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檀怕关暮雪人小,受不住,就和衍师傅等人商量着,给他减轻负担,谁知关暮雪牢牢记挂着父亲临终之言,一心想要早些成长起来,顶门立户,表面上不忍拂逆白檀一番好意,点头答应了,私底下却比以前更用功,更勤恳,夜里每每都要抹黑练功。
这也是关暮雪最近眼袋浮肿,眼底充斥着若隐若现的血丝的缘故。却不想,因此引发白檀误会,以为他是思念双亲,夜不安枕,所以隔山岔五就要过来讲睡前故事。
白檀回到自己客居的猗兰院时,荀香墨已经等在那里,手里正拿着一本账册翻阅,见到他来,问道:“夫人又去给暮雪讲故事了?”
白檀点了点头,背对着荀香墨放下灯,因此并未注意到对方憋笑的样子,他坐到书案后,只道:“昨天查阅到第七本,还剩两本,开始吧。”
关家祖上靠武艺一道发家,在姑苏一带广有资产,名下有良田百顷,涉及绸缎铺子、酒肆书斋、绣房药店等十余种行业,说句日进斗金也不为过,其间富贵常人实在难以想象。旁的不说,只看这金沤浮钉,雅致精美,集无数巧思于一体的鹤闲山庄,便可知一二了。
可惜后来经营不善,渐渐被掏成了空架子。
白檀接手时,鹤闲山庄但凡值钱的东西差不多典当殆尽,田地也卖去大半,只剩翠微山山脚、近山腰处一片土质贫瘠,地势崎岖坎坷的薄田,店铺也都关门倒闭,余下几家也不过是苦苦支撑,入不敷出,不但对鹤闲山庄窘迫的现状无益,甚至还要倒贴银子进去。
白檀带着荀香墨,熬了几个通宵,将所有账册再次仔仔细细查看了一遍,较之前那次不同的是,还冥思苦想出几条对策。
这些天来,白檀白日里去巡视铺子,进行实地考察,跟掌柜们洽谈,晚上写写算算,同样忙得不可开交。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这般忙碌下来,效果也是十分明显的,别的不说,起码白檀如今对各店铺地理方位、人员构成、客户群体等信息有了十分清晰地了解。
白檀私心想来,要说见利快,短时间内能帮助鹤闲山庄渡过困境的,非餐饮业莫属了,所谓民以食为天,江南历来又是富庶繁华之地,即便是普通百姓,一年里也不吝惜舍些银钱,满足口腹之欲。
况且,此时乃太平盛世,万国来朝,各民族间多方交流包容,大家对新鲜事物的接受度很高,甚至有不少人将不能一尝藩属小国的地方美食,引以为憾事。
巧的是,白檀在现实世界,因着一人独居,四处辗转飘泊,经常自己动手做饭,也识记了不少菜谱,倒是可以借鉴一二。
他花了一晚上的时间,搜肠刮肚地整理出几十道特色菜肴出来。
翌日一早,白檀在老杜的陪同下进了城。
说起酒楼和食肆,关家现下也不过是各自仅存一处罢了,分别位于城东、城西,名字也敷衍的很,就叫做“关家酒楼”、“关家酒肆”。白檀的打算就是先将其他所有店铺都暂时关门,筹集一部分银钱,大力整顿这两家,等到有了周转资金,再将其他店铺重新装修,从头开始。
夏日里的空气总是熏熏然,带着几分欲醉不醉的味道,即便只是上午巳时左右,太阳的威力也不容小觑。
临街而建的三层木质酒楼内,人到中年,样貌清矍消瘦的胡掌柜倚在柜台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算珠,干瘪的嘴唇念念有词,一绺短须时不时翘起再落下,面上忧愁之色更甚。
酒楼位于朱雀大街的核心位置,极得地势之便,长街往东,直到尽头的住户非富即贵,周边也不乏古董店、香粉阁,放眼望去鳞次栉比,整整齐齐,门前行人如织,车水马龙,一派市井烟火气,偏偏没有几个人往这关家酒楼里走。
胡掌柜眯着细长如竹篾的眼睛,恨恨地看着一个又一个“钱袋子”从自己面前走过,不经意间看到正站在对过糕饼铺门口迎客的林老板,那厮一张老脸笑得如菊花般灿烂,褶皱纵横,简直有伤风化。
“哼。”胡掌柜冷冷一笑。
店小二原本正在理直气壮地支腮睡觉,听见这一声,勉强打起精神来伸了个懒腰,正要说些什么,却眼尖地瞅到一位身着素衣,白纱覆面的妙龄女郎,不紧不慢、闲庭信步般走了过来。
虽看不清面容,但隐约可见对方骨肉相称,秀发如云,肤白胜雪,店小二有种莫名其妙的直觉,素衣女子必定风华正茂,且十有八|九是位绝色美人。
实际上,不仅店小二这么猜想,整条街的人都多多少少被惊艳到,小声打听着此人的来历。
须知真正的绝代佳人,不但面容昳丽靡艳,其言行举止,更无一处不诱|惑。
店小二前些时日回家探亲,昨日刚折返,是以白檀之前并未见过他,只礼貌性地略一点头,就来到柜台前,浅笑道:“胡掌柜,我日前与你说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店内无人,胡掌柜又顾忌到白檀乃“新寡孀妇”,有心避嫌,也并未将他领到雅间,只停了动作,面无表情地说道:“夫人说得轻巧,装修店铺不是一件小事,更非三两天之功,若是冒然歇业,就连现在这些宿客的进项都没了,再者说,我们这店之前也不是没翻新过,至于结果嘛,您也已经看到了,实在差强人意。”
白檀早有成算,只从袖间拿出一张纸,“胡掌柜且先看看这个。”
胡掌柜颇有些不以为然,随意接过,草草看了几眼,脸色剧变。那纸张上详细记载了店铺如何改动布局,需添置多少东西,大约耗费银钱几何,还预估了全部修缮完毕的日期。
不仅如此,草图旁还用蝇头小字,细细标注了各处的名称及作用,认真推想,很有几分新意。
当然仅凭这一把火,显然还远远不够,白檀让杜叔呈上菜谱,眼睁睁地看着胡掌柜翻动之时,窄窄长长的小眼睛里精光闪烁。
白檀轻咳一声,忽然出声道:“拿这道佛跳墙为例,所需鲍鱼、海参、鱼唇、牦牛皮胶、杏鲍菇、蹄筋、花菇、墨鱼、瑶柱、鹌鹑蛋等配菜五十八种,其中,菌类平均十八文一斤,青菜一文钱一斤……”
他一项项算过去,悠悠道:“……所以,假若咱们一天售卖一百份,净利润就有五十七两八钱。”
这些利润抵得过关家酒楼寻常大半个月的收入了,胡掌柜虽然听得心口砰砰直跳,却也未轻易相信,自顾自拿过算盘,认认真真打了一遍,发现白檀说得一丝不错,心下稍惊,但转念想到这许是白檀事先准备好的,脸上的狂热之色就收了几分。
白檀察言观色,猜到了胡掌柜的顾虑,干脆找只条凳,施施然坐了下去,将所有菜品,一道道计算清楚。
他语调轻松,嗓音清冽如空山新雨,有着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功效。
胡掌柜也是一位心算好手,见白檀言谈间机敏灵活,无有错漏,刚开始还存了一较短长的心思,也不去动那算盘,一边听白檀报菜价,一边斜着眼睛往上瞅,间或白眼珠一轮。
大约八道菜品后,胡掌柜就心有余而力不足,慌里慌张地跟着默念,眼珠子也越翻越急,十道之后,完全败落,自此对白檀心服口服。
白檀喝了口茶,惬意地长叹一声,知道这胡掌柜以后就可以为己所用了。
当下,白檀与胡掌柜长谈一番,将诸项事宜商定妥当。胡掌柜原先以为白檀不过是一无知妇人,想必是仗着美色才得以攀上关野,且丈夫尸骨未寒,就出来抛头露面,实在不成体统,很有些瞧不起“她”,此时一改轻蔑心理,恭恭敬敬地施礼,算是打心底里认下了这位东家。
下午,白檀又来到城西的关家酒肆,费了翻周折,才将文掌柜收服。
之后,关家酒楼、关家酒肆一同闭门谢客,每日只见得一些匠人进进出出,而那些曾经受过关家恩惠的流浪儿、小乞丐们却纷纷编唱起歌谣,说是鹤闲山庄的雪夫人手里有一本不世出的珍贵菜谱,其中有无数珍馐美味,琼浆玉液,便是天上的神仙闻了,也少不得要醉倒在这姑苏城。
※※※※※※※※※※※※※※※※※※※※
感觉白檀马上就要走上某点的升级流了……
第150章 雪夫人(十)
白檀深谙宣传营销的重要性, 再加上他模糊记得自己某一世做过写手,编几个故事完全不在话下。
古代社会娱乐行业较为单一,百姓生活平淡,有点风吹草动就能传播得满城风雨,尤其是带有灵异神怪色彩, 不出三天, 整座姑苏城都对有关鹤闲山庄的各类传说耳熟能详起来, 连带着也对关家名下的酒楼茶铺等充满了好奇心。
白檀从小乞丐堆里挑了一个聪明伶俐,且诚心实意感念关野恩情的男孩, 负责在城里散播消息。
这男孩出身乡野, 家里兄弟姊妹众多,无甚讲究的名号,父母在世时只随意唤他“瓜娃子”, 大家也就跟着这么叫。瓜娃子生得精瘦矮小,站在人群里毫不起眼, 却能降服姑苏城内大半年幼的乞儿, 使得众人隐隐以他为首,自然也是有几分本事的。
早先, 白檀带着荀香墨,在后城根的破庙里观察了半个时辰,又使计将人引出来, 交谈了一番。他倒也没有急着说出来意, 而是先表明身份, 只问衣衫褴褛的小男孩道:“听说当初是庄主将你从恶匪手中抢下, 这才救你一命,只不知道,现在如果有机会报答庄主,你肯是不肯?”
确认白檀乃是鹤闲山庄的雪夫人后,男孩脸色很快归于平静,不咸不淡地说道:“庄主当年为了救我,左臂挨了一刀,又帮我葬了惨死的老子娘和兄弟姐妹,瓜娃子这条命就是庄主的了,庄主死了,这条命还给他婆娘也一样。”
这孩子年龄不过十一二岁,语气中却有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小脸脏兮兮的辨不清五官,唯有一黑亮亮的眸子,流露出纯粹的执拗和认真。
成年人总会下意识地认为孩子不懂事,没有定性,习惯性无视他们的意见和看法,殊不知,他们有时候比大人还要重情重义。
虽然这孩子用词粗鄙,带着一股难以忽视的市井气息,但用心却极为难得,白檀也不恼,反而笑眯眯地说道:“那好,我宣布,接下来瓜娃子就是咱们山庄的宣传部部长啦!”
准备慷慨就义的瓜娃子一脸懵逼:“???”
在关家酒楼、关家酒肆闭门整修的这段时间里,白檀给了所有小乞儿每人每天三十文的报酬,请他们在城里说故事、唱莲花落,又让杜管家将所有小乞儿登记造册,由瓜娃子把小乞儿当天“工作情况”,城里百姓的反响等汇总整合,详细汇报。
因着白檀吩咐下来的活计轻松,完全不耽误乞讨,瓜娃子等人现在除了主业“乞丐”之外,还兼职了关家的市场营销员,多了一份固定收入,人人都喜笑颜开,乐得合不拢嘴。
白檀还与瓜娃子提前商量好,等正式开始营业后,小乞儿可以介绍客户,凡是经这些孩子推荐前来的客户,一律有精美礼品赠送,小乞儿也可以拿到每个人头十文的“提成”。
十文?!
要知道过去他们挨饿受冻,辛苦乞讨一天,也未必有一文钱的进项,现在只不过拉几个食客进店,就能轻轻松松再多拿十文钱!
瓜娃子拍着小胸脯道:“夫人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荀香墨从账册当中抬起头,注视着瓜娃子渐渐远去的背影,啧啧两声道:“夫人真是厉害,连这些孩子都能收为己用,不过,他们能成事吗?”
白檀呷了一口陈年旧茶,忍着满嘴苦涩滋味,得意洋洋地翘起嘴角,“你不懂,所谓富贵险中求……”所以即便雇佣了童工,我的良心也不会痛的。
两人共事有一段时间了,荀香墨与白檀慢慢熟稔起来,偶尔也会开些玩笑,闻言不禁眯起眼睛,不怀好意道:“有件事忘记告诉你了……”
“该不会……”白檀心头忽然涌出一股不好的预感,僵硬着脖子,一点点望过去。
果然,荀香墨摊开手,无奈又好笑道:“庄子里又没银钱啦。”
白檀头疼不已,惨呼道:“我的天啊!”
没办法,庄子里这么多张嘴等吃饭,又要花钱装修店面,又要给小乞儿们每日结算工钱,靠着白檀典当老庄主的古董字画,当然是杯水车薪。
何以解忧,唯有暴富。
晚上洗漱好,白檀想到山庄越来越穷,眼看快揭不开锅了,所有吃食衣物都紧着关暮雪,其他人嘴里许久不知肉味了,不由愁得在床上咬着被角打了几个滚,又想到几个月前,张月娘以十万两纹银将自己拍卖给赫连煜,蓦然产生一个大胆的想法。
唉。
在违|法的边缘疯狂试探。
白檀劳累了一天,自然很快就陷入梦乡,只是在睡梦中见到漫天下起黄金雨,他不知道从哪掏出一个超大号的盆,打圈转着去接钱,好不容易接了满满一盆,喜得见牙不见眼,叉腰哈哈大笑。
忽然,有人问他:“快别笑了,你聚宝盆呢?”
白檀低头一看,对哦,自己两手叉腰,那盆谁端着呢?
再一抬头,盆已经跑到了说话的无脸男手中,白檀连忙伸手:“还给我!”
无脸男冲他吐了下舌头,拔腿就跑,白檀捶地痛哭,“我的香酥鸡腿!我的酱猪蹄!我的红烧鲤鱼!别离开我啊,呜呜……”
雪青色纱帐内,白檀迷迷糊糊醒过来,伸手一摸,嘴角竟然可耻地流出了口水,他翻了个身,喃喃道:“赚钱……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