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洁手指没入他半长的发间,将彼此的距离拉得更近,泪水的咸涩混合着急促的呼吸,唤起灵魂深处的颤栗,陈茗感觉到自己一寸寸软下去,再也提不起半分力气。
对方不记得前世种种,在他眼中,那道轩秀的身影早已与骆华卿重合。
分明早在不可追溯的往昔,他就中了那人的毒,极尽魅惑毒入骨髓,即使尽头是无尽的深渊,他也绝对不会逃避。
房中静默无声,却散落一地旖旎,而在距离华熙宫数十里远的幽深谷底,黑沉沉的水牢之中,正关押着形容枯槁的一人。
朗玛倚靠在石壁上,大半截身子浸在水里,四肢被粗重的锁链牢牢束缚,除了简单的动作,几乎无法离开原地。
这里是绝痕谷水牢,被关押在此处的犯人都是穷凶极恶之徒,多数是夜流岛的原住民,也有少量外来的不速之客。
意欲谋害前任与现任祭司,妄图颠覆红衣教政权,攫夺百名死囚的性命用于炼灵,桩桩重罪罄竹难书,审判会议对于朗玛的刑罚产生了激烈争执,有人坚持终身□□不得释放,更有人极力主张立即处决,意见短时间内无法统一,只得先将人送往水牢羁押。
粗粝的铁链磨破了肌肤,伤口泡在污水中红肿发炎,严重的地方甚至溃烂流脓,她只觉得寒气从脚底一阵阵往上升,忍不住双膝发软跪倒在地,悲哀又自嘲地笑了起来。
曾经的自己风光无限,不仅是红衣教当之无愧的咒术第一人,更是大祭司之位的有力竞争者。甚至炼灵之事也一直秘密进行,若不是某一日有一名死囚逃出,走漏了风声,她也不会面对来自馥雅等人的致命打击。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她心中焉能不恨,怎能甘心?
可事到如今,只怕再多的愤恨无奈,也于事无补了吧。
她垂眸不语,牢门外却倏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紧接着看守的红衣教徒悄无声息地软倒,眼前的地面上出现了一双绣着繁复云纹的华贵锦靴。
水牢的牢房低于地面,牢外并没有积水,来人的鞋尖距离她的鼻尖不过数寸,她仰起头来,不出意外地瞧见一道颀长高挺的身影。
“你是专程来看我狼狈不堪的样子么?”朗玛没有丝毫惊诧,笑着问道。
“朗玛祭司天之娇女,如今却落得这般下场,在下自然是不胜唏嘘,”
牢门外的男子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喟叹着说道:“我可是遵照你我事先的约定,提前安排了死士潜入夜流岛,没想到关键时刻还是功亏一篑,当真是天意难测。”
“阁下不必拐弯抹角,”朗玛冷哼一声,“既然你已经支付了对价,我也按照事先的约定将销骨咒下在了那外来客的身上,我们之间也算是两清,互不相欠了。”
“朗玛祭司何必如此见外,在下也是惜才之心作祟,才想着排除万难,来送你最后一程。”
男子扶着铁栅栏缓缓下蹲,他生得肩宽体阔,却异常瘦削,甚至显得肩不胜衣。
“被人平白搅黄了计划,你难道就打算这样轻易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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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师姐,我放你自由
朗玛低低哼了一声, 一圈血晕不知何时悄然攀上了她的瞳孔,衬着脸上盘虬的疤痕, 显得格外恐怖。
恨么……自然是恨的。
暗中筹谋了这么多年, 蛰伏良久就是为了一举毁灭馥雅和缇夜所珍视的一切, 再将妙月永远从那人身边夺走,以泄当年薄情之愤。
只是一切已经覆水难收, 自己却没有想象中那样痛苦不甘,或许人总是会累的, 功名利禄,那些曾经趋之若鹜的东西, 在她眼里都变得索然无味。
如今能在死水中掀起微澜的, 怕是只有那一丝丝恨意了吧。
“阁下的意思,是想让我设法再次对人下咒?”
她捂着嘴闷闷地咳,苍白的嘴角溅出血沫:
“咒术师和幻术师不同, 尽管咒术威力强大, 但用来诅咒他人时, 自身也会受到相应的反噬。若我现在再次施术,只怕身体根本承受不住。”
“据说红衣教审判会议的处决令已经在路上了, 即使眼前朗玛祭司你还能活着,想来离死也不远了。”
男子冷笑一声,根本不管自己的话语多么诛心, 颇为不屑地道:
“倒不如再与我做一回交易。”
“阁下未免将自己看得太重,”朗玛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我纵横半生, 虽说现在境况凄惨,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我不认为眼下你还能提出任何令我心动的价码。”
她的身体早已被赤焱灼烧残破,更因为对目标施咒而溃烂,倘若再妄动灵力,只怕必死无疑。
头顶传来轻蔑的笑声,她扬起头,只见男子一双上挑的丹凤眼微微眯起,墨发沿着苍白的侧脸滑落:
“若我向你承诺,待我取得琼州大陆霸主之位,便会立刻派兵夷平红衣教……朗玛祭司是否会为之心动?”
“大陆霸主?”朗玛悚然睁大了双眼,却并不认为眼前之人是在痴人说梦。
她认识眼前的男子还要追溯到一年之前,早在青璃国众人为了修复古剑前来夜流岛以前,他便设法避开了入岛幻境,径直找到了她:
“红衣教前任预备祭司朗玛,有兴趣与我合作么?”
自始至终男子都没有将自己的身份明确告诉过她,可不论她提出人员和物资上的任何要求,他似乎都能轻易满足。
想来此人若非大陆上江湖势力的幕后之人,便是某国的皇亲贵戚。
上一次交易,是将逐渐耗尽人生机的销骨咒施加在近日前往夜流岛的其中一人身上。中咒者早期发觉不了身上的异状,只会渐渐变得虚弱疲惫,等到咒成后会足足疼上七七四十九天,最终气血亏损而亡。
销骨咒是不可逆的,换言之,一旦中咒,便只有死亡一种结局。
释放这样霸道的咒术也让她自己受到了强烈的反噬,原本定好的复仇计划骤然被打乱,她无奈之下只能借助他人的力量帮自己搜寻材料,没想到反倒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或许兜兜转转,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所以,阁下这次想让我做什么?”
“记得朗玛祭司之前告诉过我,红衣教秘籍中记载的禁术,除了销骨咒、饮鸩蝎、噬心毒,还有一样,非有情人则不能够生效……”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朗玛却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脑海里,心跳激越,她抿了抿干燥的唇,挣扎着说道:
“究竟是为什么……”
“我安插在红衣教中的眼线早已将近日发生的种种回报于我,”男子好整以暇地微笑,“此人是我称雄之路上的最大障碍,恰好也与你结下深仇,如此设计一箭双雕,祭司你何乐而不为呢?”
“好好考虑吧,我等着你的答复。”
不论如何眼下面临生死危机,命在顷刻的是朗玛而不是他,纵使她没有顺遂自己的心意,他也完全可以找到其他替代的办法,完成心中所预想的一切。
只是……
他削薄的唇轻轻勾起,嘴角弧度莫测,没想到他曾经轻视的那个人,竟然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李代桃僵,还设法窃取了他大计之中的关键一环。
好在自己之前的布置并没有受到太多干扰,如今知晓真相倒也不算太晚——
这天下,早该乱起来了。
男子宽袍清癯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朗玛茫然地注视着前方,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窒息和心悸,忍不住攥紧栅栏跪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息。
门外瘫倒的侍卫还没有醒来,她伸手入怀,悉悉索索地翻找了一番,不久从前襟取出一束柔软的发丝来。
她伸出右手三指捻住发丝,缓缓按在左手掌心,口中喃喃念着些什么,随后淋漓的血珠从她指尖潺潺涌出,逐渐浸透了掌心的黑发,又淋淋漓漓地落入下方的冰水中。
三日后。
缇夜在华熙宫中设宴,等到陈茗、骆华卿、白锦漫等人依次落座,才莞尔道:
“龙脉枯竭危机解除,红衣教能成功度过此次难关,多亏了诸位的鼎力相助。这是夜流岛岛民特酿的语冰酒,入口甘冽余味绵长,本座特地寻来给各位品尝。”
语冰酒呈现出淡淡的粉色,衬着莹润的青琉璃杯仿若玉叶琼花,煞是好看,陈茗忍不住啧啧称赞,正准备捧起酒杯一饮而尽,骆华卿一记凌厉的眼刀已经刮了过来:
“饮酒伤身,你身体刚刚恢复,还是克制为妙。”
“可是我想喝嘛~”
他放下酒杯,攥着骆华卿的胳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晃:“好卿卿,我以前不怎么求你,你就答应我这一回,好不好?”
萦绕在耳畔的轻唤娇娇软软,吹拂在颈侧的全是热气,骆华卿眨了眨眼,迅速掩去眸底的一丝慌乱:“只这一杯,不能再多了。”
“遵命!”
陈茗敏锐地捕捉到他耳后一抹稍纵即逝的红,心里喜滋滋的极为受用,起身凑近他的脸颊“啵唧”一口,随后欢喜地端起酒杯啜饮。
对面坐着的白锦漫始终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只是握着酒杯的指节有些泛白。
身边的若尘不由深深叹了口气,举筷夹了些小菜放到他碗中:“少主,空腹饮酒极伤脾胃,还是吃些东西垫垫为好。”
白锦漫点点头,却不动筷,他本来就没什么胃口,此时更是食难下咽。
他不是恼怒不甘,只是……不论是君暮还是他自己,都实在需要时间去接受。
“我说,身边这么多人看着呢,你俩也稍微克制着些。”
妙月的眼光在几人之间来回逡巡,心中忍不住暗暗感慨,原本她觉得女性之间的情丝弯绕就已经足够复杂,没想到放在一群男人身上,操磨人心的程度竟然毫不逊色。
她正准备和缇夜说点什么,门外却有传讯的红衣教徒走了进来,神色相当慌张:
“大祭司,不好了,绝痕谷水牢传来消息,人犯朗玛在狱中……自尽了!”
“你说什么?”
缇夜只觉得心中仿佛被重锤狠狠一击,霍然站起身来,连桌上的酒杯都被打翻:
“什么时候的事?”
“小……小人也不知,听水牢的狱卒说,这朗玛几日前就开始不吃不喝,今天一早他前去查看,发现那人靠坐在石壁上,大半身子都已经腐败溃烂,想必死去已有好几日了……”
缇夜木然地瞪大了眼,手指深深刺入掌心,却仿佛毫无察觉。
记忆中的朗玛,始终是红衣如火,张扬明艳的,纵然后来走入歧途,也依然活得放肆任性,唯我独尊——
又怎么会落得这样连死亡都无人察觉的凄惨下场。
她身子微晃,妙月眼疾手快一把扶住,这才惊觉不知何时冷汗已经遍布了缇夜全身,柔软的手掌更是热度全失,冰冷得瘆人。
“夜夜,你没事吧?”
她担忧地注视着缇夜,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良久那人才幽幽叹息一声,问道:
“朗玛的尸身,现在何处?”
“已经安置在停尸馆中,用特制的棺木封存起来,”红衣属下小心翼翼地回答,“毕竟尸体腐败得太过厉害,继续留在水牢恐怕会引发瘟疫,我们不得已才先斩后奏,还望大祭司宽宥。”
“无妨……”
缇夜的语气陡然低弱了几分,向来挺直的脊背微微佝偻,一时间竟然显出几分老态。
她外表看上去不过是个十余岁的妙龄少女,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的真实年龄早已过了不惑,只是灵力修为深厚,加之天材地宝的滋养,寿数远比一般人来得久长。
“逝者已矣,本座不便惊扰,你们将她就地火化……至于落葬的地点,不必选在罪人之冢,将骨灰扬入东海吧。”
她一生最忌束缚,却因为离经叛道不得不处处掣肘,自己与她毕竟师姐妹一场,如今她既然身死,自己也不必依旧羁束着她。
且让东海的流波,将过往的种种掩埋。
属下领命离去,缇夜抬手捂住脸,缓缓沿着软椅滑坐下来,妙月在她身边看得分明,那纤长白皙的十根手指,早已被泪水沾得透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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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同归(本卷完)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 小夜子你依然是个爱哭鬼。”
因为朗玛的死讯低声啜泣的缇夜顿时吃了一惊,急忙抬起头寻找声音的来源, 只见面前凭空出现一人, 正以倒挂金钩的姿势与自己大眼瞪小眼:
“就你这承受能力, 馥雅怎么能放心把夜流岛交给你?”
在场众人都被这清奇的出场方式深深震撼,陈茗盯着来人的面容思索了好一阵, 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这不是前几日在隐市给自己算命的神棍吗?
“穆老板,你怎么会来这里?”
“怎么, 合着龙脉复苏,你们在这里好吃好喝, 我就不能来凑个热闹?”
穆铮言回头睨他一眼, 满脸的不以为然:“再怎么说我也是小夜子的师叔,这华熙殿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也没人可以指摘。”
他性情跳脱随性, 不拘小节, 骆华卿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噙了些笑意, 凑到陈茗脖子旁咬耳朵:“你不觉得他和我师父有些相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