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九霄漂亮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分别握了餐刀,三下五除二,就将一块上好的卤煮鹿肉切割完毕,然后递给白檀,换了他那一份来,照样分隔好,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云九霄冷哼一声,一边切肉,一边四平八稳地说道:“知道了,我不会再去找何仙儿的麻烦,放心。”
白檀望了望锃光瓦亮的餐刀,总觉得落在云九霄手中,瞬间就成了致命武器,暗忖道:这似有若无的凛冽杀气是怎么回事?
“你生气了?”白檀试探着问道,虽然他也不清楚云九霄生气的点在哪里。
三句话不离何仙儿,还说什么年幼相识,情分非常的话,真是越听越刺耳,让人如何不生气?
云九霄有心拿出万军阵前,运筹帷幄,睥睨四方的气势,狠狠训白檀一顿,警告他别跟那些不三不四,心怀不轨的人来往,但是一抬眼,直直对上那双潋滟多情的眸子,瞬间就成了纸老虎,色厉内荏地说道:“我没生气,但是你以后不要再往戏班跑了,那些地方水深得很。”
白檀不赞同,说道:“我知你是好意,只不过坏的从来都是人心,而非环境和阶层,他们不过讨一口饭吃,若是挺直腰板,未必比你我矮上几分。”
云九霄深深地望了白檀一眼,嗤笑道:“我猜白家人肯定把你保护得很好,你大概从未忍饥挨饿受冻,不晓得人性贪婪,倘若你见过血浓于水的亲兄弟,灾荒之年,为了拳头大小的干窝头,反目成仇,相互残害,最终用石头活生生将对方的头颅砸成一团烂泥,和着鲜血把窝头吞下去,你或许就不会再轻易相信他人了。”
“你错了。”白檀澄澈的目光中多了一抹悲悯,隐隐流露出看透世事的豁达和淡然,恰似子夜寒星,格外明亮灼人,掷地有声地说道:“你若认定我是不识人间疾苦,耽于享乐的富家子弟,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我见过,我见过家中负债累累,甫一出生就被溺死在便盆里的女婴;我见过沦落欢场,操着皮肉生意,却拼命攒钱供弟弟上学的可怜女子;我见过面朝黄土背朝天,日日辛劳的积年老农,瘦骨嶙峋的尸体;我见过举家食粥供养出来的儒生,转头便抛妻弃女,坦腹东床……”
云九霄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放下筷子,正襟危坐地听着。他承认,他对白檀很有好感,甚至有些一见钟情的意思,即使这人愚顽不堪,浅陋无知,有那张天人之姿的脸在,云九霄就愿意宠他爱他,护他在乱世一生安稳。
可是,此时此刻,听了白檀那段振聋发聩的话,云九霄忽然有些自惭形秽,为他的识人不清,也为他看低了白檀。他打算将人强行绑定在身边,作为禁脔的想法,对白檀来说,根本就是彻彻底底的侮辱。
事到如今,云九霄终于认识到自己的狂妄自大,他或许应该用一种全新的眼光,看待这个令自己怦然心动的青年。
白檀坦然无畏地与云九霄对视,不急不缓地说道:“正是因为我见过,我知道,我才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自己富庶的生活,才必须为这个国家,切切实实地做些什么!”
云九霄搭在双膝上的手狠狠攥紧,整个人有些压抑不住的激动,面上勉力保持平淡地问道:“哪怕为之付出生命?”
白檀蓦然笑了:“哪怕为之付出生命,亦九死不悔。”
这一刻的白檀,毫无修饰,天然本真,美得浑身都在发光。
云九霄黝黑双眸犹如千年古潭,暗藏漩涡,他站起身率先抱拳行礼,认认真真地说道:“我们来重新认识一下吧。云九霄,二十五岁,豫州人,从军近五年,尚无家室。”
这是什么神展开?
白檀真是越发看不懂云九霄的脑回路了,出于礼貌,也道:“白檀,二十岁,荣平城人,刚开始在白鹤书院执教,也……无家室。”
咦,等等,感觉好像相亲时的开场白啊。
两人握过手,云九霄笑道:“那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白檀笑眯眯地说道:“比起来当朋友,我更喜欢当你世叔啊,大侄子。”
第188章 执手风雨(七)
荣平白家虽是商贾出身, 但绵延几代,根基深厚,积攒下的财富,不知能堆起几座金山,纵然平常一贯低调做人, 不显山不露水, 也惹得无数人眼红觊觎。
大燕王朝国姓李, 先祖乱世称雄,传至今时今日已有七世。俗话说“打江山易, 守江山难”, 李氏子孙一代不如一代,大燕王朝江河日下,早已不复昔年鼎盛荣耀, 再加上当今天子贪恋美色,宠信外戚, 刚愎自用, 好大喜功,忠臣志士不得重用, 饱学之士壮志难酬。
一言蔽之,大燕王朝颓势已显,国家危矣。
如今, 匈奴、百越、南诏等外族蠢蠢欲动, 四方思变, 各地接二连三地爆发起义军, 虽然都是小股势力,目前还未成气候,但是若一再放任下去,必成心腹大患。
难就难在,今上疑心太重,为防武将功高震主,篡夺皇位,自继位以来一直抑制武道,一些娴熟兵法,身经百战的将门之后,都在天子的默许下,被别有用心之人打压了下去。
若非如此,像云成虎这种半道出家的野路子,也够不着兵权,正因为他出身寒微,不似世家大族那般同气连枝,盘根错节,万一有个错漏,清理起来也方便,少了许多忌惮,这才得了上位之人的眼,被特意扶持起来。
只是,养蛊必遭反噬,云成虎日渐做大,已不安于困居豫州一隅,其他藩王势力,亦想乱中取胜,夺得大宝之位。而无论谁想成事,钱财都是不可或缺的决定性条件,为了更好的招兵买马、筹备粮草,他们势必会拉拢白家,为己所用。
树大招风,这也就难怪,白家成为万众争抢的香饽饽,人人都想要咬一口了。
白檀在家这些时日,经常见到或锦衣华服,穿戴不俗的人上门拜访,举凡出手,更是豪阔,急欲将白楷拉入麾下。
有一日午后,白檀来寻长兄喝茶,只见主院里鸦默雀静,仆妇不知为何都被打发了,他心中犯疑,甫一接近卧室,就听得素纱双绣兰草屏风后,有一道温和柔婉的女声,轻轻安慰白楷莫要多想。
白檀知晓是大嫂在内,就要退避,忽闻白楷慨然长叹,忧心忡忡地说道:“成王败寇,自古皆然。休要说什么凭借东风,一步登天的梦话,你当那从龙之功是好挣的?我只求合家老小,在这乱世里平平安安,衣食温饱罢了。”
白檀脚步一顿,敛息静待。
短暂的沉默过后,季秋容道:“我如何不知你的心肠?只你也说是乱世,王朝岌岌可危,朝不保夕,似我们这等富庶人家,恰如身怀璧玉,招摇过市,想要置身事外,独善其身,怕是难如登天!二弟素来机灵,不若听他一劝,早投明主。”
白楷恍惚道:“即便我亦有此心,可,谁是明主?”
季秋容道:“日前我回娘家归省,家中几位兄长,也正在为此事烦恼,几番计较下来,只剩下两个人选。”
白楷严肃起来,急急追问道:“谁?”
季秋容压低声音道:“淮南刘义隆,豫州云成虎。”
听到这里,白檀往卧室看了一眼,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白鹤书院比照圣贤定下的章程,开设了众多科目,将六艺进行保留和细化,同时增添了品茶、对弈、绘画等,旨在修身养性,陶冶学生性情。每一旬,还会到荣平城郊野,进行射猎游戏,可谓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
白檀也是真正接触古代教育之后,才明白,论难易程度,古代的学子们,未必比现代需要应考备战的中学生轻松。
白檀在白鹤书院,主要负责教授讲解史学,这天上午他上完课,下午照例要休沐,正收拾笔墨时,张启贤寻了来,说是下午学子们要去学骑射,届时可能会相互比试,或是蹴鞠,或是捶丸,每次玩法不一,但都非常热闹有趣,因此,经常有不当值的先生随着一起,过去凑凑热闹,也顺带维持纪律。
因着张启贤跟白檀投缘,自白檀入职后,没少提点他,有什么事都想着知会一声,白檀左右闲在家里也是无事,还有很大概率被唤出来招呼客人,就应了张启贤的邀约。
两人在街头喝了一碗馄炖,就领着学生浩浩荡荡地朝城郊走去。
途中,张启贤侧首笑道:“我还道你吃不惯馄炖,难得你不嫌弃。”
考虑到待会要活动手脚,学子们都换下了宽袍大袖,衣带飘飘的儒生服,改成了窄袖束腰的骑装,白檀将三千青丝攒于头顶,用玉冠紧紧束起,一袭海棠红立领对襟窄袖小衫,同色系长裤,衬得一张脸欺霜赛雪,洁净无瑕。
正是四月光景,林间葱葱郁郁,满目清爽,莺歌燕舞,惠风和畅。
唯有一点不好,草根下已有蚊虫滋生,不时钻出来咬人一口,实在可恼。
白檀多留了个心眼,停下来,寻了几株俗名叫做“香花子”野生草植,摘了叶片簪在头上驱蚊虫,也让学生们都带几片在身上,他递了一片脆生生的叶子给张启贤,笑着同他道:“徐老叟家里的馄饨鲜香可口,我小时候就经常去吃了。”
张启贤面有羞色道:“你上次请我去集仙楼大快朵颐,我却只能请你吃些小食,当真是惭愧。”
白檀安抚道:“不必如此,张兄不是常说咱们是君子之交,又怎好为了区区俗物,分了你我?再者说,英雄不问出路,我观张兄天庭饱满,目若朗星,平素行事自有章法,定是卧龙凤雏之才,绝非池中之物。”
张启贤不觉动容,“贤弟肯信我?”
白檀笃定道:“张兄是有大抱负的人,一时穷困算不得什么,假以时日,必大有作为,那时,福泽天下也未可知。”
张启贤端正神色,长揖一礼:“某定不负贤弟期许。”
荣平城虽然地势平坦,周遭却冈峦连绵、诸峰环绕,一路上鸟语花香,浮苍滴翠,空气清新,嗅之让人不禁心旷神怡。
众人来到山脚下一处开阔草地,负责教习骑射的师傅开始整顿队伍,又例行训了些话,就手把手纠正学子们不规范的动作。
马匹精贵,白鹤书院的经费有限,只购置了二十匹,往常学生们都是二十人一组,轮番上阵,若要对练,也是十人一队。
白檀饶有兴趣地听骑射师傅强调骑马时的注意事项,一番纸上谈兵下来,只觉得倒也简单,不由心下痒痒,想趁着春光大好,纵情驰骋一场。
为了跟学子们错开时间,不耽误他们练习,白檀没听完骑射师傅的话,就站起身来,跟管理马匹的先生讨了个面子,牵了匹据说性情最温驯的白马,有些生疏地爬了上去。
跑道都是提前规划好的,这些马匹也不是第一次上骑射课,经验比白檀丰富得多,不等他坐稳,就扬蹄撒欢跑了起来。
荣平城附近的山,都是不甚陡峭的土山,白檀虽是新手,自觉也足以操控,他勒紧马缰绳,有意控制着速度,明净的桃花眼,注视着两边不断变换的风景,清风徐来,绿云自动,胸中晦气一扫而空。
过了约有盏茶时间,白檀隐隐听得一些杂沓纷乱之声,模模糊糊,辨不清是什么。
为策万全,白檀就要回去,却见前方不远处,草丛晃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定睛看时,依稀窥见斑斓兽纹。
白檀心底咯噔一下,直叫糟糕,往常并未听学院同僚们说此处有猛兽作怪,想着都是兔子、山鸡之类的野物,没什么打紧,就大意了,单枪匹马地来到茂林中。
眼下后悔已是来不及了,早些脱身才是正经,白檀握紧缰绳,调转马头,尽管有意放轻动作,到底被那野兽察觉到,嘶吼一声,冷不丁扑将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白檀只觉脊背一阵阴风,惊得冷汗涔涔,凭着强烈的求生欲,侧身避过要害,斑斓大虎一爪落空,一爪拍在白檀左肩处,似有千斤之重。
白檀受不得力,从马上跌落下来,狠狠摔落在地,他也顾不得疼痛,急急翻过身来。
斑斓大虎呼啸而来,扑面一股腥臊之气,熏得白檀几欲作呕,他吓得紧紧闭起眼睛,哀叹道:完了,完了,要成老虎的外卖了……
正在此时,一支利箭破空划过,势如星火,劲道凌厉,足以穿云裂石,夹带飒飒风声,正中猛虎肚腹。
那斑斓大虎吃不得痛,直起身来,愤怒咆哮,震得林木簌簌而动,鸟雀纷纷振翅离巢。
白檀也不闲着,趁此空隙,手脚并用地往前爬,可恨大虎凶残,急欲将白檀吞吃入腹,张开血腥大口,露出狰狞獠牙,袭向白檀后脑。
当次危急关头,山坡上斜地里冲出一人,举起胳膊,格挡虎首,又以斗大拳头砸向虎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然将羽箭拔出,再狠狠刺向老虎咽喉。
老虎扭转身躯,作困兽之斗,似要啃咬暗下黑手之人,那人身姿灵活,翩若游龙,真个滑不留手如泥鳅一般。
几个起落后,老虎闷哼一声,颓然软倒于地。
云九霄抹去额头冷汗,冷然道:“你没事吧?”
白檀踉跄着爬起,半是惊讶,半是感激地说道:“我没事,多谢你了。”
“怎么是你?”云九霄抿了唇角,肃了神色,冷冷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若是磕着碰着,不是好玩的!”
白檀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心虚道:“喂喂!好歹唤我一声世叔,怎么如此不客气?”他将前因后果叙述一遍,似笑非笑道:“你呢,你又为何出现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