄。
“奴才们是奉命办事,本不想冒犯贝勒爷,可——”这位炮灰仁兄可能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手握着刀柄,两眼泛着光,直直地冲四阿哥走了过来。
“大胆!”苏伟抢先上前一步,指着来人道,“贝勒爷是什么身份?轮得到你来说话?手里还握着刀柄,你想干什么?”
来人一时语滞,苏伟扬起下巴,高声道,“圣上住处起火本就颇为奇怪,若是人为,护军嫌疑最大。你一小小管领如今竟敢持刀对主子喊话,说!是不是你干的?”
众人闻言,尽皆无语,这般胡搅蛮缠,强词夺理,大庭广众之下还能言之凿凿的人当真很少碰到。
四阿哥暗暗地咽了口唾沫,强忍住扶额的冲动,犹豫着要不要把逻辑混乱的苏公公拉回来,却见一副跋扈状的某人,突然指着不远处的半山腰跪下道,“皇上在那儿!吾皇洪福齐天,万寿无疆!”
苏公公的突然变故让一众人等愣在原地。
然,像是在呼应苏伟的高喊,原本漆黑的半山腰瞬时亮起万盏火把,皇上的华盖仪仗若隐若现。为首的人立在阴影中,身姿并不高大,也看不清面容,却在一阵山风过后,熄灭了山下所有人心头的火苗。
“吾皇洪福齐天,万寿无疆!”几乎是同一时刻,原本微拢太子与四阿哥的众位臣子,护卫纷纷下跪行礼。
早一步的苏伟暗暗舒了口气,好在他眼睛尖,恰好在刚才看到不远处半山腰亮起的几点火光,要不然他的胡说八道还不知要怎么收场呢。
皇上率众人往山下走,太子与四阿哥、十三阿哥在山下恭候,南村中的大火已经渐熄,天色也黑的十分透彻。躲在四阿哥身后的苏伟偷偷地看向太子,此时即便有火把艳红的火光也无法全然遮挡太子面色的苍白。
皇上走下山间小路,身后是伴驾的臣子与护军,令众人惊奇的是还有南村的百姓。苏伟注意到皇上身后多了一位他不太熟悉的面孔,微胖的身材,举止却很有气度。
“皇阿玛,”十三阿哥最先迎了上去,扑通跪在康熙爷身前,“皇阿玛圣体可安?都是儿子没用,来得晚了,请皇阿玛治罪。”
太子与四阿哥紧随其后,跪在地上齐奏道,“儿臣等无用,请皇阿玛治罪。”
“好啦,都起来,”康熙爷扶起十三阿哥,对太子与四阿哥道,“朕没事,也不怪你们。这火来得凶猛,朕只能带着百姓匆匆出来避难,倒是疏忽了你们。如今你们也都平平安安的,朕就放心了。回头朕会谕令马奇核算百姓们的损失,帮助他们重建村子,也算这路上的奇事一桩了。”
“皇阿玛洪福齐天,”太子拱手道,“百姓定会感念皇阿玛恩德。”
康熙爷看了太子一眼,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背着手悠悠然地向前走去。
四阿哥等紧忙跟上,太子缓了口气也跟随而去。苏伟带着一头问号走在四阿哥身后,末了,突然有些感应地回头看了一眼,却见一队侍卫带走了之前跟他对峙的炮灰兄。
第160章 黑云压城
康熙四十二年
苏伟随四阿哥回帐子时,天已拂晓。
百姓们被安顿在村尾的寺庙中,一队护军围拢着南村清点损失。康熙爷经太医轮番诊问,确保无虞,现已歇下。一夜的狂风骤雨,总算暂时归于宁静。
四阿哥靠在床头,闭目养神。苏伟抱了张毯子,盖在他腿上。
张保悄悄掀开门帘,冲苏伟招了招手,苏伟刚要起身,四阿哥开口道,“有什么事儿,进来说吧。”
张保抿了抿唇,迈进门内,冲四阿哥一拱手道,“主子,昨晚跟苏公公呛话的那位管领,死了。”
四阿哥若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微微睁开眼睛,“怎么死的?”
“被御前侍卫处死的,”张保垂首道,“昨晚苏公公看到一队侍卫带走了那人,告诉了奴才,奴才便偷偷地跟了上去。侍卫将那人带到半山腰,没有问话,也没有传旨,直接一刀毙命。”
苏伟打了个寒噤,有些干干地对四阿哥道,“这也算给爷出气了。”
四阿哥看了苏伟一眼,没有答话,偏头对张保道,“这事儿不要跟别人提起,一个小人物死了就死了。”
“是,”张保低头领命,弓身退了出去。
苏伟砸了咂嘴,坐到床尾,有些百无聊赖地揪起毛毯的一角胡乱地打结。
四阿哥看了他半晌,略带好笑地支起身子,伸手捏捏某人瘦了不少的脸蛋,“昨晚还理直气壮、言之凿凿的苏大公公,今儿怎么没精神了?”
苏伟扒拉开四阿哥的手,垂着头揪毯子上的毛,“我昨晚是没时间想太多才随便说的,要换到往常,活活噎死他!”
“胡闹,”四阿哥敛了敛神色,“那人也算是领了太子的旨意,昨晚要不是你命好,正赶上皇阿玛现身,一个抗旨的帽子压下来,你这脑袋就保不住了。”
苏伟扁扁嘴,末了,有些迟疑地道,“昨晚的事,皇上会知道多少?杀了那个小头领,是不是就算完了?”
四阿哥摇了摇头,“爷拿不准,昨晚在场的人那么多,肯定是瞒不住皇阿玛的。但,法不责众,叩拜新君的事儿,皇阿玛估计也不会太过声张。”
苏伟咽了口唾沫,压了压嗓音道,“我不是说叩拜新君的事儿,我是说那酒的事儿……”
“酒……”四阿哥隆起眉心,沉默了半晌,突然抬起头问苏伟道,“你觉得,太子会用毓庆宫的酒来点南村的火?”
皇帐
康熙爷半躺在软榻上,身前一块白绸中裹着几块碎陶片,一阵酒糟的醇香在空气中飘荡。
大学士马齐跪在榻前,领侍卫内大臣尚之隆微腆着肚子站在一旁。
康熙爷拨了拨那几块陶片,声音慵懒却带着略不去的威严,“这是毓庆宫的五谷酿,照爱卿的意思,是太子蓄意纵火?”
马齐身子一紧,慌忙垂首道,“臣不敢妄言,只是这些碎裂的酒坛确实散步在火场周围。”
尚之隆闻言,拱手从旁道,“启禀圣上,五谷酿算不得酒中珍品,毓庆宫的方子也不是绝无仅有。奴才想,太子殿下稳居东宫之位,断不会有此大逆不道之举。”
康熙爷点了点头,语调微扬,“这酒是胤礽进给朕用的,不过是放置不当,你们也别瞎猜了。这事儿就此作罢,以后多加戒备就是了。”
“是,臣等谨遵圣谕,”马齐、尚之隆齐齐俯身。
康熙爷扬手让马齐退下,伺候的梁九功也识相地端着茶壶去了外面,尚之隆拿起一块陶片左右看了看,压下嗓子对康熙爷道,“皇上,这其中的事儿实在有待推敲。”
康熙爷叹了口气,“人这一世,难得糊涂,罢了……李光地那边怎么样了?”
尚之隆微微颔首,“李大人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也是,”康熙爷抚了抚手上的白玉扳指,“这时候还早了些……”
“皇上,”尚之隆暗暗地抿了抿唇角,“李大人与索相私交甚深——”
康熙爷弯了弯嘴角,“臣子之间相交,实属平常。只要为臣者知悉朋党之害,君臣之道。群臣相交,朕也乐于一见。”
尚之隆蹙了蹙眉心,末了垂首道,“皇上大智,奴才愚笨。”
南巡大军在长清县界首铺又停留了两日,大火隔日康熙爷谕令大学士马齐:昨夜大风,南村失火,朕遣大臣侍卫扑灭之。小民遭此、深为可悯。著传谕巡抚、布政使察明损毁房数并议作何行赏。
大学士马齐遵照圣旨,令巡抚王国昌等察明,并下令百姓每损失房屋一间,赏银三两。
两天后,銮驾大军继续南下,经泰山,康熙爷亲往祭奠,行大礼时苏伟看到了几张熟悉面孔。
傍晚,四爷住处,苏伟比比划划地跟四阿哥形容一个人的长相,“就是那晚那个打头的,我记得很清楚,三十岁上下,挺年轻,看衣服品级不高,但能随扈,应该是御前供职的。”
四阿哥蹙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略带无奈地道,“随扈的人那么多,爷怎么知道你说的是谁。那天晚上情势紧张,爷也没注意都有谁站在咱们这边。”
苏伟举丧地垂下肩膀,“那几个年轻人就是这个人领头的,看起来很会审时度势,爷要能用他就好了。”
四阿哥笑笑,把苏公公往自己身边拉拉,“总会有机会的,等你下次见到他,直接带他来见爷不就得了。”
苏伟扁扁嘴,看着四阿哥点了点头,心里还是有点点小不甘。
京城索相府
内堂里,燃尽的佛香倒在香炉中,留下最后一缕青烟。
索额图坐在榻子的一侧,挺直的身躯慢慢弓起,恍惚间竟像老了十几岁。
李光地坐在另一侧,轻轻地叹了口气,“索相不必太过忧心,圣上只是防患于未然,并未有治太子于万劫不复的心思,否则也不会让晚生回京安排这些了。”
“晋卿大恩,”索额图顿顿地一垂首,声音带着无法忽视的苍老,“老朽如今是强弩之末,若不是晋卿感念昔日之情,冒险前来相告,赫舍里氏一族怕是要遭灭顶之灾了。”
“索相言重了,”李光地压了压嗓音,“当初蜡丸传书一事,若不是有索相一力保奏,晚生怕是活不到今日。其实,这么多年,索相于太子,晚生心里是最清楚的。太子位居东宫,索相之举无可厚非,只是圣心变幻难测,也难为索相了。”
索额图轻轻地摇了摇头,“老朽算计了一生,时至今日,才明白了一些。只不过,怕是来不及了……”
直郡王府
夜色已深,书房里还亮着烛光,大福晋在侍女的扶持下迈进门槛。
“福晋?”直郡王从案牍中抬起头,慌忙起身上前,半扶着大福晋轻责道,“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身子不好还不早早歇着?”
大福晋笑了笑,面色却越发苍白,扬手打发了侍女出去,跟着大阿哥一同坐到榻上,“躺了一天了,身子都软了,看见爷还没睡,就过来瞧瞧。”
直郡王弯了弯嘴角,拿起件长袍披在大福晋身上,“夜寒露重的,福晋要注意身子。”
大福晋看着直郡王,轻抿唇角,伸手抚了抚直郡王眉心,“爷又有事忧心了,眉头都皱到一起了。”
直郡王轻轻地叹了口气,“无碍的,爷都能处理,福晋不要担心。”
大福晋微微垂首,“我信爷,爷也要信我,咱们是夫妻,为妻者最大的幸福就是能替丈夫分担烦心事。”
直郡王轻轻笑了笑,“爷是一贯拿福晋没办法的,福晋的话总是有道理的。”
大福晋微扬唇角,末了,敛了敛神色道,“是太子那儿又有什么变故了?之前爷不是说,皇上派李光地回京了吗?”
“是,明相告诉我,李光地回京带着皇阿玛的密旨,各处安排,肯定是皇阿玛知道了什么,”直郡王神色暗了暗,“其实,爷也有所察觉,索额图近来确实动作频频。不过,有一点,明相没有提醒我,李光地在京任职时,与索额图关系深厚。”
大福晋秀眉微蹙,思索片刻道,“爷是怀疑,明相对您有所保留,是另有他图?”
直郡王冷冷一笑,“纳兰揆叙近来与佟佳氏鄂伦岱来往颇多,老八那里定然是热闹非凡的。”
“其实,”大福晋轻轻开口,“纳兰揆叙的心思活络未必是明相的意思,李光地与索额图的关系也不是多大的秘密,朝中的人应该有不少知道的,未必就是明相有心相瞒。只不过,既然咱们都知道这二人私交甚笃,皇上为何要派李光地回京?会不会,有动作的不只索额图一派?”
直郡王摇了摇头,“福晋说的,本王也想过,但最近探查回来,确实没发现其他人有大动作。现在,爷只能等着,看明相那边的试探,皇阿玛有什么反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