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厢,傅禃在宣政殿门口饿得两眼昏花,门口的侍卫肃然直立,像一尊雕像,内侍们又都在里头,傅禃连问都问不到一声。
“还不如回去做实验。”他蹬蹬腿、拢起袖子,试图让自己暖和一点。
又等了半炷香的功夫,宣政殿的门总算开了,这一次出来的内侍手执拂尘,像是个有品级的。
苏近带着笑上前施礼道:“阁下就是傅大人的儿子傅禃吧,陛下宣您进去。”
“总算能进去了,劳烦公公带路,我饿得眼都花了。”傅禃道。
苏近笑笑,带着他进去了。
楚钧终于从童冉的魔爪中逃出,回了宣政殿,一问才知道傅禃已经到了,忙叫人宣了他。
他与傅禃只有年少时见过几次,他拜木工师傅为师的故事还是母后说的,后来陆续听过几回他的事,母后走后,便不再听闻了。
傅禃虽然不羁,但礼仪上还是有几分傅氏的风度,进门后施礼问安,很是妥帖。
楚钧让他起来,又吩咐赐座。等傅禃坐下后道:“朕很久未见表弟,想念得很,便叫你来说说话。”
傅禃上次见楚钧的时候先皇后还在,自己随嫡母进宫问安,远远见了当时还是三皇子的楚钧和先太子。那时候的陛下似乎与现在不同,嗯……好像黑了点儿,也严肃不少。
“谢陛下挂念,傅禃一切都好。”傅禃道。
楚钧看了眼他头上的玉冠又道:“朕记得你小朕几岁,何时行得冠礼?表字为何?”
傅禃:“回陛下,去年刚行的冠礼,字无鹜。”
“无鹜,心无旁骛,可是舅舅给你起的?”楚钧道。
“回陛下,确是心无旁骛之意,不过不是父亲起的,是我自己起的。”傅禃道。
楚钧不由多看了他一眼,表字一般是由长辈来起,他倒是与众不同。
楚钧看他时,傅禃偷眼打量了一眼室内,他总觉得这里有一股烧肉的味道,惹得他肚子里翻江倒海。他咽了口口水,大着胆子道:“表兄,那个……我好像闻到了烧肉的味道。”
烧肉?
楚钧差一点拎起领子去闻自己身上,这宣政殿上下今天唯一吃过烧肉的,大概只有化作小老虎的他。他不自然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这傅禃是狗鼻子不成,那烧肉是在西配殿吃的,他怎么闻到的?
楚钧不理他,傅禃也不敢再追问,否则得罪了皇帝父亲又要给他上家法了。
傅禃兴致蔫蔫,楚钧喝茶定神,一时间书房里一句人声也不闻。直到楚钧半盏茶下去,苏近又从外头进来道:“陛下,童冉大人到了。”
“童冉?”傅禃眼睛一亮。
“请他进来。”楚钧同时道,说完,睃了傅禃一眼。
第56章 第五十六步
喂好小老虎后, 童冉接到正殿的传话,陛下召他晚些时候书房觐见。
今天早朝上的事情他已经有所耳闻, 皇帝的动作很麻利, 不仅按他所想交代了追查账本一事, 而且还发落了卢庸。没有卢庸在,卢氏一族便失去了一柄保护伞, 卢知府在账本上榜上有名,想必也得意不了几日。
皇宫里规矩多, 要给小老虎找一只活鸡都难,还是早点回县里的好。
童冉换了一身衣服,来到宣政殿,由苏近亲自迎了进去。
他以为这次跟上回一样, 是单独召见, 不想里面却还有一人。
“你是童冉?”那人道。
这人没穿官服,一身锦衣,童冉看不出他的来历, 只是客气颔首,又按规矩向楚钧行了大礼。
楚钧:“免礼赐座。”
童冉拱手:“谢陛下。”
童冉在旁边的扶手椅上坐了,正好在傅禃邻座。
傅禃睇一眼楚钧, 又看一眼童冉,正要说话, 楚钧先开口了。
“童爱卿,这位是朕的表弟,名为傅禃。”楚钧道。
“幸会幸会, 童大人,我叫傅禃,您也可以叫我无鹜。我特别崇拜您,您那个□□是怎么做的?听说有移山倒海之能,我用面粉和明火试验了好久,做不出来啊,不过我查阅典籍后发现,方士们炼丹用的硝石和硫磺也能引起爆炸,您知不知道?”
傅禃一口气说完,气都不带喘的。被抢了话的楚钧脸色一沉,苏近连忙上前道:“傅公子,您别着急,陛下还没说完呢。”
傅禃这才发现自己抢了皇帝的话,头一缩,道:“陛下恕罪,是傅禃莽撞了。”
楚钧面色稍霁,又道:“朕此前看了你的图纸,火铳与火炮的构造复杂,你一人也许力有不逮,他从小喜欢与铁匠木匠们厮混,也许能帮你一些小忙。”
童冉身边虽然有桑乐、高卓等人,但那些人跑个腿还行,若要制造火铳火炮就帮不上忙了。童冉此前单单为了水泥和□□就跑前跑后忙得不行,以后若要做更多事,总得需要几个懂技术的帮手。傅霖在政见上虽与他有些不对付,但傅家家教严格,傅禃又喜欢这些东西,应是不错的人选。
童冉睇一眼傅禃,他正热切地看着自己。他又看一眼楚钧,楚钧脸上喜怒不辨。童冉心里闪过数个念头。
皇帝忽然在他身边安排人,实在有些突兀。
如果说想分他功劳,那图纸已经尽数上交,皇帝大可以自己找人做,功劳半分不给他都行,不必找人来分。如果是要安排眼线,以皇帝的权利私底下吩咐人安排便可,也不必还要到他面前过个明路。
可若是说他真心实意为自己找帮手,童冉也不敢信,他与皇帝一无交情,二无亲缘,他辛不辛苦,需不需要帮忙,干皇帝什么事?
刚才皇帝说傅禃是他表弟,看傅禃样貌,大约刚满二十,也许皇帝是想把喜欢奇巧工艺的表弟放到他身边历练一二。这倒是有几分可能的。
童冉想通了楚钧用意,便道:“谢陛下好意,只是臣过几天还要回小锅县,傅公子家在京城,怕是不妥。”
回小锅县?
楚钧一噎,他根本没打算让童冉回去。“你急着回去?”他仿佛随口问道。
童冉道:“是。陛下也许听说了,臣养了一头小老虎,崽子还小,似乎不习惯京中气候,从昨天起便一味贪睡,今天中午起来连饭也不肯好好吃,臣着实忧心,想带它早点回去。”
楚钧本有些恼,可听他如此一席话,心里的气顷刻便散了。
“既是如此,让傅禃随你去便可,他如今黄阶中品,在你身边做个吏员恰好。”楚钧道。
童冉:“这恐怕不妥,傅公子怎好突然离家?”
楚钧:”傅禃。”
被点名的傅禃心领神会,对童冉拱手道:“童大人不必忧心,我是我家的混世魔王,没有我在家父才安心呢。而且您放心,我自小被家法打大的,不娇气。”
童冉:……
就是这样他才担心。
楚钧:“既然如此,那你便跟着童冉。”
“是,”傅禃道,“那傅禃先告退了。”
“去吧。”楚钧摆手。这小子跟他父亲一样,有眼色。
傅禃走后,童冉也想告退,却被楚钧留了下来。“朕整日闷在宫里,坐拥天下却不知天下风景,童大人既然是小锅县的县令,就留下来给朕说说吧。”
楚钧从书桌后出来,带童冉去了暖阁。
暖阁里氛围更宽松些,童冉低眉敛目说了几句,发觉楚钧眼底隐隐有笑意,心神也放松不少,话也越发多了。
他不仅说些小锅县的山川风物,也讲了先前堆肥、凿井灌田,和如今新立的摆摊条例、水泥等事,间或提了几句自己未来的蓝图。若是自己在小锅县的作为能有他的支持,想必会容易许多。
苏近进去给他们添了几次茶,中间童冉告罪说要去方便,楚钧也没有丝毫不耐之色,容他去了。
苏近带童冉出去又回来,期间偷瞧了楚钧几眼,陛下的唇角虽然压着,眼底却温和了许多。心情这样好的陛下这些年都少见,看来童县令确实讨陛下喜欢,只可惜他不常住京里,否则有他常来伴驾,他们近前服侍的人都能松快些。
“陛下,时辰不早了,我家小老虎大约是醒了。”临近晚膳时分,童冉说道。他已经把他对小锅县的未来规划都说了,也解释了何为梯田,又为何要拆迁,皇帝问的其他问题他也一一解答了,实在不知道还要再说什么。
楚钧只恨时间过得太快,他还来不及把童冉脑袋里的东西榨干净。刚才闲聊时,他说的那些全都是关于小锅县的,楚钧试图把话题往外头带,他却非常谨慎,一点不谈自己辖区以外的事情。
于公而言,楚钧该喜欢这样的臣子。
可私心里,楚钧却想听他多说一点。
眼下已经傍晚,楚钧也确实没有理由再留他。
“苏近,”楚钧道,“吩咐膳房去准备两只烤鸡,和一品大红袍,朕……赐给童大人的小老虎。”
“谢陛下。”童冉拱手,“陛下怎会知道臣的小老虎爱吃烤鸡,又喜欢一品大红袍?”
苏近笑道:“是小的跟陛下提过,陛下当真是器重童县令,这样的小事也记得清清楚楚。”
童冉了然,又谢了楚钧一次。
楚钧让他不用多礼,又催了苏近去传旨,然而苏近才走,外头就报国师来了。
童冉还在,楚钧不欲让国师与他碰上,可国师却不等通传,自己走了进来。“陛下恕罪,臣算到另一枚白玉麒麟佩的主人在此,故而特地赶来。”国师揖道。
童冉原本要告退,听到他的话,睇了眼楚钧腰间。
他早就注意到了楚钧腰间的玉佩,那是块白玉,上面刻的似乎正是麒麟。
“苏近。”楚钧道。
苏近上前应道。
“你先出去,把门关上。”楚钧吩咐。
楚钧鲜少有事情连他也避着,不过苏近跟他多年,知道轻重,出去时把殿内服侍的内侍也一并都清了出去,关上殿门。
国师拱手,对楚钧一揖,恭敬地道:“陛下,可否请您的也出去暂避片刻。”
“朕也出去?”楚钧一愣。这里可是他的地方,若非眼前的人是国师,他必叫人把这悖逆狂妄之徒给打出去。
“是,天机不可泄露,请陛下暂避。”国师道。
楚钧下意识去瞧童冉,只见他低眉敛目,唇角还留有笑意。
“陛下,请。”国师道。
楚钧也不能轻易与国师为难,只好避了出去。
苏近才刚把人都清走,却见殿门一开,竟然是陛下踏了出来,忙上前道:“陛下,人都清走了,您这是要去哪儿?”
“哪里都不去。”楚钧咬牙道。
楚钧走后,国师顺手将暖阁的门也关上,道:“听闻,你叫童冉?”
童冉打量他一眼,拱手道:“是。”
国师随意找了把椅子坐下,示意童冉也坐:“你原籍在哪儿?父母可在?”
“原籍不明,父母……也不记得了。”童冉道,属于原主的一切信息他都不记得了,国师这些问题,他还真无从回答。
“撒谎。”国师却平静道。
童冉:“认识童冉的人皆知童冉曾坠河失忆,何必撒谎。”
国师从怀里拿出一枚白色玉佩,跟楚钧腰上的那枚几乎一样:“是这枚玉佩告诉我的。”
“荒唐。”童冉道。
国师的脸上毫无波澜,又道:“开国时,太祖偶得一块宝玉,命人制成了这两枚玉佩,由历代国师保管。此对玉佩认主,且两枚从不同主,只有两枚玉佩的主人都现世,玉佩才会有所反应。一年多前,两枚玉佩终于有了反应,一枚认当世天子为主,而另一枚,则认了你。”
“国师大人,这又如何能说明我撒谎?”童冉没好气道。
国师道:“只要两枚玉佩的主人都在世上,玉佩便会有所反应,开始寻主。它们一年多前才发生反应,可不管是陛下还是您,从年龄来看,都早早降世了。如此看来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壳子没换,里头的内容却变了。”
一瞬间,仿佛万籁俱静,童冉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冷汗不禁意间便流了下来。
灵魂穿越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竟然被一个见面不过三分钟的陌生人看穿了。
国师一袭白衣,他的眼神也如雪一样淡漠:“你不必害怕,麒麟佩认的主人都于国运有益,历代国师以守护大成国运为己任,我不会借此伤害你,也不会告诉陛下。”
童冉敛下眼神,手握紧了拳,强压下心里的不安。
“我不关心你是哪里来的一缕孤魂,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更不值一提。你是另一枚白玉麒麟佩的主人,与我有关的只有这个。”国师又道。
“你想如何?”童冉问。
“简单。收下这枚玉佩,辅佐陛下。”国师道。
“玉佩有两枚,国师又岂知是该我辅佐他,而不是他辅佐我?”童冉反问。
国师这才又看了他一眼:“大成是楚氏的天下,天命所归,你撼动不了。”他说这话时异常平静,好像在讲一份实验数据。
童冉望着那玉佩,它看起来很普通,不过玉质通透一些。
良久,童冉道:“我不过一缕孤魂,这世界好与不好与我何干,你让我拿着这枚玉佩,就不怕我反其道而行?”
“你不会。”国师道。
童冉一噎,他没想到国师能如此斩钉截铁。
“我也可以不拿。”童冉又道。
“你也不会。因为你拿着这玉对你有好处。只要你是它的主人,便是于大成国运有益之人,若再有人敢恶言中伤,你只需要搬出这一条,举国上下无人敢驳。”国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