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唯一的挚爱,仅有的幸福。
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带着锥心的焦痛,他宁可千刀万剐,都不愿意看见叶怀遥受到半点伤害。
哪怕实现这个愿望,要从此堕入永世不见光的黑暗,亦是在所不惜。
哪怕……永远不能再见他……
痛苦与怨恨翻腾着冲破心脏,融入血脉,一股前所未有的磅礴之力,在身体里涌动诞生。
其实在这股力量刚刚产生的时候,容妄意识到了那是什么。
他虽然只会一点叶怀遥闲来无事指点的粗浅拳脚,但自从这半年楚昭国的战事灾祸兴起以来,“祸国之子”一词屡次被提及,容妄也悄悄打听过一些魔族之事。
他生父不祥,母亲又疯癫诡秘,难免对自己的身世产生疑虑。
之前听了不少误入魔道遭人唾弃的故事,在力量觉醒的那刻,他心知肚明,一旦放纵,便再也无法回头。
而他和叶怀遥,也等于从此殊途,即使不会阴阳两隔,也再无法实现相伴的诺言。
可是,他也早已没有了选择的余地。
无论如何,容妄只希望叶怀遥好好活着,哪怕这份光明从此再不属于他。
于是,他放任自己,令这份力量彻底冲破束缚,骨肉撕裂般的疼痛遍及周身,万千阴魂被席卷入体,从此罪孽加身,堕入魔道。
不知过了多久。
容妄从癫狂的状态中脱离出来,还没睁眼便闻到一股冲鼻的血腥气,茫然四顾,只见遍地尸骸。
他的身体微微发抖,方才那股莫名其妙的力量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就算再怎么孤僻冷漠,在此之前他也只不过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突然要面对的邪恶和血腥让他恐惧,却又不得不勇敢起来。
容妄心绪翻涌,却顾不上再想那么多了,他终于可以无人阻碍的,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叶怀遥面前。
叶怀遥浑身都是血,脸色却惨白的近乎透明,他静静地躺在地上,让容妄的心如同被拧紧一样的疼痛。
他跪在叶怀遥身边,颤抖着用手去试探他的鼻息。
当感觉的还有微弱的气息传来时,容妄顿时觉得身上的力气瞬间就被抽干了,喉咙间发出几声呜咽。
“你以为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偷离开,我就能安心去玄天楼了吗?”容妄轻轻抚了抚叶怀遥的脸,语声哽咽,几乎难以自已,“真是,傻子。”
他检查叶怀遥身上的伤,衣服都已经被结成的暗黑色血块粘在了伤口上,内脏肯定也受了伤。
容妄试探着轻轻一拽,叶怀遥的身体便在昏迷中抽搐了一下。
看着他这样,容妄心疼的无以复加,他的眼泪不停地往下落,身体不自觉跟着抽搐,仿佛自己受了同样的重伤。
不,如果这些伤能够都转移到他的身上,他不会如此痛苦。
那充斥鼻端的血腥气息,那粘腻的、湿滑的触感,他此生此世都不会忘记。
可是毫无办法,因为并没有法术根基,容妄刚才在情绪极端激烈之际爆发了一下之后,现在就不知道该如何动用那些力量了,只能干着急。
现在的情况耽搁不得,容妄咬了咬牙,俯身虚虚抱了叶怀遥一下,轻声道:“你忍一忍,我不会让你死的。”
他嗓子发涩,声音颤抖,又重复了一遍:“绝对不会……让你死的……”
现在叶怀遥身上处处都是伤口,稍稍的移动也会加重他的痛苦,容妄记得不远处扔着一架推粮食的板车,连忙匆匆跑过去要推。
推着他,上玄天楼,找人治病!
正在这时,天边一道流岚般的身影划空而过。
容妄像是一只炸毛的小兽,猛地瞪圆了眼睛,向动静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人风姿高绝,雪青色的衣袍在风中猎猎飞舞。
由对方身上的服饰,隐约意识到了他的身份。
这人……应该是玄天楼的仙长。
他猜的没错,来者正是当时在玄天楼掌理明圣之位的秋鸿真人,容妄的魔族血脉刚刚觉醒,立刻被他运转的真元压制,胸口魔气涌动,险些呛出一口血来。
但他已经顾不上自己了,悄悄趴在粮车后面的死人堆里,眼盯着对方落地。
如果他是来救人的,那么叶怀遥就可以被直接带到玄天楼疗伤了!
不过,可能这辈子,两人也难能再见上一面了。
容妄随手蹭去自己唇边的血迹,看着秋鸿真人低头检查叶怀遥的情况,然后露出担忧之色,他的心便也跟着提了起来。
紧接着,秋鸿真人小心翼翼地将叶怀遥抱起来,稳稳托在怀里,然后一口气取出三粒灵药来给他吃,明显对于这个将要成为自己弟子的孩子极为关切。
容妄看着他将佩剑召来,匆匆要走,心头忽地传来一阵撕扯般的疼痛。
他手臂微抬,想要挽留,但终究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克制住这个动作。
眼睁睁看着叶怀遥被人带走,带到……那个他毕生再也无能企及的地方去。
秋鸿真人离开之后,容妄从粮车后面爬出来,又觉得腿软,于是慢慢坐在地上,稍微休息了一会。
北风拂过遍地的尸骸,浓浓的血腥味直冲鼻端,眼看着面前自己造就的一切,他心中涌起一种死寂般的平静。
从他放任自己的魔气冲破桎梏的那一刻起,容妄就清楚地意识到,什么都完了。
他不光彻底成魔,还沾染了这么多条人命,付出的代价,将是从此正邪两道。
成魔之后不再有轮回转世,所以意味着这种分别这不是一辈子,而是生生世世,永绝希望。
他想着自己心上的少年,在脑海中勾勒他秀逸的眉眼,苍白的面容。
原来方才椎心泣血的一个拥抱,已经是两人此生间最后一次的亲近。
其实有很多话,还没来得及冲他说……
方才收纳无数魂魄为己用的后遗症涌现出来,容妄感觉到自己的气血在不停翻流涌动,一个控制不好被反噬,他很有可能就此失去神志。
得想个办法才行,不能自暴自弃。
就算是不见面,不能在一块,但叶怀遥被玄天楼治好了伤,一定会过的很好,那么他就有了盼头。
——他想在这个有叶怀遥的世界上活下去。
哪怕能远远看一眼呢?哪怕能听一听他的消息呢?
容妄缓缓地将身体站直,静默片刻,向着远处走去。
这一走,曾经纯真的少年彻底在光阴错落之中化作飞灰,千年的寂寥背后,又能在岁月缝隙中捡拾到多少甘甜滋味?
许多往事和记忆涌上心头,叶怀遥猛然记起重新见面之后,容妄说过的一些话。
“我本来只是想看你一眼,但一时私心作祟……没舍得走。”
“叶怀遥,你知道罢?我喜欢你。不管有多少隐瞒前情,这句话是真的。”
“你打算以后对我避而不见,让我将这份你看来莫名其妙的心思淡去。可我不会的。”
“我永远都不会的。”
“我本想去玄天楼的,结果迷了路……是我命不好。”
还有,当两人终于在幻境中以真实身份相见时,他那滴落在自己脸上的泪。
电光火石的一瞬,多少当时不解的情意,汇于心头。
叶怀遥知道容妄有事瞒他,却万万想不到,当年的情形竟是如此。
还说自己当年将他独自留下回来送死的举动太傻,难道他这样做就很聪明吗?
还是说只要他们两个碰在一起,就会变成一对大傻瓜。
叶怀遥从来都不是笨嘴拙舌之人,可是在这一刻,当着众人的面,他也忍不住心中酸涩,咽然无言。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面前的酒盏,掩袖将杯中的酒液一饮而尽,吞咽的同时,感觉尝到了一大口的苦涩。
只怕就连欧阳显都没有想到,容妄能够为了叶怀遥做到这个份上,以至于他所有算盘全部成空。
他一时间面容失色,心中飞快地盘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叶怀遥放下酒杯,感到一道目光正锁在自己身上,他顺着那方向望去,见容妄毫不避讳,正直剌剌地望过来。
他眸底深处压着一层沉重的迷惘与惆怅,似关切,似忧虑,陡然与少年离别之时的那副神情重合。
恍惚间呼吸都仿佛凝滞。
此刻注意着他们的人不少,但容妄却似是走了神。
在这众目睽睽之下,隔着数丈远的距离,他只是怔怔看着叶怀遥一个人。
直到郄鸾垂着头,在他身边轻轻咳了一声,容妄才回过神来,猛地将眼神转开。
这一幕逃不过群众渴望八卦的眼睛。
在场的修士们怎么也料想不到,自己好端端来参加一场玄天楼祭典,竟然会吃了满嘴的大瓜。
原以为明圣要与元少庄主解除婚约就是件大事了,谁成想竟然牵扯出这样一段过往来。
他们不知道容妄与叶怀遥之间后来发生的事情,只隐约听说过瑶台大战,同归于尽的壮举。
但据邶苍魔君方才的话来看,他一直对明圣苦苦纠缠,千方百计也想将人弄到手,想来双方定然已经几番纠葛了。
起初听闻,觉得这魔头痴心妄想,手段乖张,果然十分恐怖偏执。
但此时了解了内情,似乎也能稍微理解他的心情。
此时见容妄只是盯着叶怀遥看,痴迷之色溢于言表,其他人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甚至有的人暗暗想着,没想到邶苍魔君竟然还是这么一个痴情种子,他们旁观者看着都不由动容,明圣会因此而心思凌乱,完全可以理解。
眼前的事尚且没有解决完,叶怀遥将心绪压下,淡淡地说道:“欧阳家主,可还有其他的问题?”
如果没有,就该他说了。
欧阳显心乱如麻,这下是彻底慌了神。
他其实已经无话可说,但心里非常清楚,如果自己承认错误,那么就代表着整件事情告一段落,也就是所有的计划全盘失败。
那么他不光名誉扫地,还要承受来自于玄天楼和魔族两处的怒火,就算身为欧阳家的家主,也难免会顶不住。
欧阳显搜肠刮肚地想着是否其他翻身的机会,同时说道:“明圣稍待,我确实还有些许疑问……”
他这疑问,哪怕是没有也要无中生有,心里飞快地思考着,故作犹豫拖延时间。
展榆忍无可忍,看着欧阳显冷声说道:“方才的记忆无法伪造,相信我师兄的身世各位也已经看得清楚明白。以自身血肉换百姓平安,得成半功德之体,他从来没有害过谁。”
他说到这里,嗓子有些哽了,深吸口气加快语速,闭眼说道:“欧阳家主还有何见教,还是快些说出来吧!这里尚有各位道友在席主持公道,谁也不能坑了你去。”
刚刚得知叶怀遥的这段过往,玄天楼众人的脸色都不大好,此时更是像看仇人一般不满地盯着欧阳显。
叶怀遥平日里快意潇洒,了无阴霾,他到了什么地方,总能让气氛变得轻松愉快起来,所有的人都宠爱他、喜欢他。
这样一个人,很难让人想象,会有着这样惨痛的过去。
一旦知晓,也就分外可惜心疼。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汪崽专场,花痴爹下章就来,莫急。
啊,写的我好酸爽,这段过去总算都过去了。
第119章 自笑恩仇
欧阳显还真不是想栽赃陷害, 他从纪蓝英嘴里得到消息之后, 是切切实实地认为自己抓住了叶怀遥一个大把柄, 当时便激动不已。
为了防止玄天楼包庇,他还特地捡了这样一个大日子抖搂出来。也有希望激怒“被戴了绿帽子还茫然不知”的元家, 得到一份助力的想法。
谁想到事情的真相竟会如此离奇?
不过目的为何已经不重要了,最起码揭了叶怀遥伤疤这一点, 就不能让玄天楼乃至魔族再对他有半点善意。
展榆平日在山上是怼叶怀遥的一把好手,但对他实际情谊深厚,当初叶怀遥出事时, 便是每日伤心欲绝, 到处找寻。
眼下他的心里难受极了, 这种憋闷心痛难以言说,不敢表现的太明显, 只能都发泄在欧阳显的头上。
面对展榆的质问,欧阳显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平心静气。
他并非无依无靠的纪蓝英,一旦行差踏错, 便会满盘皆输——他还有退路。
不管怎么说,现在欧阳家的势力全部都收归在他的手中,今日的行为虽然得罪人,但又不是为非作歹,仅仅误会了一些情况而已,顶多受些谴责。
所以他最需要的就是冷静应对。
欧阳显道歉:“明圣的位置至关重要,一旦有什么差池, 就是关系到整个修真界的大事,因此我听说了这些情况之后格外在意,没想到一时鲁莽,轻信了小人之言,请各位见谅。”
纪蓝英听了他这番话,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轻信小人之言”,这小人是谁,他也不用客气,直接就可以认领名号。
欧阳显是打算将这件事所有的错处都推到自己身上了,纪蓝英暗自着急。
他的目光在殿中梭巡一圈,想要找到一个能帮助自己的人,然而昔日旧识看见了他之后,神情或鄙夷,或躲闪,就是没人愿意开口为他说上一句话。
似乎自从燕沉在尘溯山上那一剑之后,纪蓝英的境况就再不复以往。
再没有人不分是非黑白地回护于他,一旦失败,也没有了还可能从头再来的好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