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将军。”白檀站在一株粉薄红轻的杏花树下,笑意盈盈地走过来,“抱了这半天,手都有些酸了,将军帮我抱抱他吧。”
一个软绵绵的白玉团子被递了过来,微歪着小小的脑袋,表情懵懂,黑葡萄似的眼睛澄澈如水,清晰地映出闵钊的剪影。
闵钊僵在原地,双手抬起,微微有些发抖,竟不敢伸手去接孩子。
“将军。”白檀神色温声地催促,“他很想你。”
闵钊一言不发地抱起孩子,放在怀里,眯起虎目认真端详了半晌,又用双手掂了掂,“沉了许多,多谢公子费心照料。”
白檀听了这话很开心,像是这段时间以来的辛苦得到了肯定,也得到了应有的回报,于是便一点也不觉得辛苦了,反而有些与有荣焉,低声道:“孩子很乖巧,逢人就爱笑,平常甚少哭闹,也比其他人家差不多月份的孩子聪明许多,眼下已经学会自己翻身了。”
闵钊抬头,恰好看到白檀脸上表露无遗的骄傲和欢喜,若有所思地说道:“公子很喜欢这孩子?”
白檀颔首:“小孩子玉雪可爱,谁不喜欢呢?”顿了顿,又道:“想必将军也是如此。”
“公子不知,微臣刚在陛下那里领了镇国将军一职,以后少不得风餐露宿,卧冰眠雪,居无定所了。至于这孩子……”闵钊古铜色的脸上露出些许苦涩,“他与我无缘。”
白檀敛去笑容,义正言辞地说道:“将军莫要一时意气用事,孩子终归是无辜的。外人照料得再如何细致妥帖,又怎比得上生身母亲知冷知热?且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何其辛苦!想来若是舍了去,直如剜心剔骨一般了。檀虽喜欢这孩子,却万万不会做此等夺人所爱之事。”
“公子言重了。”闵钊摇了摇头,“这孩子毕竟是皇室血脉,若跟在我身边,将来不慎被人看出端倪,反倒要惹来杀身之祸。况且闵钊毕生夙愿无非建功立业,封狼居胥,我自当去沙场纵横。但请公子怜悯,稍稍庇护这孩子一二。”
白檀惊疑:“不是我推脱,只是宫里人多口杂,焉知没有与废太子牵扯往来的人存在?孩子留在我身边,岂非更加危险?檀庸碌驽钝,即便有心,能为这孩子做的怕也有限。”
“公子过谦了。”闵钊眼神清明,洞若观火,语气笃定地说道:“微臣跟随今上的时间虽然短,却自认看得清楚明白。说句大不敬的话,今上原非宽仁良善之辈,又深谙斩草除根的道理,未必有容忍废太子嫡子苟活于世的度量。若说世上还有谁能在今上面前保这孩子安全无虞,除公子外,当不作他想。”
白檀微觉尴尬,颇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将军果然眼明耳聪。”
闵钊不以为意地笑了,并未因此事看轻白檀,反倒宽慰他道:“微臣粗鄙莽夫,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却也明白,倘若两人投契,又何必拘泥于世俗之人的眼光。左右人活一世,至多不过短短百年,本就是弹指一挥间。若不能痛痛快快,随心所欲地走一遭,岂不辜负?”
“到底是将军豁达率性,檀自愧不如。”白檀莞尔,顿了顿,又道:“将军所言,白檀允诺,有生之年,必定对这孩子爱若性命,保他平安喜乐。”
闵钊眼眸骤然亮了起来,抱着孩子,冲白檀躬身行礼,“有公子此言,微臣愿结草衔环,尽效犬马之劳,战死沙场,护我河山!”
直起身时,偶然瞥见远处宫殿台阶上长身玉立的姜戎,虽然华服冕冠,衣饰精致,但随侍宫人却退避到丈外,不敢直视龙颜,莫名显出几分孤独伶仃之感。
距离过远,闵钊看不清姜戎脸上神情,但想来,那只有一半完好的脸庞上,必定有着令人动容的深情。
闵钊走后,白檀抱着孩子回了寝殿,喂了些煮好的羊奶,白嫩嫩的包子安安静静地合眼睡午觉,竟也不用别人来哄。
宫女小娥提着一只竹制鸟笼,娇笑着走进来,软语回道:“公子,方才您不在,金吾卫的程统领来过一趟,留下这只黄鹂鸟便走了。”
黄鹂鸟看到白檀,绿豆小眼立刻快速转动起来,兴奋地扇动翅膀,在不大的笼子里上蹿下跳,嘴里发出清脆悦耳的叫声。
白檀接过鸟笼,将宫侍们通通打发了下去,独自来到窗边,迎着温暖明媚的阳光细细观察着黄鹂鸟。
也不知他究竟看到了什么,漂亮的桃花眼忽然惊骇地大睁开来,子夜般的眸子中有某种精光,快速划过,转瞬消失不见。
人都说得天下易,守天下难,姜戎执掌皇权之后,才知所言非虚。弥补夺嫡混战带来的重创,非一朝一夕之功,众人殚精竭虑,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才让姜国完全恢复元气。
在此基础上,姜戎实行了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改革,兴修水利,鼓励农桑,减免赋税,推行仁政。
上有明君,握发吐哺,安车蒲轮;下有臣子,兢兢业业,宵衣旰食。 姜国所有机制逐渐步上正轨,然后便是一日千里,其速度之快,让所有人都为之振奋鼓舞,太平盛世指日可待。
三年时间过去,姜国无论是人文风化,还是农业百工,都得到了长足发展,如今政治清明,海晏河清,百姓富足,国泰民安。
自此,熙宁新政初见成效——姜戎上位后,定年号为熙宁,如今已经是熙宁三年了。
白檀打开元和宫里的小厨房,扶着门板走出来,本就肖似羊脂玉的肌肤更加苍白了几分,依稀可以窥见薄薄皮肉下的淡青色血管,菱唇反倒被雪白的牙齿咬成殷红如血的颜色。
一眼望去,只觉得浓墨重彩,夺人眼球。
“小娥。”白檀唤来婢女,有气无力地说道:“药已经熬好了,你快些出宫,端去给母亲,让她务必喝下。”
小娥却声若洪钟地说道:“哎呀,公子你脸色怎么这般难看?婢子扶你去歇息吧。”
白檀沉声道:“还不快去。”
小娥娇嗔道:“公子好生薄情!枉费人家一心一意地对您,在这帮公子守门把风,一站就是半日,公子也不知怜惜怜惜。哼,人家不理你了啦。”说完一跺脚,扭着粗重的腰肢,风风火火地跑走了,从后面望去虎背熊腰,体格健硕,真真是辣眼睛。
白檀顿觉胃液翻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连忙艰难地移开眼睛,心道姜戎怕是真要疯了,原先那群鲜艳明媚,花骨朵似的女孩子多美好,偏他坚持要换掉,然后也不知从哪里搜罗来的这些女孩子,个个是力能扛鼎般的英雄人物,长相更是各种随心所欲,名义上是充作宫女,实则连侍卫们的差事都一并做了。
他倒是博了个英明神武,不近女色的贤名儿,被谏官和刀笔吏好一番歌功颂德,只苦了白檀,日日被众女环绕,审美都快出现差异了,如今,即便是偶尔瞧见摘了青铜鬼面的姜戎,竟也不觉得难看……
——等等,姜戎的目的该不会就是这个吧?
一瞬间,白檀只觉得姜戎着实用心险恶。
“阿父,阿父。”穿着藕粉色撒花短绸衣的男孩从房间里探出头来,点漆般的眸子绕着院子咕噜噜地转了一圈,见到白檀立刻绽开一抹灿烂笑容,撒开脚丫子跑到近前,拉住白檀的手,奶声奶气地问道:“阿父,你不舒服吗?昭儿去请太医伯伯过来诊脉好不好?”
白檀打起精神,柔声说道:“昭儿乖,阿父没事,只是觉得有点累。”
姜昭惊得瞪大眼眸,胖乎乎的小手死死捂住嘴巴,嘴里吐出含糊不清的话,“辣么,枣儿会不会炒到阿福?”
白檀呆了呆,继而又是好笑,又是感动,“昭儿这么乖巧,当然不会吵到阿父。”
姜昭放下小手,裂开嘴巴,露出几粒糯米似的小白牙,颇为羞涩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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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问我为什么又没有完结,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
为了补偿大家,明天尽量粗长一点,还有你们想要的太子妃番外,也试着码一点
好了,我要给肿起来的脸上药去了……
第34章 一梦千秋(完结)
姜戎甫一进门就看到白檀与姜昭父子两人其乐融融的模样, 顿时就吃味了,心道云奴儿面容姣好,钟灵毓秀,难怪桃花运旺盛。虽然自己之前已经设法将那些如花似玉的宫娥们遣散了,又特意换了容色平平的, 但是也难保没有别的狂蜂浪蝶扑过来, 更别提这元和宫里本就住着一个讨人厌的小鬼, 日日缠着云奴儿。
姜昭与云奴儿虽说名为父子,但实际上半点血缘关系都没有, 姜戎可不乐意有不相干的人打扰自己与云奴儿培养感情。
想到此处, 姜戎上前,一把将白檀拦腰抱起,转身朝着自己寝宫大踏步而去。
姜昭气坏了, 追在后面又蹦又跳,作势要踢姜戎, 愤愤说道:“父皇又跟我抢阿父, 真坏,真坏!把昭儿关在笔耕楼, 不许见阿父,真坏,真坏!”
白檀挣扎着要下去, “你做什么, 快点放开我!”
姜戎动作强势地将人摁进怀里, 不无心疼地说道:“乖, 云奴儿太累了,合该好好睡上一觉。”见白檀抿着唇角,明显不乐意,又慢悠悠地说道:“不听话,我就将姜昭那个讨人厌的小鬼丢出去。”
白檀叹了口气,小声骂了句:“真霸道,怪不得昭儿总说你是坏人。”
姜戎一脚踢开寝殿大门,抱着人直接进了内室,将他小心翼翼地放在床榻上,这才抚了抚唇角:“云奴儿若再不睡,我就吻你了。”
白檀大惊失色,连忙翻身滚到最里面,拉过被子,沉沉睡去。
姜戎坐在床侧,俯身看着他恬静的睡颜,片刻后起身来到外间。
御案上堆满了各种大大小小的奏表和文书,姜戎面无表情地从里面抽出一封密报,皱着眉头阅览完,向着空无一人的殿内问道:“他今日都做什么了?”
话音刚落,从阴影处走出一黑衣皂鞋,五官普通至极的男子,跪地抱拳回道:“公子辰时起床,辰时三刻用的早膳,之后一直在考察大皇子殿下的功课,午时二刻起陪在陛下身边,未时四刻进小厨房,一直待到陛下去元和宫。”
姜戎表情又沉了几分,阴得快要滴出水来,挥手示意影卫退下,自己急匆匆进了内殿,轻手轻脚地拉开白檀衣袖一看,左手手腕处果然裹着厚厚一层纱布,隐隐还有殷红血色渗出。
“你啊……”姜戎幽幽一叹,外间琉璃宫灯的烛火透进来,洒在戴着青铜鬼面的脸庞上,忽明忽暗,诡异莫辩。
世间男子相恋本就惊世骇俗,何况两人一个贵为九五至尊,一个又是妇孺皆知的白氏传人,受到的阻力自然不小,白檀没少为此费心周旋,旁的人也就罢了,两人未必肯放在心上,但白夫人的态度却不得不在意。
姜琸失势后,阮乐正身为同党亦难逃法网,在沿街乞讨时被官差抓了起来,一并带至大理寺受理。
后来,阮青松受不得清苦生活,仗着自己眉清目秀,且年轻娇嫩,花言巧语地搭上了一中年富商,卑躬屈膝地讨好了一段时间,被那中年富商给养在私宅里。
谁知后来事情不慎败露,富商的原配妻子找上门来,命几名护院将阮青松母子狠狠虐打了一顿。
阮青松刚开始还不断磕头求饶,后来发现富商妻子是位铁石心肠的人物,也收了谦卑可怜的模样,同对方唇枪舌剑地对骂了起来。
那富商妻子气不过,见阮青松与花见羞都有几分姿色,竟起了歹毒心思,想要让几名护院轮流折辱母子二人。
彼时,白檀正与姜戎忙里偷闲,出宫散心,好巧不巧地撞上了,就命影卫将那富商的发妻与护院全都赶走了。
阮青松死里逃生,目光复杂地望着白檀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还愿意出手救我?”顿了顿,又道:“你派人跟踪我?”
白檀神情淡薄地回望过去,如同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你莫要误会,我救你是因为看不惯方才那位夫人的狠辣行径,无关求救者是谁。至于你与那位夫人之间的恩怨,我更没兴趣知道。”
他说完之后扬起马鞭,狠狠一挥,与姜戎并肩驰骋而去。
阮青松瘫坐在地上,表情茫然。
因阮乐正为废太子奔走效力一事,证据确凿,且其罪行累累,罄竹难书,所涉之事又非同寻常,带回大理寺后,当场被打了三十板子,押监后审。
大理寺那群老狐狸,办案多年,经验丰富,想着留阮青松一命,以便顺藤摸瓜,拷问出来其他残党余孽的下落,及所有与废太子交往密切之人的名单。
阮乐正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多年来养尊处优,生活优渥,早惯出一身的富贵毛病,进了囹圄,还不待别人如何用刑,他先就病了,奄奄一息地躺在草席上,嘴里反复念着白夫人与白檀的名字。
——经此一事,他也知道花见羞与阮青松两人是指望不上了。
其时,白夫人在家潜心闭门礼佛,只当世间再无阮乐正此人。
后来,消息传到白檀耳朵里,他带了一竹篮的东西,到牢狱里见阮乐正最后一面。
往昔风度翩翩,斯文儒雅的中年男子此刻跌落尘埃,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不过短短十几日就瘦得皮包骨头一般,见了白檀踉跄着扑过来,握着木质栅栏,嘶哑着嗓音大喊大叫,神情激动地说道:“檀儿,我的儿,快些救为父出去吧,为父年迈,实在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