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到叶藏的目光,那人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像是不胜山中寒意一般,继而就偏过脸去,捂嘴咳了好一会儿。
听着那撕心裂肺,呕心沥肝的咳声,其他人停下寒暄,转而关切地问道:“玉先生没事吧?”
那充当保镖和助理,名叫廖治平的高大男人扶了玉先生一下,含着歉意解释道:“玉先生这是老毛病了,无碍的。”
闫伯伯客气地请几人落座,让自己孙子奉上止咳平喘的桑芽茶,端上来两碟枣泥山药糕,显然是早有准备。
叶藏忽而问道:“你的身体一直很不好吗?”
众人都有些讶异,一是因为叶藏并非热心多事之人,另一个,他们与玉先生不过初次见面,彼此还是不明根底的陌生人,问出这样的话,未免有些唐突了。
但那位玉先生却不像是被冒犯到的样子,顿了一下,虚声应了一句:“是,从小就不好。”
叶藏不知为何再次陷入沉默,间或目光清明地往玉先生身上瞟一眼,静静地听着闫伯伯同玉先生交谈。
闫伯伯这次之所以能够请动玉先生,全拜他那绝无仅有的好运气所赐,前一段外出做生意时,在乡下收了一块上好的羊脂玉平安扣。因那平安扣玉质细腻,触手生温,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消息传出去后,一些古董商当即就有些坐不住,接二连三地前来拜访,闫伯伯不堪其扰,也有出手的打算,但他不愿卖给那些附庸风雅的俗人,特意给玉先生、叶家留了机会。
闫家同叶夫人的娘家,也就是书香世家的孙家关系亲密,叶夫人提前得了不少内|部消息,一字不漏地全转告给了儿子,叶藏原本对平安扣势在必得,但见了玉先生后,突然就改换想法,变得可有可无起来。
章真真见叶藏对平安扣的兴趣,莫名其妙淡了下来,就想约他一起走,趁着时间还早,正好能寻一处西餐厅,去吃红酒牛排。
谁知,面对章真真的劝说,叶藏尤自岿然不动,兴致勃勃地听玉先生说话,偶尔还抛出一两个问题向他请教。
章真真暗中咬了咬牙,厚着脸皮又坐了回去。
那边,叶藏不动神色地观察了一会儿,心底的疑惑越来越凝重。
像,实在是太像了……
眼前这个玉先生,同他十年前邂逅的“哥哥”白檀,竟然十分相似,无论是半遮半掩的长相,还是言行举止、语气神态,举手投足间流露出让叶藏心悸的熟悉感。
但是……
叶藏皱了皱眉头,仰头灌下一大杯苦涩茶水,心道,他明明记得,白檀体质虽然不够硬朗,但也没病没灾,健健康康的,不像是常年缠绵病榻的模样。
而且,他十年前遇到白檀时,对方就已经二十多岁了,过了这么多年,多少会变得成熟一些,但玉先生确确实实才成年的样子,看起来比他还小上几岁。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是说,自己果然认错了人,玉先生其实是白檀的弟弟?
叶藏满腹疑虑,思想来去,未敢草率下判断,面上更是瞒得滴水不漏,帮着廖治平一起,同闫伯伯讨价还价。
无奈,闫伯伯见那羊脂玉平安扣奇货可居,价位定的偏高了一些,超出了廖治平的预算,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加价,就见得玉先生动了动手指,比了个撤退的手势。
廖治平照顾玉先生多年,了解他的一切习惯,见状果断放弃继续纠缠下去的念头,借口有事,同玉先生一起离开了。
汽车刚刚驶离半山别墅,廖治平就望向后视镜,问后座的玉先生道:“你不是挺喜欢那平安扣的吗?怎么又不要了?”
白檀幽幽叹了一口气,摘下墨镜道:“我今天遇到了一个绝对猜想不到的人。”
廖治平回忆了半山别墅内的四个人,闲闲问道:“谁?”
“我弟弟。”
“什么?!”廖治平大吃一惊,将汽车停靠在山道一侧,扭头问道:“你说的难道是叫叶藏的那个人?”
白檀苦笑:“是啊,兜兜转转找了那么多年,没想到在这遇到了。”
廖治平后知后觉地说道:“怪不得你刚才咳成那个样子,医生说过,切忌情绪激动、大悲大喜,你怎么还这么不小心……”他这才注意到,白檀那双漂亮妩媚的桃花眼有些泛红,顿时也不忍再指责什么了。
当年的事,廖治平虽未从头到尾地参与,但许多事也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正因如此,才更清楚白檀的不易,顿时觉得心中五味杂陈,慨叹了一句造化弄人。
两人各自伤感了几分钟,最后反而是白檀先收拾好心情,对廖治平道:“你查一下他这些年的经历,再把手上的事尽快处理一下。”
廖治平诧异:“怎么?”
白檀忧心忡忡道:“你不了解那孩子的脾气,他今天只是起了怀疑的念头,还未确定,否则的话,咱们俩恐怕就走不了了,我们必须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尽快离开京市。”
然而,白檀同廖治平毕竟是外来和尚,比不得叶家在京市盘踞多年,人脉众多,关系网四通八达。廖治平靠着军人雷厉风行的作风,查清楚了叶藏十年来的遭遇,白檀看过之后,知道叶家明夫妇只叶藏一个孩子,将他视作眼珠子一般爱护,叶藏被接回去后,一直是作为接班人培养,用不了几年,必会大权在握。
想来,在叶家保驾护航之下,叶藏此生定会顺风顺水,再不会经受任何磨难。
白檀长舒了一口气,当即动手收拾行李。
清脆的门铃声响起。
白檀以为是下去结算房钱的廖治平,就扬声道:“没锁,进来吧!”
有人推开门,大步走了进来,抱臂倚在门框处,目不转睛地盯着弯腰折叠衣服的白檀,双眸深处晦暗如海,绿幽幽,泛着狼一般的凶光。
白檀忙了一阵,意识到不对劲,转过身来正对上叶藏似笑非笑的眼睛,他吓了一跳,强自镇定道:“叶先生,你怎么来了?”
叶藏走近几步,意味不明地说道:“玉先生真谨慎,在室内都不忘戴上墨镜。”探手去触了触白檀脸上圆形烟灰色墨镜。
白檀抬手挡了一下,故作生气道:“叶先生这是做什么?未免太没礼貌了吧。”
叶藏抿了抿唇角,心底涌上一丝委屈,却又不想在此时此刻同人分辨,就拿出一个红色丝绒盒子,递给白檀道:“送你。”
白檀忐忑不安地接过来,打开一看,还真是那枚价值连城的羊脂玉平安扣,不禁为孩子的败家而头疼,不咸不淡地埋怨了一句:“叶先生出手也太大方了吧,无功不受禄,这份礼物我不能收。”
“别急。”叶藏胸有成竹地扔下诱饵,“又不是白给你,我爸妈之前去旅游的时候,收购了许多古物,想请玉先生品鉴品鉴,顺便估价,这平安扣就是报酬。”
白檀笑得客气又疏离,“我才疏学浅,能力有限,叶先生还是另请高明吧。”
叶藏凑近了他,隔着一层玻璃镜同白檀对视:“我真好奇,你为什么千方百计地躲着我。”
糟糕,该不会是小崽子起了叛逆心思,有意跟“玉先生”这个同他不对付的人干上了吧?
叶藏待在房间玄关处,寸步不离,大有白檀不答应,他就算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三顾茅庐请白檀出山的意思。
白檀知道叶藏骨子里有多固执,终究是缠不过他,只能无奈答应。
第258章 寻宝(十三)
叶藏将白檀和廖治平请到家里来, 安排了客房住下, 每天好吃好喝地供着, 绝口不提让两人何时离开,面对白檀什么时候开始鉴宝的问询, 也是能拖就拖,推三阻四。
开玩笑,若非他默许, 以廖治平那点手段,哪里能够那么顺利地在京市点盘上调查他, 收集到关于叶家的资料。
对此,白檀也不是个傻的,渐渐感觉出叶藏非同寻常的态度,就想着早些处理完这些事,也好早点脱身。
十来年没见面, 叶藏越发黏人, 自白檀搬进来作客后,就化身成为小糖糕,黏在白檀身后寸步不离, 白檀想不辞而别都找不到空隙,好容易遇到叶氏企业召开重大会议, 作为下一任继承人,叶藏必须要出席。
白檀逮着空子, 去见了叶夫人, 将那枚羊脂玉平安扣拿出来, 还给了叶夫人,只推辞说是太贵重了,愧不敢收。
彼时,叶夫人正在客厅里插花,见状抿着嘴角温和一笑,将盛放着羊脂玉平安扣的盒子原样推了回去,忽而问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我要是没猜错的话,玉先生应该姓白吧?”
白檀一怔,却并未答话。
叶夫人慢条斯理地修剪着花枝,一举一动间都散发着难言的韵味,她也不看白檀,像是闲话家常般,极为随和地说道:“你别紧张,我没有别的意思,相反我还要好好谢谢你,相比之下,这份礼物倒是微不足道了。”
白檀越发成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疑惑道:“我并没有做什么啊。”得益于叶藏那令人心惊的拖延症,白檀在叶家这段时日,吃了睡,睡了吃,一点正经事没都做。
归还礼物的计划落空,白檀不但没将这块烫手山芋送出去,几句话的功夫,又被热情好客的叶夫人塞了一兜小礼物,还体贴地唤来佣人阿姨,吩咐对方直接送到白檀暂居的客房内,让白檀连说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白檀闷闷不乐地回了房,看着那叶夫人亲手做的鲜花饼,亲手布置的插瓶,亲手做的工艺品,心底缓缓流淌过一阵暖流。
认真说起来,这些东西都不算名贵,一股脑加起来,还抵不过羊脂玉平安扣的一个零头,但它们恰恰是最能打动人心的,代表了丝丝缕缕的关怀和善意……
白檀一边蹙着眉头苦恼,一边拈起一块鲜花饼吃,纠缠在身上的问题还未想明白,鲜花饼反而先吃完了。
那鲜花饼外观精致小巧,正是一口一个的量,滋味甜糯,唇齿留香,白檀吃得津津有味,末了,拍了拍手掌,意犹未尽地说道:“还挺好吃……嗝……”
说起来,叶夫人的手段可比叶藏高明多了。
此时此刻,楼下的叶夫人却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为儿子将来的幸福而忧心忡忡。
佣人张桂兰劝她想开一点,“以前少爷没回来,您天天担心这担心那的,现在他好好地待在您眼皮子底下,您又愁什么呢?”
叶夫人忧虑道:“我冷眼看了这么久,哪里不知道叶藏的心思,我是心疼他,这条路可不好走。”
张桂兰一惊,“听您这意思,不打算拦着点?您不是一直都比较看好小真那丫头吗?”
叶夫人摆摆手道:“算啦,我又是那种封建专|制的古板家长,还讲究什么垂帘听政不成?管那么多,反而让儿子跟我离了心,再一个,毕竟是跟叶藏共度一生的人,我喜不喜欢不重要,关键要看他的想法,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他对小真是个什么态度?”
张桂兰由衷地感叹了一句:“您呀,可真是开明又通透。”
叶夫人无奈道:“没办法,儿女都是债,到了我们家叶藏这儿,我亏欠得更多些,当然要多替他做些打算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谈了许久,都陷入了对叶藏今后生活的忧思中,虽然她们这些人心疼孩子,不会多说什么,但其他人未必能够接纳,即便这些归根结底都是叶藏与玉先生之间的私事,同旁人没有任何关系,但社会上永远不却缺乏那等管理不好己身,却整天对别人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无聊之人。
自古以来,特立独行之人都是孤独的。若是两个人当真情比金坚,超脱俗世眼光,不惧流言蜚语也就罢了,怕就怕这只是小孩子贪图一时新鲜,根本不清楚事情的严重性,一旦踏出这一步,再想后悔可就难了。
更何况,她们认真观察了几天,叶藏现阶段似乎是剃头担子一头热,那位玉先生倒是客气礼貌的模样,每天言笑如常,瞧不出什么端倪。
叶夫人同张桂兰讨论了好一会儿,自觉所能做的也只是替儿子出谋划策,站在他身后全力支持。
两人说得认真,丝毫没有注意到,客厅门口的蔷薇花架后,站了一抹嫩黄色纤细身影,那人手指死死攥紧一片绿叶,直揉搓出汁水来,不慎污了连衣裙的袖口,她低低咒骂一声,挟裹着寒霜般的气息,沉着脸静悄悄地走开了。
在叶夫人的再三挽留下,白檀到底是没能结束在叶家做客的时光,唯一变化的是,从这天开始,叶藏每天送白檀房间一件古物,由着他把玩鉴赏,对于那些鉴定报告上预估出来的天文数字,视若无睹。
这天是一年一度的七夕节,叶家照例要举办一场宴会,叶夫人是爱花之人,连带着对花骨朵一般娇嫩的小姑娘也十分偏爱,她为人又热心公正,自有一副古道热肠的好性子,京市有头有脸的人家,有适龄的青年男女,都会拜托叶夫人帮忙留心一二。
大部分女性都喜欢做保媒拉纤的活儿,叶夫人也不能免俗,虽然后来因着叶藏丢失,叶夫人有许多年不理这些小儿女之间的事,但自从儿子回家,叶夫人就像吃了定心丸一样,整个人精神焕发,多了些活泼朝气,也重新开始经营关系网。
其实,叶夫人这么做,原本也是有几分私心的,虽然她为儿子准备了媳妇人选,但万一彼此看不对眼,她也不能做出那种牛不喝水强按头的事,就想着让叶藏和章真真到时候都能多些选择。
谁知道,这一番苦心,到底还是白费了。叶夫人想到这里,真是又好气又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