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平日在芷熙宫服侍方慕慈时,他也随身佩戴着遮掩形貌的云水玉,在旁人眼中的相貌与真实容貌之间存在着细微的差别,综合起来,也足够瞒天过海。
方慕慈此行是奉了方宇的旨意前来传唤,一行人很快来到了九阙宫主议事殿明华殿前,只见除了惯常守卫的皇宫亲卫之外,还有另外数人等候在大殿门前。
为首二人一人白衣胜雪,身姿轩秀,眉眼精致如同水墨写意,是继任长风门主不久的白锦漫;他身后立着名高挑挺拔的白袍男子,神色冷峻如含霜雪,唯有目光落在白锦漫身上的刹那才会现出几分柔情,正是他的贴身暗卫若尘。
骆华卿与白锦漫的视线交汇刹那,双方眼中都闪过了然的神色。
昨日骆华卿通过叠纸灵传讯给白锦漫,劝他立刻停止对古剑的追踪,原本白锦漫心中还有所迟疑,可他的魂魄毕竟与铸剑师君暮同源,在古剑受到噬阴妖侵蚀的同时,就感觉到了源自剑心的强大警示之意。
倘若放任骆骞继续利用怨气伤害古剑,不只剑心会受到损害,甚至陈茗的生命也会受到极大的威胁。
不过骆骞所图谋划深远,当然不会疯狂到直接对澜蓁古剑造成不可逆的损伤,之所以悍然操纵噬阴妖,只怕也是为了牵制骆华卿之用。
“小……二殿下,这位是长风门新任门主白锦漫,你们之前应当曾经见过,”方慕慈咬了咬嘴唇,有些懊恼自己的失态,“由于长风门前任门主身殒一事同样与玄胤大殿下关联匪浅,父皇再三考量,决意让长风门与二殿下一道前往玄胤国,处理讨要古剑的事宜。”
她的视线有些躲闪,并没有与白锦漫目光相接。
二人的关系自从夜流岛一事之后就变得有些尴尬,不仅白锦漫对她齿冷,她对白锦漫也同样不再信赖。
如今白云萧意外身死,二人为了替他复仇昭雪不得不再次站在同一立场,可彼此都心知肚明,一旦此间事了,最后难免会分道扬镳。
不过她也并不如何难过,毕竟自古以来,元力者组织不干涉朝政便是板上钉钉的铁律,白云萧因为白羽芷和她的缘故对青璃政权明面支持,早已惹得江湖中其他门派心生不满,即使为了长风门的长期存续,白锦漫也势必要将其抽离出青璃朝局。
更何况对她而言,如今前太子和二皇子接连身死,三皇子又因为行事莽撞而被方宇拉进了黑名单,即使她是女儿身,其资质能力也是现有的青璃皇族中最为优秀的一位。
此外,澜蓁古剑剑主的身份也无疑是她强力的依仗,方宇并非墨守成规的迂腐之人,即使目前依旧无甚表示,心中想必已经有所动摇,将东宫之位授予自己,想来只是时间问题。
“见过白门主。”骆华卿极有分寸地浅施一礼,举手投足间都是深入骨髓的优雅高贵,和以往身为内侍时判若两人。
方慕慈在一旁看得有些怔愣,心跳一时间有些快,似是为他慑人的风华心折,又不由得深深感慨。
四人寒暄一番后,便在内侍的引导下进入了青璃九阙宫。
青璃帝君方宇端坐在龙椅之上,凛冽的目光笼罩着缓步走近的几人,眉梢眼角都是掩藏不住的疲惫。
他一向保养得当,奈何近段时日实在是变故频生,他接连失去两位儿子,作为镇国之宝的澜蓁古剑又被人生生窃走,是以短短数日就两鬓斑白,原先挺拔的脊背也佝偻下去,老态尽显。
骆华卿步履如风,在红毯之前一撩衣袍下摆,单膝跪地行了一记大礼:
“玄胤国二皇子骆华卿,拜见青璃帝君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哈哈哈终于撕毁符咒换回身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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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一路向北
方宇掀起眼皮望向骆华卿, 一时没有说话。
单膝跪地是玄胤国皇族的大礼,转为觐见高于自己辈分的皇室贵族之用。跪在自己身前的青年身姿峭拔, 容色清美, 看上去的确是一表人才, 令人心折。
可他的心绪却说不出的复杂。
如今玄胤和青璃的关系可谓是势同水火,玄胤国大殿下不请自来, 不仅与青璃二殿下共谋毒害了前太子方承尧,甚至还在阴谋落败后残忍杀害了前者。换言之, 自己两位子嗣的身死都与此人脱不开干系,说是横亘着血海深仇也不为过。
然而这位玄胤二殿下……
自从五年前他作为质子来到青璃国伊始, 一向安分守己, 从没做过任何不合常理之事,对待服侍的宫人态度更是极好,相较于其他娇生惯养的质子, 确实称得上一句五讲四美, 十足省心。
更何况, 他和骆骞之间,也绝非寻常的兄弟关系。
“免礼平身吧。”方宇轻叹一声, “来人,赐座。”
“谢陛下。”
骆华卿在内侍搬来的檀木椅上坐下,抬眸望向疲态尽显的青璃帝君:“敢问陛下召见在下, 可是为了澜蓁古剑失窃一事?”
见他开门见山,方宇也不再绕弯,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正是……朕听慈儿说, 你愿意为了青璃将古剑夺回。但不论如何,骆骞都是你名义上的兄长,若是你明面上声讨于他,实际上与之暗通款曲,朕又该如何是好?”
这句话问得毫不客气,连在旁静候的方慕慈都忍不住皱了皱眉,骆华卿却仿佛丝毫没有放在心上,扬眉浅笑道:
“这件事帝君陛下倒是不必担心,在下与骆骞之间的仇怨,只怕不比您心中逊色。”
“哦?还有这样的内情?”方宇被他的话激起了兴趣,“若是二殿下不介意,不妨向朕说明一番。”
“骆骞此人心思狠毒,若是事无巨细向陛下说明,恐怕会污了您的耳朵。”
骆华卿勾唇一笑,嘴角弧度森凉:
“我与他的恩怨,还要从十年前说起。”
“陛下若是对玄胤帝君,也就是我的父皇骆千胥有所了解,想必听闻过他与贵妃柳思弦之间的鹣鲽情深。”
流眄生姿的凤眸波光轻转,他双手交叠在膝头,扬起的一截颈子洁白修长:
“柳思弦便是在下的母妃,玄胤帝君的膝下一共四名皇嗣,其中我和小公主骆冰汐皆是柳贵妃所出,而骆骞与长公主骆轻飏则是皇后唐明彩的儿女。”
“在后宫,圣恩偏宠便是原罪,由于帝君宠爱贵妃,甚至有废后重立的打算,便激起了唐皇后的嫉恨与反扑。”
骆华卿叹了口气,话音停顿片刻,似是有些难以为继:
“……在重立皇后的消息传出后半月,母妃便突然染上了风寒,病势汹汹,任何汤药疗法都不见效,而就是这样一场寻常的小病,轻而易举地夺去了母妃的性命。”
“我原以为这一切是天意弄人,可后来询问过母妃宫中的内侍才得知,母妃病时服用的汤药根本不是太医所开具,而是由药膳房特制送上,而那段时日药膳房的诸般事务,都交由大皇子府打点。”
他眸中含着淡淡的讥诮:“彼时我还不肯相信,我不过总角之年,骆骞也仅仅长我五岁,我母妃一向待他温柔亲厚,但凡有半点良心之人,也不可能因为所谓后位就将可亲的长辈置于死地。”
方宇听得怵然心惊,目光忍不住瞥向一侧冷眼旁观的方慕慈,丝丝疼惜之感不由得浸入心房。
自古以来皇权倾轧本就是这世间最为无情的种种,其中的决绝残忍非亲历者不能体会。即使他已经经历过沧桑沉浮,面对这样残忍的手足相残依旧难以忍耐,更何况年岁尚小的方慕慈呢?
被诬陷谋害了自己最亲近的长兄,被三皇兄不分青红皂白地拔剑相向,甚至被生身父亲投入天牢之中,还因此失去了疼爱自己的嫡亲外公……
他长叹一声,抬手掩住了双眸:“所以为了防止柳贵妃登上后位,骆骞就在唐皇后的授意下,通过药膳房在贵妃的汤药中动了手脚?”
“不,事实并非陛下所想的那样。”
骆华卿轻轻摇头,眸色深黑如夜:
“谋害母妃并非经由唐皇后的授意……此事完全是骆骞一手为之。”
“这怎么可能?”方宇霍然瞪大了眼,“十年前他不过才十五岁年纪……”
“古有曹冲六岁能称象,项橐七岁破难题,人的心智城府又岂是所谓年龄能够限制的?”
骆华卿冷笑道:“唐皇后嫉妒心极强固然不假,可她并非彻头彻尾的心狠手辣之人,否则不会任由父皇独宠母妃,甚至连自己的后位摇摇欲坠也无计可施。对于这位母后,骆骞同样谈不上多么敬重,他之所以悍然对母妃下手,纯粹是为了夺得玄胤国的太子之位。”
虽说立子以长不以贤,骆骞原本不应该有多少顾虑,可一旦柳贵妃被扶上皇后的位置,东宫的名号不日便会落到骆华卿的头上。
更何况这位二殿下生得一表人才,性情又极为清淡温柔,与那些骄横跋扈的王公贵族全然不同,平日里就深得玑华宫上下的喜爱。在课业方面的建树连太师都叹为观止,骑射武艺上更是不落人后,若是他的母妃再荣升帝后,骆骞将不会有任何机会。
所以他只能铤而走险,用最极端的方式将这一切都毁灭。
“得知此事后,我暗中收集证据,将药膳房中的人证物证全数呈到父皇眼前,可到了呈堂证供的那天……”
苦涩的笑意浮现在骆华卿嘴角:“不仅所有的内侍宫女当场翻供,抵死不认,甚至连前来作证的太医也坚持认为,药膳房提供的汤药绝无问题。”
彼时只有十岁的他嘶声力竭地呐喊,将一张张记载详细的文书摔到那些颠倒是非之人的脸上:
“你们为什么不说实话?母妃因你们而死,午夜梦回难道不会觉得愧疚恐惧?”
“她对你们的好,难道你们都忘记了么?”
“你们说话啊!将真相说出来……”
彼时的他却不懂,这世间能左右行为的,除了人情,还有金钱与权势。
“……在对质之前,”他声音涩然,“唐皇后与骆骞早已控制了药膳房内侍的亲眷,威胁他们倘若胆敢泄露一句真相,便将他们的亲人立刻杀害。如若顺利瞒天过海,他们不仅能获得大量钱财,还不必继续在宫中过谨小慎微的日子。”
“如此一来,还有谁会支持我这个年岁尚小,又失去了最大倚仗的落魄皇子?”
“后来的事陛下想必也知晓了,短短五年之内骆骞便顺利获取了朝中大半重臣贵族的鼎力支持,并肆意左右着玄胤大大小小的国事——父皇沉溺于母妃逝世的巨大悲痛中不得而出,早早就退隐殿后不问政事。”
“原本按照青璃礼制,这到来质子府的玄胤质子不该是我,而是我的长姐骆轻飏,可骆骞为了杜绝后患,硬生生排除众议,在送往青璃的文书上署了我的名字。”
“我被困在青璃五年之久,对玄胤国内局势一无所知,近日更是传来消息,称我嫡亲的小妹冰汐于半月前下落不明,只怕正是落入了骆骞的手中……”
“以上便是在下所能告知陛下的事实真相,”骆华卿垂下眼帘,“不知此刻您是否愿意相信我的决意?”
他此言一出,四下顿时陷入一片无言的寂静之中。
不仅是不知前情的方宇,甚至是方慕慈在听完他这一席自白之后,也忍不住心中发冷。
那人温文柔和的外表下,究竟隐藏着怎样残酷心酸的过往?
她原本以为,骆华卿之所以成为玄胤质子,不过是国内皇权斗争落败的结果,却没想到其中竟然有这样的是非曲直。
他究竟在面对怎样残忍的现实?明明很快就能将残害母亲的凶手绳之以法,却因为权势的阻隔功亏一篑,他的心中该是如何的痛苦纠结,辗转难眠?
在这样的伤痛折磨之下,他依旧能设法保全自己,甚至还能对着她展露出那样灿烂的笑意……
她单单看到那笑容的清美潋滟,却没有捕捉到其中暗藏的痛苦烈焰。
“澜蓁古剑事关青璃国祚,半点马虎不得,”方宇沉声道,“若是二殿下愿意助我青璃剿灭玄胤逆贼骆骞,我国必将倾尽所能全力支持。”
“且事成之后,青璃便是你问鼎玄胤皇位最为坚实的后盾,朕在此郑重承诺。”见骆华卿神情淡淡不置可否,他长眉轩起,缓缓加码道。
闻言骆华卿心念微动,方宇开出的价码不可谓不诱人,甚至超出了他原先的预计。
毕竟这些年潜伏在方慕慈身边,他尽管对这位殿下的所思所想了如指掌,却对青璃帝君本人并没有太多了解。
相传他爱重已逝的羽贵妃白羽芷,因此对这位四殿下也极尽维护之能事,然而儿女情长终究抵不过帝王心术,在前太子被害一事上,他的所作所为无疑寒了方慕慈的心。
所以他的计划,是通过争取到方慕慈的支持,设法集聚青璃的力量与骆骞相抗衡。毕竟未名教的人手依旧极为有限,即使加上长风门的力量,与整个玄胤国相比依旧不够看。
即使在顺利返回玄胤国之后,他也必须尽早联系上早年母妃和自己留下的旧部,以争取国内力量的支持。他远离母国五年,朝局中心只怕不会再有自己的姓名,纵然骆骞不横加阻挠,想要恢复原来的地位也难比登天。
然而如今方宇突然抛出了橄榄枝,等同于掀开了苍夜幕的黑暗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