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先在九阙宫中生活时,便只是个不受宠的落拓皇子, 母妃多年不得圣宠,全靠诞下了龙子才保住后宫的地位, 却也被他人算计容貌受损,多年来不得圣宠。
自从记事开始, 他就没怎么近距离见过方宇的面, 不想方承尧方慕慈等备受宠爱的皇嗣,他一来没有剑主的光环加身,二来没有圣心的偏宠, 是以痴长到十余岁, 连觐见圣上的机会都屈指可数。
可即便如此, 依旧有人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千方百计地刁难于他。
皇位之争庞杂纷乱, 他自问没什么致胜的倚仗,也没有古剑认可的天命,一度郁郁寡欢, 甚至萌生了求得一处封地,远离朝堂的念想。
于是他向方宇上书一封,自称倦于应对凡尘俗事, 请求前往禅隐寺清修,这在其他皇位竞争者眼中当然是天大的好事,在他们的推波助澜下,他也很快如愿,离开了冷冷清清的九阙宫。
可命运发展着实难料,他在禅隐寺清修的第三年,九阙宫便传来了母妃薨逝的噩耗。
尽管容貌有损,母妃的身体却一向康健,绝不可能在盛年暴毙身亡,宫中封锁了消息,他经由禅隐寺高僧的信徒四方打探,才隐约得知,害死自己母妃的罪魁祸首,正是目前风头无两的秦皇后与琪贵妃。
其实对于他放弃权势斗争的决定,母妃并没有勉强什么,平日里更是与人为善,从未有逾矩的行为。
奈何方宇那段时日时常噩梦缠身,专程请了禅隐寺的高僧前来镇鬼,末了还扬言重重嘉赏,身在寺中的他自然又回到了众人的视野,甚至连纷争之外的母妃也被迫卷了进来。
至于皇后和贵妃动手的缘由,不外乎斩草除根,轻飘飘一副断肠散投入母妃的饭食中,随手取了她的性命。
方舜华冷哼一声,眼底杀机森然。
他不是没想过为母妃讨回公道,可后宫嫔妃不计其数,方宇连最为宠爱的羽妃都护不住,更何况一名不受宠的普通妃子?
于是此事就这样被一笔带过,可对于他自己而言,仇恨的种子却深深植入了心底:
这一切都是无权无势的必然结局。
他一日是不得圣宠的落魄皇子,就一日得不到敬重与安宁。就算他退隐寺庙,远离斗争,他人总会找到各种各样的方式,将他拽回交融着血肉与灰烬的漩涡之中。
这漩涡,叫做倾轧皇权。
既然命运的安排自己无法挣脱,那也不妨和它斗到底,他做下了这样的决定,随后有一日,一名不速之客出现在了他眼前。
那人来自遥远的玄胤,胸怀着侵夺天下的野心,他知道与对方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可面前的价码太诱人,根本容不得他迟疑。
此后便是重重的铺陈与谋划,古剑被破坏只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方承尧远赴夜流岛的队伍中也混入了他们的耳目,这才能顺利地将销骨咒种在他的身上,又轻而易举地嫁祸给方慕慈。
他身在禅隐寺,平时并不过问朝中事务,自然而然地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再顺手将觊觎皇位已久的方子瑜拉下马来。
今日,便是一切的终局了。
深吸口气平复下过快的心跳,方舜华拉着身边的方慕慈就地跪下,深施一礼:
“见过父皇、母后。”
是了,此事关乎前太子毙命的真相,身为他生身母亲的秦琇又怎么能缺席。只不过她对方舜华的问候并没有太多反映,只是木然点头,满面是艳丽妆容都压不住的沉沉暮气。
方宇斜睨秦琇一眼,无声地叹了口气:“先平身吧,平日你在禅隐寺清修,朕着实有些时日未见你了,如今看来,到是出落得愈发成熟稳重。”
他甚少如此露骨地夸赞别人,方舜华听着心中暗喜,心知父皇这是终于认同了自己,急忙欣喜叩首:“多谢父皇夸奖!”
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彻底扳倒方子瑜等人势力的基础上,他略一沉吟,撑地起身,长袖掸了掸身上的风尘,沉声道:
“儿臣今日前来,正是为了将大皇兄中咒的真相告知父皇母后。”
话音刚落,他的目光就落到了方子瑜的身上,眉宇间透着明显的疏离与嫌恶:
“我身居佛门,平日里最是倡导悲悯慈和,定分止争,没想到三弟竟然能为了皇权视亲情为无物,为如此大逆不道之举,着实令人心寒。”
方子瑜没料到这暌违已久的二哥一见面就将矛头对准了自己,怔愣了刹那,立刻怒极反驳:
“方舜华你说什么浑话?此时你是否参与暂且不论,此前你一直身在禅隐寺之中,对此事一概不知,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信口雌黄?”
他是个暴烈脾性,当即按捺不住就要离席申辩,方宇立刻投去一抹冰冷的眼神,提前布置在他身后的暗卫随之死死扣住他双肩,不由分说将人重新按倒在座位上。
“瑜儿,舜华再怎么说也是你的兄长,你这般直呼其名,岂不是坏了青璃的礼数?”
方宇分明是微笑着说出这句话,笑意却没得半分到眼底,方子瑜瞬间只觉得一盆凉水迎头浇下,手脚连同心底都冻得冰凉:
父皇他……怕是早已不信任自己了。
在一边冷眼旁观的方舜华不着痕迹地勾起嘴角,隐约感受到一种报复的快意。
天道好轮回,如今百口莫辩的人终于不再是自己,而变成了那个曾经颐指气使的人。
曾经母妃在世时,琪贵妃仗着帝君的宠爱,明里暗里不知让他们母子吃了多少苦头;方子瑜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不论是在私塾国宴,亦或是皇家围猎等公众场合,也从来没给过自己半分好脸色。
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也算是大快人心。
他心底生出扭曲的快意,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有些苦涩地道:
“无妨,想来三弟也是因为秘密被戳破急怒攻心,一时来不及考虑着许多。儿臣之所以敢这样说,自然有证据在手。”
说着他抬手指向身边的方慕慈:“四妹便是此事最好的人证。”
众人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纷纷聚集在方慕慈身上,这才惊觉曾经风头无两、金尊玉贵的少女已经被折磨得苍白憔悴,她眼底含泪,面色惨淡,宽大衣袍下瘦弱的身子瑟瑟发抖,仿佛一阵风便能将她轻易刮倒。
那张与白羽芷如出一辙的颜容落入眼中,方宇只觉得心口狠狠地抽痛了一刹,忍不住颤声道:“慈儿……这些时日,你受苦了吧。”
方慕慈抬眼迎上他的目光,心底不由得划过一抹讽刺之感。
她这几日在禅隐寺好吃好喝伺候着,身体也并未抱恙,加之骆华卿用元力悉心调理,早已将天牢中落下的暗伤修复了七七八八。眼下这副凄惨可怜的模样,自然是伪装的结果。
苦肉计这种屡试不爽的计谋,当然要用在刀刃上。
骆华卿和陈茗就守护在自己身后,她深吸口气,按捺下心底的担忧,含着哭腔开了口:
“父皇,女儿这次……这次当真是死里逃生啊!”
她微微仰头,墨发下现出一截雪白脆弱的脖颈,泪水沿着脸颊潸然滑落,身子颤抖如同濒死的蝶:“女儿在天牢中受尽了折辱虐待,接连几日粒米未进,更是求助无门,外公心疼我受苦受罪,这才设法闯入天牢来救我,并没有违逆父皇意愿的打算……”
“可天有不测风云,女儿和外公刚刚到达天牢外,便遇见了三哥,”她一面拭泪,一面抬手指向方子瑜,恨声道,“他率领着皇宫亲卫,不由分说就围住了我们,甚至连辩驳的机会都不给,就拿着本命灵武攻了上来……”
“你是朝廷要犯,长风门主罔顾律法执意要将你带走,我身为青璃皇嗣,当然应该阻拦,”方子瑜雷霆一掌落在面前的桌几上,上好的紫檀木顿时四分五裂,“若是就这样放你离开,我该怎么向父皇交待,怎么向枉死的大哥交待?”
“三弟为何不等四妹说完,偏要这样着急反驳,莫不是在隐瞒些什么?”
方舜华冷笑着开口,目光寒彻地逼视着他:“恰好我也有一事想问三弟,据称前几日你的背后同样出现了大片恶诅痕,和四妹相比有过之无不及,不知你对此作何解释?”
“那是……”方子瑜一时语塞,这件事自己到现在还完全摸不着头脑,更谈不上回应他的质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想来应是幕后主使有心嫁祸,栽赃陷害罢了!”
“哈哈哈,三弟莫非是在开玩笑么?”方舜华笑容古怪地挑起了眉,“九阙宫防守森严,各处主殿更是有专人巡逻护卫,试问这样的防备之下,有谁能陷害于你?”
“更何况,”他根本不打算留给方子瑜任何辩驳的机会,“四妹和长风门主当日根本没有杀伤任何天牢守卫,就直接被你们兵刃相向,于情于理都不是君子所为。四妹是我青璃的四公主,你置她的性命于不顾,便是与整个青璃国作对!”
他这一番话掷地有声,方才一直沉默不语的方慕慈霍然抬起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她双手轻拍,缓步走上前来,回身望了方舜华一眼,眼中的神情似乎是感谢,又仿佛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二哥说的不错,杀了我,便是与整个青璃国作对,因为……”
说时迟,那时快,她冷哼一声,霍然撕裂右手衣袖,将整截小臂与手背完完整整暴露在众人眼前:“大哥的身份是伪造的,真正的古剑剑主,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害,二哥这也算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吧
不过女主还真是不按常理出牌啊23333
那么接下来二哥会如何应对?帝君会相信女主的自白嘛?一直没说话的皇后会不会也闹出幺蛾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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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始料未及的骚操作
方慕慈这句话出口, 周围顿时陷入一片死寂,仿佛画面生生静止了一般。
众人的眼光不约而同地集中在那截雪白小臂上, 只见光洁的肌肤中央, 一枚暗红色的火焰形纹路格外明显。
此物他们又如何不认识——
正与五年前方承尧拔出古剑时, 手背上的印记一模一样。
“这不可能!”秦绣霍然一拍扶手站起身来,颤抖的手指指向方慕慈, “古剑怎么可能有两位剑主?”
当初方承尧手上的印记可是昭告过天下,甚至专程请画师拓印下来, 如今就悬挂在明华殿最显眼之处,又怎么可能作假?
相比于秦绣的失态, 方宇则显得冷静得多, 他神情阴沉,藏在袖中的右手似乎悄然摩挲着什么,长袖下白光一现。
“慈儿, 如今这个局面, 还请你向父皇解释清楚。”他抬手止住秦绣的话头, 目光落在方慕慈身上,语调听不出喜怒。
“父皇明鉴, ”方慕慈坦然地鞠了一躬,起身时不着痕迹地朝前走了几步,拉开自己与方舜华之间的距离:
“其实当初拔出古剑之人并非大哥, 而是女儿自己,只不过我毕竟是女儿身,加上也是头一回面临这样的大场面, 一时不知所措……”
她自然不会招呼秦绣,毕竟就在前几日自己被冤枉之时,对方怕是恨不能让她血债血偿。
“恰好古剑与剑主心存感应,女儿原本拿不定主意,是古剑剑灵突然现身,替我想出了这桩李代桃僵的法子。”
她在前方一本正经地口胡,身后骆华卿抿唇一笑,立刻朝陈茗传了一道心念过去:“没想到我的小明这么有能耐。”
陈茗眉心忍不住抽了抽。
得,真给爷气笑了。
他倒是没想到,方慕慈会一股脑把责任推卸到自己身上。
不过这也不失为一个最稳妥的办法,毕竟如果没有她偷换身份这一茬,方承尧也许就不用顶着古剑剑主的身份,成为各方势力的活靶子。
但这样一来,他同样也不能顺利登上太子之位,牢据东宫这么多年。
只能说有得必有失,苍天饶过谁。
“我苦命的尧儿……”秦琇双腿发软,跌坐在软椅上,面色一片惨然。
多年来她引以为傲的太子竟然是个剑主的冒牌货,事实真相带来的冲击不可谓不大,她此时仿佛一个溺水之人,大口大口地喘息,兀自不肯放过最后一丝希望: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方慕慈冷笑一声:“我既然敢站在这里,说的必然是实情。你们且看我手背上这枚火焰印记,比之大哥手上的那枚,不论是色彩还是轮廓,都要清晰深刻得多。”
“而且此次夜流岛之行,大哥与古剑之间根本毫无联系,不仅感应不到龙脉与剑主的呼应,甚至连古剑的剑灵都无法召唤出来。”
“若是不信,大可询问随行的守卫,或者将古剑呈上一试。”
她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方舜华立在一边,却忍不住皱起了眉。
没想到她竟敢将他们之前的约定视若无物。
原本按照计划,今日的觐见只需要他一番血泪控诉,就能将栽赃陷害的帽子扣在方子瑜头上,方慕慈只消在一旁扮演嘤嘤啼哭的小白花便可。
然而为何她甚至不提前告知一声,就贸然亮明了古剑剑主的身份?
心中恨得牙痒,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想着拖延时间,先扳倒方子瑜再说:
“没想到古剑剑主竟然另有其人,可毕竟古剑刚刚修复,存放在苍梧殿的结界中也不方便取用,不如我们先将大皇兄之死背后的真相弄清楚,再考虑此事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