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谢相还不像一般的权臣,喜欢拉帮结派,他对于门下的学生管教十分严格, 也不许自己的学生胡乱收“学孙”,倘若真有借着他名头作乱的学生出现,谢相将这等学生逐出师门可是毫不留情,因而就像京中人人皆知京家善战一般,众人也知谢相门下弟子,必是品学兼优,谦虚有礼之士。
正如京渊可以仗着自己身为京少将军的身份,在一品楼留有雅间,这位名叫温榆的襕衫男子若是也表明自己的身份,无需他出钱,这里多的是人愿意邀他进雅间品茶。
所以萧霁宁就不懂了。
他向温榆报了个叫“齐月”假名后,便以颌指着一品楼大堂聚在一块的其余考生问温榆:“温公子,你若真是谢相的学生,又怎么会连个位置都找不到呢?而且你不参加他们的比试吗?”
“齐公子,您且小声些。”温榆却微微低头,示意萧霁宁小点声说话,“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我的身份。”
萧霁宁也将身子压低了些,点点头继续问:“这又是为何?”
他一个皇帝不能暴露身份也就算了,温榆再怎么刁也就是谢相的学生,这有什么不能被人发现的?
这次温榆却回答的没那么爽快了,他身体往后退了些,目光上上下下地在萧霁宁身上来回两圈,又打量了会他身后的席书,片刻后问萧霁宁道:“在回答齐公子你的问题前,我也有几个问题想问齐公子,齐公子若是能如实回答,我便也如实相告。”
萧霁宁面色坦然:“温公子请问。”
温榆问他:“齐公子的亲人中,可有人做官?”
萧霁宁摆手:“没有,我家里亲戚无人做官。”
我全家都是皇室的,只有个男朋友是做官的。
闻言,温榆又道:“我看公子衣着华贵……”
“我家有点钱。”萧霁宁想也不想就答道,“我家中是做生意的,上头有几个哥哥,我排行最小,所以……”
“哦。”不用萧霁宁多说,温榆便露出恍然的神色,“最后一个问题——”
温榆紧紧盯着萧霁宁的眼睛,张唇缓缓道:“你觉得当今的圣上,是个怎样的人?他这帝位……”
他最后一句话,也如萧霁宁一般是未尽之语,给人无尽遐思。
就站在他们俩人身后的席书闻言立刻抬头,有些震惊地看向温榆。
萧霁宁也盯着温榆,抿了抿唇,只道:“温公子,皇室之事,民间不可议论啊。”
大萧有律,皇室之事,民间不可议论。
只是这规矩是明面上的,私底下不知道多少人在说,除非说的特别过分,否则也没有人会太过追究,毕竟严格控制民间言论,那是戾帝所为。
萧霁宁话音刚落,温榆就笑了起来:“是,可是当今像你这样,对皇室还有敬畏之心的人却不多了。”这句话说完,温榆便将他隐瞒自己身份的原因告知了萧霁宁,“老师不愿我参加今年的殿试。”
温榆说这话时,脸上虽然带着笑,却是苦笑,他垂下头望着自己手,说:“老师说我还年轻,希望我三年之后再参加殿试。”随后,温榆又抬头看向萧霁宁,“我与齐公子聊的投缘,觉得齐公子是个聪明人,老师的意思,或许齐公子也懂。”
萧霁宁当然懂,他说:“谢相是觉着,当今圣上这位置或许坐的不长久,想待三年之后再看局势。”
“齐公子果然聪明!”
“你就不怕我将这件事告诉别人?”
“你家中无人做官,你告诉谁去?”温榆笑了笑,反问他,“你衣裳华贵,家中必定富足,可是我观你性子并不骄纵,可见你家教良好,而最后一个问题,我看你对皇室有敬畏之心,所以我才愿告诉你这些,我也觉得,你不会将这件事说出去的。”
萧霁宁被人摆了一道,他也不生气,只是好笑道:“就算说了,以你老师的身份,皇上也不会拿他如何的。”
“这样也不好。”温榆摇着头,又是啧啧叹气,却不知又在叹什么。
萧霁宁说:“所以,这就是今日的比试你不能露面的全部原因?”
“也不尽然。若我是籍籍无名之辈,没有一点真才实学,露面也就露了,最多只是比不过人家,输了给老师丢脸罢了。”温榆侃侃而言,“可我是老师门下的得意门生,我若出手,这些人没一个是我的对手,我一举夺魁,众人会注意到我,我的行踪自然就会被老师发现了,今年殿试我是偷偷瞒着老师来的。”
萧霁宁听着温榆前半段所言,即使觉得温榆有些过于自信了,却还是煞有其事地配合着他点头,可听到了后面,萧霁宁忽然发现不对之处:“可你若参加殿试,殿试人选名单会经礼部之手,你怎能保证你的名字,不会被谢相看到?”
温榆笑道:“看来你家中果然无人做官,礼部尚书陈钰,是我大师兄,也是老师门下学生。”
但这话刚说完,温榆又道:“不过那是以前的事了,他后来被逐出师门了,你不知道,也正常。”
“我听说礼部尚书陈钰颇有作为,怎么会被谢相逐出门下呢?”温榆说话间,萧霁宁已经把陈钰这人的属性看了一遍,各项能力都很不错,只是野心有点高。
“他结党营私。”温榆道,“老师最讨厌这个。”
萧霁宁挑眉:“那你们都不是一门师兄弟了,他还这么帮你?”
“我许诺了他好处嘛。”温榆对萧霁宁眨眨眼,面上还是谦谦君子的模样,“我告诉他,你小师弟当了大官,肯定少不了他的好处。”
“我才学如何,陈钰师兄很清楚,同为老师门下学生时他最忌惮我。”温榆自信无比,“老师不让我参加殿试,也是怕我得了状元吧。”
萧霁宁不禁道:“……温公子,你就这般自信?”
“不是啊,殿试名次如何,是皇上说了算,我哪能做主?”温榆解释道,“只是我这些话都是用来让陈钰师兄帮我忙,都是骗他的。”
萧霁宁:“……”
“你真是来找股肱之臣的吗?”小蛋围观了许久,听到这也终于忍不住开腔了,“这人哪里像个正经人?”
萧霁宁也没能缓过劲来:“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憋了半天,萧霁宁也只能憋出一句:“温公子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智谋,真是前途无量。”
“行了齐公子,你不是真心夸我的。”温榆却笑萧霁宁,“不过我倒还真是挺想做官的。”
萧霁宁点头:“很多人都想做官。”
“是,不然我读这么多书又有何用?”温榆说着,却缓缓抬眸看向了二楼的雅间,他望着的反向,是京渊所在的地方,“若不能位极人臣,我又如何能够帮助当今圣上,护住这大萧江山?”
“温公子,看不出你还有这等抱负。”
其实萧霁宁更想说的是:你刚才的表现,很有做个奸臣的潜质,怎么现在说的话却好像是要做个贤臣呢?
“所以我不能等啊。”温榆转头看着萧霁宁接话道,“朝堂最忌一权独大,武官以京家为首,文官以我老师为首,可当今圣上处处受京家桎梏,老师年事已高,相位坐不了几年了,皇上身边又没有敢为他出生入死的忠臣,若老师归乡之后,文官再后继无人,朝中局势必成大忌!这大萧过不了几年恐怕就要成姓京的天下了。”
萧霁宁听着这温榆的话,感觉他对京家很是不满啊。
但是温榆说的又没错,京渊登基不管有多少因素,京家掌管大萧百万铁骑这都是最重要的一环,朝中无人能与他抗衡,大萧便只能改朝换代。
只不过温榆话里话外,都透露着他就是那个文官之首继承人的野心和抱负,果不其然,下一瞬温榆又道:“故而此时便是我拨得头筹,成了皇上最信任臣子的时机。”
萧霁宁觉得温榆此时正在兴头,便连声道:“是是是……”
谁知他附和着温榆说话,却只换来温榆的叹气:“唉,只可惜我已将我本意据实相告。齐公子还是不肯对我说实话。”
萧霁宁愣了一瞬,不解道:“我没有骗你啊,温公子。”
“这可不好说。”温榆又低头赧颜笑了笑,“你家中或许真的无人做官,但你为什么会认识京少将军呢?”
第118章
萧霁宁家里确实没人当官, 若要细究起来,现在七皇子和八皇子身为代他巡视大萧各州府的钦差, 也算是官, 只不过这官还是萧霁宁给的。
可温榆方才所说的话,真正叫萧霁宁吃惊的,是温榆竟然知道京渊与他认识。他与温榆在这也聊了片刻, 观温榆的模样,他似乎的确是不知道他的身份,既然温榆都不认识他,那温榆如何知道京渊与他相熟?
而温榆若是知晓他和京渊熟稔,又怎么会不知道他的身份?
“你……”
因此在温榆话音落下后, 萧霁宁便瞠着眼,讶然望向他。
温榆容貌隽秀, 面容白皙, 又笑得文雅,倘若此时有柄折扇在手展开轻扇几下,便是一副才子风流的模样,只是他现下双手并于身前, 敬让恭谦,周身皆是通读诗书的学子气息, 而他刚说完那句话, 温榆便又否认自己:“不过说齐公子与京少将军仅仅是认识,也不太确切。说来也是惭愧,我自七岁起, 便跟在老师身边学习,老师既为相,故我也有幸见过京少将军,虽不曾深交,但也略知他的脾性一二。”
话音至此,温榆便抬眸看向萧霁宁,萧霁宁有些紧张,胡乱接了一句话:“京少将军是什么脾性啊?”
“京少将军惯来傲冷漠然,鲜少与人来往,也从未听过他有什么至交好友。”温榆眉眼弯笑着,环视了圈一品楼的大堂,又继续道:“这里少说也有百余人,然而京少将军一踏进这一品楼,仅一瞬便在百人之中寻见了齐公子,如此看来,齐公子与京少将军怕是关系匪浅啊。”
萧霁宁还想试图辩解几句:“也不一定啊,也许是他随意抬头,便恰好瞧见了我呢?”
“齐公子——”温榆有些好笑地看向萧霁宁,“那日我在相府见到京少将军,京少将军在相府中统共待了半个时辰,而这半个时辰中,京少将军只正眼瞧过老师,而其他的人……”
温榆并未将话说完,以“呵呵”两声轻笑,代替了这未尽之语。
“所以方才京少将军进来时,我便瞧见他了。这次我也瞧得仔细,京少将军瞧您的样子可不止是正眼呢。”温榆微微摇头,嗤道,“常言道:非礼勿视,京少将军如此这般,真是鲜耻。”
萧霁宁:“……”
怎么他听着温榆这话,好像温榆的确已经知道他和京渊关系“匪浅”了?
人家什么证据都摆出来了,再否认也没意思,但萧霁宁也不好直接说他和京渊熟得很,于是哑声憋半天,也只能憋出一句:“温公子,你这些话,可别让他听见了。”
“多谢齐公子提醒,温某在京少将军面前,自然是不会说这些话的。”温榆闻言朝他作揖,说完便道,“今日与齐公子相谈甚欢,只是此处无强敌,不如温书去,齐公子,在下便先告辞了。”
原来温榆今日来一品楼,就是看看过几日殿试有没有什么对手的?
不过既然他要走,萧霁宁也不会挽留,毕竟再与他谈论下去尴尬的人似乎是自己。所以萧霁宁也点了点头,说:“温公子慢走。”
目送着温榆离开一品楼后,又因为听温榆说今日聚在大堂里的这些学生都没什么惊艳的才华,萧霁宁也歇了继续“物色”人才的心思,直接上了二楼,朝京渊所在的雅间方向走去。
萧霁宁没和京渊客气,他连门都没敲,席书给他推开了门,萧霁宁便径直走了进去。
京渊半弯着唇角,看见萧霁宁进雅间,便立刻放下茶杯轻笑着望向他:“齐公子与温公子一见如故,既然如此投缘,齐公子就不再继续和温公子聊聊了吗?”
萧霁宁已经习惯了京渊这有时候阴里怪气的话,在他身边的扶手椅坐下,喝了口茶水说:“他要走,我也不好拦他。”
“也是。”京渊挑了挑眉梢,“毕竟以后多的是机会聊。”
此刻雅间的八仙圆桌上虽只放着一盘桃酥小点,可萧霁宁已经嗅到了醋酸味,为了安抚这位权臣,萧霁宁便立马捏了一块桃酥放到京渊面前的小盘里,因顾忌着屋里还有席书和几个侍从,萧霁宁便小声悄悄地说:“我和他算不上投缘,唯一有缘的,只是京渊哥哥。”
这小意哄人的话说出来,萧霁宁都被自己给腻歪到了,不过他在一品楼曾经听过那么多痴男怨女的话本子,说两句哄人的情话并不难。
结果萧霁宁没想到京渊话本子听的也挺多,一下子便拆穿了他:“如果齐公子这两句话,不是出自《牡丹说 》,京渊哥哥一定会大为感动。”说完,京渊还将桌上那一整盘的桃酥都推到了萧霁宁的面前,“齐公子爱吃甜味酥饼,这桃酥,是京渊哥哥特地给你点的。”
萧霁宁低头吃桃酥,不敢搭腔。
“那张椅子硬。这里软,齐公子在这里坐吧。”萧霁宁不与京渊说话,京渊便和他说。
萧霁宁闻言抬眸,便看见京渊拍了拍自己的腿面,这举止动作,分明是在叫他坐到他的腿面上去。
就站在萧霁宁身后的席书也瞧见了这幕,他见状立马转头看向一旁,动作僵硬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什么都已经看到了。
萧霁宁嘴里咬着半口桃酥,咽了也不是,开口说话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