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九霄醒过来之后,白文礼几次同他商议此事,他们的意思,只希望有圣君明主,带领大周王朝,早早结束乱世纷争,最好能将周遭那些番邦小国打得服服帖帖。李潜聪慧狡诈,多智近妖,脾气秉性并不适合当君王。但是平心而论,以他的心机谋算,当得起“枭雄”一词,若是直接斩杀,倒是有些可惜。况且,大周王朝正是用人之际,白文礼同云九霄,并不愿将人赶尽杀绝,反倒是有心招揽李潜做事,再不济,也要让他心甘情愿地写下禅位诏书,如此,云九霄若是继位,才会更加名正言顺。
两人谈论之时,白檀就在一侧旁听,待他们说完,却摇了摇头,直接粉碎白文礼不切实际的幻想,道:“有此一言,只能说明你不够了解他,李潜这个人,他坚持下去的唯一精神支柱,就是成为人上人,让别人尝遍他所遭受的不堪经历,现在,他的精神支柱破灭了,死亡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那一套对旁人或许有用,但是对李潜根本行不通,你要知道,李潜不爱这个国家的子民,他憎恶一切,厌弃一切,又怎么可能会为这些人,强迫自己去做不喜欢的事?”
白文礼默然片刻,道:“李潜可真是一个怪胎,好吧,虽然没了他的帮助,我们也能将局面稳定下来,但是时间上可能会推迟一些。”
白檀想了想,道:“我去见见他吧。”
云九霄和白文礼异口同声道:“不行!”
大病未愈的云九霄咳了几声,急切道:“朝政上的事,我们自己想办法就行了,就是晚上一天两天的,又有什么关系?”
白檀拍了拍云九霄的手,示意他安心,浅笑道:“这次宫变,牵涉甚广,我担心会走露消息,外族人被你们挫伤锐气,心底未必没有趁虚而入,报仇雪耻的打算,多耽搁一天,就多一天的变数,夜长梦多,还是尽早荡平阻碍的好。”
双方各执己见,相互劝解了半晌,不得不各退一步,白文礼主动请缨,承担起保卫白檀安全的职责,两人当即就去了李潜所在的宫苑。
彼时,李潜正在小院中的桂花树下静坐,悠然自得地品着香茗,观其闲适安逸的模样,外人见了,实在很难相信,此人竟然会是一名阶下囚,他的唇畔甚至带着柔软如春风般和煦的笑。
“自从被关进这里开始,李潜就好像一夜之间哑巴了,整日一言不发。”白文礼道。
院落里花木扶疏,郁郁葱葱,在一团团或浓或淡的绿色当中,依稀可以窥见女子彩绣辉煌的衣裙,她们缩在那里,直勾勾地望过来,目光幽冷如毒蛇,三分怨恨,七分畏惧。
白檀猜想,这些应该就是李潜后宫诸人了,他感受到氛围的异样,问道:“她们怎么了?”
白文礼淡淡道:“刚被送进来的时候,有一位才人怒气不平,跟姐妹厮打起来,后来不知怎么闹到李潜面前,李潜摔碎茶碗,划烂了那姑娘的脸,自此以后,再无人敢靠近他。”
其实后宫中女人虽多,有些却跟李潜素未谋面,都是大好的青春年华,花骨朵一般鲜亮的年纪,白文礼也没想长久幽困她们,只是暂时放在这里,一来观察她们跟李潜关系如何,家族父兄等人是否仍在为李潜做事,二则,对文武百官多少也是一重钳制。
却不想,闹出了这样的乱子,后妃们被李潜吓破了胆,整日里战战兢兢,莫说是想法设法救他出去了,没联手打死他,都是看在那张脸的份上。
白檀无视白文礼的劝阻,走过去,坐在李潜对面,他回过神来,浅浅一笑,道:“你来了。”语气亲切自然,态度熟稔亲昵,像是在对待极为亲密之人。
第202章 执手风雨(二十一)
白檀默然良久, 诚恳道:“你本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皇帝。”
李潜与他对视,了然道:“只可惜我心机深沉,漠视他人痛苦,毫无爱民之心,是也不是?”
绿影斑驳, 阳光细碎, 白檀惬意地喝了口茶水, 道:“你岂止是不爱他人,你甚至痛恨自己, 曾经那么卑微, 那么懦弱,为了活下去,不得不抛下所有自尊心, 苟延残喘。”
李潜勾唇道:“对也不对,我厌恶我自己, 可是, 太傅,我其实有认认真真地爱你, 不要急着反驳,说我是为了牵制云九霄和白文礼,太傅, 你那么聪明, 怎么会猜不到, 我若完完全全视你为棋子, 早就通过伤害你,逼得云九霄和白文礼,自乱阵脚了。”
他歪了歪头,表情既天真又邪恶,用谈论天气般的语气,轻描淡写地说道:“比如,一天剁一根手指,十天之后,直接送条胳臂过去,是不是很有趣?”
白檀垂眸不语。
李潜道:“如果,这些刑法都用在别人身上,我一定会觉得有趣极了,甚至会忍不住亲自动手去做,可是,太傅,是你的话,我只要想一想,心里就很不舒服,您教我那么多大道理,可否教教学生,我这是怎么了?”
白檀道:“你若懂得什么是爱,为何又参悟不透惠济于民,博爱百姓的道理?”
李潜哈哈一笑,赌气般说道:“他们只会伤害我,欺侮我,我为何要去爱护他们,我只愿他们全都死了才好!”
白檀悲悯:“又何必苦苦折磨自己?”
有片刻的冷寂,李潜忽的笑了,“太傅,其实你此次前来,是为了劝我写下禅位诏书吧?”
白檀如实道:“不错,但我知道那些饶舌的道理,你向来是嗤之以鼻的,所以,就来问你一问,要用什么东西交换。”
李潜静静地凝望他一会儿,诡秘一笑:“传国玉玺被我藏在你我初次相遇之地,去找吧,找到了,我就替你写。”良久,再无一言。
白檀叹了口气,转过身就吩咐人把后妃们从小院里请出来,另送来了几本佛经,至于李潜看不看,会看多少,就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
至于李潜口中,两人初次相逢之地,自然就是白鹤书院了,白檀对当时情形记忆犹新,就兴冲冲地带了人去找,谁知一连三天,一无所获。就连张启贤也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帮白檀一起寻找,险些将当年几位塾师聚会休憩的院子挖地三尺,仍然是徒劳无功。
白鹤书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是没有个具体范围,仅凭一处挨着一处的搜寻,无疑与大海捞针,白檀同众人热火朝天地忙碌了一阵子,还是没有什么进展,去问李潜,他又一直但笑不语。
后来,白檀在莲花池边小憩时,突然福至心灵,想到当年李潜出现那日,自己在小舟上午睡时,似乎隐约听到细碎的脚步声,白檀霍然站了起来,让宫人们分头拿来器具,在水底细细地打捞起来,又费了几个时辰,这才找到了传国玉玺。
旁人皆是一阵欢呼,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白檀却有些难过和失落,他想,此时此刻李潜在做什么呢?或许是写禅位诏书,然后引刀自绝吧?
事实正如白檀所猜想的那样,李潜死了,但禅位诏书上却并未出现云九霄的名字,继位之人,赫然是白文礼。
白檀苦苦思索,始终参不透李潜的用意,倒是云九霄一副正中下怀的模样,将白檀抱入怀中,珍而重之地吻了又吻,笑道:“这不是很好吗?文礼他谋略出众,知人善任,而且心存百姓和社稷,从不贪图一己之利,再加上张启贤等人的辅助,做个盛世明君,尽够了。”
白檀观他神色,见这人眉眼含笑,确实不以为意,又绕了那么一大圈子,替白文礼说了许多好话,不由道:“那你呢?”
云九霄道:“我便做我的将军,保家卫国,驱逐异族,等到四方平定,止戈散马的那一天,就陪你四处走走看看,游遍大好山河,怎么样?”
二人相视一笑,默契于心。
白文礼年富力强,正是野心勃勃,不甘平淡的年纪,他原本跟着云九霄大胆起事时,也做过万人之上的美梦,但并无执念,一则,云九霄各方面能力都在他之上,战场上的那三年,云九霄如何杀伐决断,如何运筹帷幄,桩桩件件,他都是看在眼里的,自然心服口服;二则,三叔白檀跟云九霄已成爱侣,云九霄以后就是自家人,这人若登上皇位,总不会亏待自己岳家就是了。
白文礼唯一担心的,就是云九霄以后也学着李潜那般,被文武百官逼迫着弯了脊梁,往后宫里纳进去一些莺莺燕燕,若是果真如此,这委屈,他三叔可无论如何都不能生受的,怕只怕胳膊拧不过大腿,他们白家没办法挑战天子之威。
现下好了,李潜临死,突然来了这么一手,白文礼翻身成了皇帝,云九霄主动表示拥护,既有李潜的亲笔诏书,又有武将们的倾力支持,白文礼继位顺理成章。
此事一出,旁人还不待有所表示,白家众人先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冷静下来又觉得太过虚诞,疑心为梦境,纷纷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先前发生宫变时,云九霄曾经偷偷派人潜伏在白府之中,保护众人,季秋容等人不知实情,听得大街上闹哄哄的,又是喊打,又是喊杀的,只听从白文礼先前的叮嘱,关门闭户,守好门窗,外人一律不让进入,季秋容等人自去宗祠里,祈祷祖宗保佑,不求白檀和白文礼出人头地,封王拜相,只求他们二人平平安安,安然无恙地回来,不成想竟有这般天大的好事落在自家门庭。
本来这事说起来好似有些对不住云九霄,毕竟无论是集合兵力,抵御外敌,还是铁腕铁拳平定内乱,云九霄都居功至伟,李潜反正是将死之人,无所畏惧,所以敢玩弄花招,但是他们白家还要长久做人,总不能把云家得罪死了。
谁知,合家老小关起门来商议此事时,白文礼听完白楷等人的忧虑,表情一时复杂难辨,语气微妙地说道:“放心吧,大伯,爹,云九霄他乐意之至,而且,你们也不必担心他蓄意报复,反倒是他应该在咱们面前矮上一截。”
老实人白楷疑惑:“这是什么道理?”
白文礼同情地看了看三位长辈,“你们很快就知道了。”
白楷等人果然很快就知道了事情真相,并为之大为光火,心道怪不得云九霄那厮如此好说话,敢情是理亏在先,他们白家又是出人,又是出力,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帮助云家成事,他可倒好,不吭不响地就把白檀给拐跑了!
再者说,白檀是他们家三老爷,堂堂七尺男儿,人物俊美,才华横溢,又不是个姑娘家,怎么能跟一个泥腿子在一起呢?
白楷怒气冲冲,须发皆张,扬言要跟云九霄一决高下,就连素来端庄持重的大家闺秀季秋容,也难得露出泼辣的一面,说什么都不愿意委屈了白檀。
云九霄拖着尚未痊愈的剑伤,当着荣平城男女老少的面,大大方方地跪在白家门口,白家人刚开始只觉得被人威胁了,气得倒仰,后来见云九霄一天天坚持下去,倒是渐渐感受到此人诚意。
一边是至亲,一边是至爱,伤了哪个白檀都心如刀绞,少不得从中斡旋,待到家人发泄完不满的情绪,云九霄也趁机表了心意,白檀跪在白楷三人面前,老老实实说明自己的想法,祈求获得家人的谅解和祝福。
季秋容当时就受不住了,泪流满面地说道:“你这个傻孩子!我跟你大哥、二哥,一点点看着你长大,什么苦都不舍得让你吃,什么罪都不舍得让你受,你以为我们是接受不了断袖之癖吗?我们是怕你被人唾骂,怕云九霄贪图你天生好颜色,过个三年五载,感情淡了,没儿没女的,你的日子可怎么过?”
白檀却态度坚定道:“我与他约定百年,生同寝,死同穴,云九霄若负我,我自会亲手杀了他,至于儿女,遇到合适的倒是可以收养一两个。”
话说到这份上,白楷等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白椴年轻时风流多情,很有些浪荡纨绔的习气,经常出入秦楼楚馆、烟街柳巷,痴男怨女的故事见了不少,却很少有人像白檀和云九霄这般,事事都打算好了,显见是铁了心,他叹了口气,率先松了口道:“罢了,孩子什么都想好了,我们也别再做恶人,大哥大嫂,咱们家也该办一场喜事了。”
这件事终于定了下来,白檀心神大定,脸上都多了三分笑意,他急匆匆地越过花园,想要赶往正门外,同云九霄分享这个好消息,也好让他早些起身,回宫中继续休养身体。
何仙儿抱了一件戏服,远远地看到白檀,就将人拦了下来,定定地看了他几眼,轻声细语地说道:“你很开心。是因为可以跟他光明正大地携手了吗?”
他说得虽然是问句,语调里却是一片笃定。
白檀颔首:“我不瞒你,我喜欢云九霄。”
何仙儿静默了一会儿,盈盈笑道:“我明白了。”他眸色中有眷恋不舍,脸上却绽开一抹清爽笑意,举了举手中戏服,得意洋洋地说道:“真没想到,大少爷竟然能成天子,嘿,连我这等小人物也跟着沾光,成了这荣平城里独一份的名角儿,很是风光呢,这不今儿又有一位老王妃,请我过府献唱。”
白檀却皱了皱眉头,怕何仙儿不敢违逆权贵,整日奔波受累,就问他:“那你喜欢这样的生活吗?你若是不肯,我就让文礼给你谋一份轻松的差事?”
何仙儿无所谓地笑了笑:“不了,我就是天生的劳碌命,要是什么都不做,一天到晚闲得发慌,也怪没趣儿的,我喜欢享受旁人的追捧和喝彩,等有一天我老了,唱不动了,少不得要腆着脸去求求你们,赏我口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