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想死都这么折腾,见说动了吴恪,接下来便半个字都不想再多言。
吴恪笑道:“我看你这模样,恐怕撑不了十刀就要完蛋,那可就太没意思了。不如这样罢,刀捅改成刑杖,你最好撑住了,只要在你死之前,那帮人就能一直跑。”
叶怀遥道:“你若是将这些告诉他们,他们便不会走了。”
吴恪道:“既然答应了你,我自然不说。”
这刑杖虽不像刀刺那样立竿见影,但痛苦一点也不少,反倒更加延长了死亡过程。
一棍子砸在后背上,叶怀遥身体向前一倾,双手撑在地上,死死咬住牙没有出声,而与此同时,另一边的俘虏们已经在茫然中被人驱逐出数里之外。
吴恪大概是想看看叶怀遥凭着一股劲能够撑多久,令一队弓箭手上马,在他面前列队,只等他一死,立刻出发追击,剿杀那些没有跑远的俘虏们。
纪蓝英镜中的那只恶鬼当时本打算将叶怀遥抓起来,送到被敌军占领的都城之中讨赏,可怎么都想不到世界上居然有会愿意主动送死的人。
当时他也躲在附近,叶怀遥被抓之后,因为怕被人发现,不敢贸然离开,只好继续隐藏,因此将整个过程看的清清楚楚。
这件事在经历当时无比漫长,仿佛半生的心血都耗在了里面,但向其他人告知,却不过是法器轻轻一拨弄的事,人们的神识当中便自动多了这段记忆。
这种方式快速便捷,虽然不如直观所见清晰,很多对话场景也是模糊的,但也足够他们知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些事情,就算是燕沉等人都不曾听叶怀遥提及过,其他人更是闻所未闻。
本以为明圣生来身份高贵,一路顺遂无忧,却没想到还有这着这样的过去。
这段往事当中说裹杂的情绪太过悲怆,以至于很多人都忘了,他们接收记忆的初衷是为了见证欧阳显所说的那“揭穿明圣身份的证据”。
虽然叶怀遥人就坐在这里,明显是最后获救了,但依旧让人忍不住为那个接受杖刑的少年而担忧着,也迫切地想知道,那些匆匆离去的俘虏是否能够顺利逃出生天。
毕竟接收这样一个狼狈少年跟明圣同为一人的设定,还是需要一段适应期的。
就连叶怀遥也没有想到,欧阳显想展示于众人面前的竟然会是这个,那带着血气与伤痛的回忆猛地撞入脑海,恍若隔世又清晰如昨。
他本想喝止,但整个人又仿佛被噩梦给魇住了一样,发不出声音,也动弹不得。
叶怀遥忍不住地想,原来当时的情况,竟然是这样的。
他最后几乎只剩了一口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匆匆赶来的师尊亲自救回了玄天楼。
重病一场之后,他又足足卧床养了大半年,才能下地走路。
而高烧之后,这段日子里的很多场景,叶怀遥都只能再想起个大概,具体的细节却都变得十分模糊了。
身边的人都恨不得他彻底忘记,说是想不起来更好,久而久之,叶怀遥也就再不曾深究过。
此刻,当年那种血肉横飞的疼痛仿佛再次涌了上来,他感到周遭的一切都仿佛在扭曲变形,依稀间仿佛有那时的风沙扑面,心脏在胸腔中疯狂地撞击着,令人几乎快要窒息。
诸般种种,遥远的如同另外一段人生。
后来到底怎样获救的,是师尊一来就把这些敌人驱散了吗?他想不起来。
正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当中,手臂忽然被一人紧紧抓住,叶怀遥转头,便听燕沉问道:“你的半功德之体……就是这样来的?”
舍生取义,沥血割骨,救人于危难,是为大功德。
燕沉这番话将叶怀遥从方才那种神思不属的境地当中拉扯出来,他没来得及回答自己师兄,便猛然意识到目前的状况,心中升起一种强烈的抵触之意。
叶怀遥脱口道:“行了,别让他继续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控制音量,但是嗓音低沉沙哑,几乎连燕沉都没有听清。
而正在这时,忽听有人呵斥道:“够了!”
竟是容妄猛地站起身来,手一挥,一道气劲打出,直接向着那恶鬼碾去。
纪蓝英见了他就害怕,浑身僵硬,几乎把镜子掉落在地上,更想不到要躲闪。
谁都知道容妄的脾气,欧阳显敢公然将这份神思传达出来,自然早有提防。
他眼看容妄动手,当即手疾地地将法器与恶鬼抢来向乾坤袋里一收,同时跃身连退几步,避开他的攻击。
他道:“邶苍魔君,是因为我对明圣的身份提出质疑,才会向诸位展示证据。你若是一定要打断,这事可就彻底说不清楚了。”
容妄面无表情,但他的身体却在无法自控地微微发抖,眼睛通红,似乎下一刻就要从中滴出血来。
胸口像是有把火在熊熊燃烧,这把火一直烧到了喉咙里,叫人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而随着火焰灼烧越旺,已经痛极了的心底又冒出了一股寒意,几乎将他整个人吞噬。
这是恨,是怨毒,是心如刀绞一般的痛楚。
容妄一直知道叶怀遥当年遭遇了什么,但当这一幕重新出现在他的眼前时,还是让他心痛到几乎窒息。
这是他恨不得捧在手心奉上云端的神明,却要遭受这般的对待,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因为无能,因为弱小。
所以当时……
容妄闭上眼睛,压制中胸中几近失控的恨意,耳听得叶怀遥短暂的恍惚之后已经恢复如常,声音冷淡沉凝:
“方才那些旧事,似乎与我的身份并没有什么关联。阁下想说什么,也用不着故弄玄虚,不妨直言。”
他那身看似单薄的血肉下面,仿佛藏着一副钢筋铁骨和一颗永远不会脆弱的心,多少事都顶的起,盛的下。
可是容妄知道自己不行,旧事重提,受不了的不是叶怀遥,是他。
收到这段记忆之后,容妄是在场所有人当中,唯一一个明白了欧阳显目的之人。
他缓过一口气,有些事百般遮掩的不想让叶怀遥知道,但现在,容妄明白再不说出来,恐怕先疯的会是自己。
他打断了欧阳显和叶怀遥的对话:“欧阳显,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容妄冷冷地说:“这段记忆之后的事情,便是叶怀遥撑了将近一个时辰未死,楚昭都城之外却爆发出庞大魔气,在场周军尽数化为尸块,几无生还。”
欧阳显志在必得的神情逐渐变为惊愕。
容妄道:“而你所质疑的,便是叶怀遥以凡人之躯,如何做到重伤而未死,当场并无魔族,又怎会出现能够带来如此庞大杀戮的魔气。”
欧阳显惊疑地打量着容妄:“……是。”
当时容妄才不过是个不到十四岁的孩子,距离他成为名震一方的邶苍魔君还有一段漫长而艰苦的岁月,所以欧阳显根本不认为他会知道当时的情况。
正如容妄所说,根据他的调查和猜测,欧阳显认为叶怀遥母族不详,应带有魔族血脉,而他正是在生死危机之刻被激发了潜能,将在场的普通军士们收魂,从而重新获得生机。
他今天就是想将这个惊天的秘密呈现在众修士们面前,他们作为修行之人,最重要的一条禁令就是不能滥杀无辜凡人。
不管叶怀遥之前有多少的国仇家恨,如果他真的沾染了那么多条人命,别说明圣的位置不可能再坐了,就是逐出玄天楼都不算严重。
欧阳显知道玄天楼一定不会这样做,但是他们越护着叶怀遥越好。
到时候就可以再次提出质疑,玄天楼是否是因为早知道叶怀遥有此能力,才收他为徒,而没有理会已经到了山下的容妄,导致他成为魔君。
罪名累叠,这修真界第一大派的位置,恐怕不让出来都不成了。
欧阳显事先多番调查,打算的也很好,从刚才玄天楼对待叶怀遥的态度,以及周围修士们的反应来看,他的计划也一直都在按照预想进行着。
直到容妄这一开口,提前一步将他要公布的事实讲了出来,才让欧阳显感觉到了一丝脱出掌握的危机。
不光是他,连叶怀遥都没往容妄身上想,此时也不由心生惊疑,朝着他看去。
这一看之下,他发现容妄脸色惨白,也正望着自己,那目光中竟然带着几分凄厉绝望。
叶怀遥知道,大概在此时,自己的神色也十分难看。
因为容妄看到他的时候明显怔了怔,然后便放柔了眼神,微顿之后,唇角轻抿,终究独冲着他露出一抹略带安慰的笑意。
他的声音在叶怀遥的耳畔响起:“不会有事的,你放心。”
而后,容妄垂下目光,拂袖一挥,数团紫色雾气纷飞而出,淡淡道:“当年那些人都是我杀的。”
“不可能!”
这项罪名在叶怀遥身上与在容妄身上的后果截然不同,根据自己的调查结果,欧阳显完全无法相信。
他震惊激动之下倏地站起身来,说道:“你刚刚自己认了心悦明圣,现在做出如此说法,分明就是想为他顶罪!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团紫雾撞中,没入眉心。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嘞宝贝们,我都不敢写作话了(*/w\*)。不是故意卡大家,我知道会把小读者卡跑的,但是网课实在太狗了,真没时间,躺平任踩_(:3∠)_。
给凌乱的宝宝理一下,这篇文的主线就是通过十八年后魔君明圣的重逢,引出当年故国往事的遗留问题。目前这段就是涉及到小时候遥遥和汪崽分开的缘由,和两人的分别经历。
另外不是现场直播,就是一道光闪过,大家就知道,噢,有这么回事了。
第118章 寸心难裁
欧阳显尚未来得及反抗, 便瞬间感到一股痛心愤恨之意, 直从胸中涌了起来。
那情绪如此激烈, 以至于他忍不住猛然回手按住胸口,随后便意识到, 这应当是属于容妄的一缕神思,所记的正是那段恶鬼记忆之后发生的事情。
这段往事像是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治不好,只能搁在心底深深地藏起来,任由它化脓, 腐烂, 越痛越深。
容妄从来不愿去回想, 甚至连在叶怀遥的反复追问之下,他都不曾露出过半点口风。
这么多年过去了, 他以为自己早已经习惯或者遗忘,直到此刻,他才发现,一切竟然依旧历历在目。
容妄没说实话, 当时叶怀遥把他送到了斜玉山下,没有遇到什么乱军,更加未曾迷路。
不是玄天楼不肯要他,而是他醒来之后就追着叶怀遥去了。
容妄并不会追踪术,但是凭着他对叶怀遥的了解,对方一定是打算再折回楚昭国的都城。
他年纪虽然不大,却是从小讨生活讨惯了, 站在路边等着一队粮车过去,悄悄钻进了堆放着的粮食中间,就这样被带着一路赶往都城,根本不比叶怀遥慢上多少。
容妄打的主意本来是想办法一路混进城去,然而刚到城外,便听见有逃命的流民议论。
他们说是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子,十五六岁的年纪,便一个人将四具尸体从城墙头上射了下来,闹出来很大的乱子,被守城的兵将们给抓了。
容妄一听这话便知道是叶怀遥,只觉得眼前一黑,整颗心都提起来了。
那一瞬间,他先记起来的不是其他,反而是叶识微刚刚死后,叶怀遥笑着冲自己说——
“你得把不开心的事都忘了,好好活下去,以后还会有自己的家,遇到心爱的人”。
他劝别人的时候笑的那么好看,为什么到了自己这里却想不开?
明明安逸舒适的日子已经唾手可得,偏要这么傻,一个人跑回来送死。
容妄找到叶怀遥的时候,杖刑已经进行到中途了,他将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
那一瞬间,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攫住狠狠一拧,锥心刺骨的痛楚从胸口迸发,思维中不再有其他认知,只知道发疯一样向着叶怀遥的身边跑去。
他将这个人小心翼翼地揣在心尖上,连他稍稍一蹙眉都能感到牵扯进骨血的心疼,而那些人,竟然敢如此待他!
这一幕几乎要让容妄发狂,他完全失去了理智,只有一个念头,要冲过去保护他,要代替他承受那些痛苦,要把这些人全部都杀光!
他跌跌撞撞地向着前方狂奔而去,眼看距离越来越近了,脚下却被人猛地一绊,摔倒在地。
一阵笑声响起来,有人带着恶意的嘲弄高声说道:“怎么又来了一个不自量力的小崽子?当咱们这军营是什么?喂,小子,学几声狗叫听听?”
容妄拼命挣扎,对方却踩着他的后背,将他牢牢制住。
这不是他和其他小孩打架,只要好勇斗狠就能成功。
力量对比太过悬殊,哪怕他急的恨不得用整条命去换,对方也只轻松当成一个恶毒的玩笑,轻松就能把一切变成无能为力。
远处刑杖击打的闷响还在继续,传入他的耳中。
受刑的人是叶怀遥,那每一棍,都打在他最爱的人身上。
来不及了,就要来不及了。
容妄的脸被按在地上,眼睛瞪的极大,望向叶怀遥的方向,然而视线却是一片模糊。
滚烫的泪水涌出眼眶,落入地面上结霜的杂草中,他从来不曾感受到这样的绝望。
他打出生以来,眼中所见心内所感,尽是世间的坚硬与冰冷,而仅有的一点柔软一丝暖意,便全都系在叶怀遥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