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檀眉眼平静如水,波澜不兴地说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阮乐正凝视白檀,老泪纵横,一副悔不当初的模样,“檀儿,为父知道错了,为父不该偏心你哥哥。但我儿要明白,为父也是疼爱你的,且经此劫难,方知人心善恶。今后,为父只有檀儿你一个儿子。阮青松那个孽障,为父若是再见了,定将其活活打死,以消我儿心头之恨。”
白檀好笑,“我有什么好恨的?”
阮乐正战战兢兢地觑了白檀一眼,“檀儿不必瞒着为父,为父知道你一直羡慕阮青松能得到为父疼爱。我儿放心,若离了这苦海,为父也会如珠似宝地疼你。”
白檀听了这话,直欲作呕。不错,因着前世的孤儿出身,这一世他原本是期盼着被父母捧在手心里,呵护疼爱,待到年长,菽水承欢,跪乳反哺。
谁知造化弄人,生母白夫人自然是拿白檀眼珠似的疼,阮乐正却将满腔父爱都给了阮青松。白檀年幼之时,心性尚不够坚定,偶然几次撞见阮家父子两人温馨和乐的相处画面,也不是没有私下里羡慕过。
只是,如今看来,所谓的父子情深也不过如此罢了,未必有多少真心。
思及此处,白檀多年来的心结竟然慢慢消解了,他将竹篮放在地上,淡淡说道:“从小到大,你一共送了我十一件礼物,现在,我把它们都还给你,从今以后,也算是各不相欠了。”
话虽如此说,白檀心中终究不是滋味,他垂着眸子,一言不发地往外走,丝毫不理会阮乐正撕心裂肺般的哭求声。
监狱里阴暗潮湿,四周皆是黑魆魆的,白檀一袭白衣,孤身行走其中,耳旁传来此起彼伏的哭嚎和惨叫,说不出的萧索和凄凉。
正自伤感间,姜戎忽然从身后拥过来,将人揽在怀里,带着他慢慢行走到阳光下。
白檀好奇:“你怎么在这里?”
姜戎将他双手拢在掌心间,揉搓两下,直到染上自己的体温,才勾起唇角说道:“你一个人来这种地方,我不放心。”
暖意从指间一直蔓延到心脏,酥酥麻麻的,让人欲罢不能,白檀忽而问道:“陛下笑什么?”
姜戎顿了顿,认认真真地回视他,说道:“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阮乐正病死狱中的那天夜里,白檀与白夫人促膝长谈,温言劝她道:“论理儿子不该说这话,只是白家人丁凋敝,后宅再无其他长者,檀儿又着实放心不下母亲,少不得来托大,若说得不对,母亲别生气。母亲生得花容月貌,如今又刚过而立,年华正好,若是遇到可堪匹配的良人,只管同檀儿说。那人负心薄幸,今日一死了之,也是清净,母亲切不可为他耽误了。”
一席话说完,白夫人又是感动,又是不自在,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迟疑着问道:“可是有闲话传到我儿耳朵里?”
白檀笑道:“母亲宽心,没有旁人嚼舌根。据檀儿看来,忠叔为人敦厚老实,对母亲也是一心一意的好,否则也不会苦等这么多年,且又是知根知底的人家,檀儿很放心。”
白夫人长声一叹,纤细柳眉微蹙:“我与你忠叔自幼相识,如何不知道他的心意?只是白家祖训,男不可另娶,女不可改嫁。再一个,女子再醮容易惹人非议,娘亲怕的是让你难做人。”
白檀却不以为意地说道:“若说非议,檀儿与新皇只怕听得还更多些。且事急从权,焉能被一纸祖训拘着了?檀儿看来,那所谓的祖训说不得只是先祖一时玩笑罢了。”
“我儿慎言!”白夫人听白檀对先祖不敬,忙忙地替他止了话头,原想要狠心教训两句,一错眼,瞥见儿子额心间殷红的朱砂痣,又沉默了下去。
这话旁人或许说不得,云奴儿说应是无碍的。
白檀讨好地冲白夫人笑了笑,又道:“儿子跟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与新皇是约定好白头偕老,共赴黄泉的,莫说新皇不肯,即便他同意了,檀儿也不愿亲近女子了,还望母亲恕罪。”
白夫人对此事早有隐忧,此时听他果真如此说,倒不觉得吃惊,只缓缓攥紧帕子:“新皇的脾性娘亲晓得,我儿此生是注定无法传宗接代了。不过,云奴儿莫怕,白家香火不可中断,娘亲会尽快与你忠叔成婚,但愿能在撒手人寰前诞下麟儿,只是白家人向来一脉单传,且注定短命早夭,不知上苍是否垂怜?”
白檀眯了眯眼睛,一派成竹在胸:“此事儿子自有法子解决。”
“也唯有这般了。”白夫人颔首,表情凝重,轻声叹息道:“只是如此看来,却是要委屈你忠叔了,娘亲心中终究有愧……”
白檀宽慰道:“母亲无须担忧,您知道檀儿调香技艺如何,儿子有十足把握,改善母亲体质,以后您定会与忠叔长长久久下去。”
不久之后,白夫人仓促嫁与张进忠为妻,婚后仍住在白府里,据下人回禀,张进忠对白夫人体贴入微,两人恩爱非常,琴瑟和谐,着实羡煞旁人。
白檀每隔十日便会命人送来一碗特制的汤药,白夫人喝了后,身体果然好了许多,现下已经怀孕九个多月了。
半个月后白夫人临盆,张进忠在一旁坐立难安地等着,反复催促婢女送热水,熬参汤,忙得不亦乐乎。
白檀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门窗紧闭的产房,心里默默祈祷着白夫人能够平安无事。
姜戎看他紧张得脸都白了,两瓣薄薄的嘴唇更是紧紧抿在一起,连忙心疼地将人搂进怀里,柔声安慰道:“别着急,母亲她吉人自有天相,会没事的。”
男人宽厚结实的胸膛让人心安,白檀缓缓放松身体,依偎在姜戎肩膀处,桃花眼失神地望向虚空,呆呆地说道:“对,她会没事的……”
几人煎熬了半个时辰,白夫人的力气渐渐用尽,叫声也越来越微弱,稳婆已经开始询问张进忠保大还是保小了……
不等张进忠开口,白檀先就动了气,厉声道:“什么保大保小?我要母亲和未出世的弟弟都平平安安的!”
姜戎在白檀肩膀处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抚,又侧身冲着随侍在侧的小太监说道:“进去告诉几位太医,若是白夫人母子平安,朕重重有赏,否则的话,太医院这个摆设不要也罢。”
小太监领命而去,白檀突然挣开姜戎,快步走到一处无人的厢房,取出藏在腰间的匕首,狠狠在自己左手手腕处划了一道,拿白玉茶杯接了足足半杯鲜血。
落后一步的姜戎赶到,见此情景瞳孔一缩,大步上前握住白檀手腕,高声问道:“你做什么?”
白檀疼得直抽冷气,态度却异常坚定:“母亲坚持高龄产子,多半是为了我作打算。她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终归害怕我有龙阳泣鱼的一日,便想着,若能有个嫡亲弟弟扶持帮衬,好歹不至于无人为我养老送终……母亲此番难产,说不得也是思虑太过的缘故。到底是我不孝,连累母亲遭此劫难,眼下也该略进一进孝道……”
姜戎剑眉拧起,万般无奈地说道:“我明白。”所以才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忍下锥心之痛,放任你伤害自己。
小娥将半杯鲜血端进了产房,搀扶着昏迷不醒的白夫人,半强迫地喂她喝下去。
一刻钟后,白夫人终于顺利诞下一名男婴。
白檀喜极而泣,姜戎顺势将人圈进怀里,拭去白檀额头冷汗,虔诚地在对方眉心处的朱砂痣上印了一吻。
自此,无论是姜氏皇朝,还是京洛白家都已后继有人,且姜国百姓富足,长治久安,两人也算再无后顾之忧。
姜戎回宫后立刻颁布了一道圣旨,在全天下人面前坦诚了自己与白檀关系匪浅,末了还腻腻歪歪地表白了一番,且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坚持要娶白檀为正宫皇后。
此言一出,朝野皆惊。
姜国历史上不是没有皇帝偏爱须眉男子,染上断袖分桃的癖好,但都一直费心隐瞒着,从未有人像姜戎这般,将事情摆到明面上,不留一点回旋余地。
一时间,大批性格迂腐古板的老臣们联名上书,竭力请求陛下收回成命,姜戎断然拒绝。
非但如此,之后再有敢拿此事做文章,诋毁侮辱白檀之人,姜戎通通严惩不贷,又着意抓了几个言辞过分,唯恐天下不乱的不轨之人,在闹市街口当众处决了。
杀鸡儆猴,流言很快就被压制下去,况且普通百姓原本就对皇家之事一知半解,并不甚在意龙椅上的人到底喜欢谁,偶尔听到些风声,也不过是充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少了那些别有用心之人趁机煽风点火,众人对立男后一事的排斥情绪锐减,再加上白氏先祖“白衣客”余荫尚在,白檀又确实是难得的人中龙凤,真正接受起来也不是特别困难。
两年之后,所有人都默认了白檀这位姜国准男后的存在。
于是,白檀刚刚行过加冠礼,就十里红妆,峨冠博带,风风光光地入主东宫,以男子之身,统摄姜国后宫长达十年,且从未出过一丝一毫的纰漏,贤德之名渐闻于世。
白驹过隙,星移斗转,十年时光转瞬即逝,不知不觉间白檀已是而立之年。
许是少年时经受了太多非人磋磨,伤了根基,姜戎衰老得速度令人心惊,如今才将将挨过不惑,就已经满头华发。虽然依旧俊朗儒雅,眉眼间却多了些皱纹,看着直如半百老人一般。
——即便白檀屡屡暗中割腕取血,掺在饮食当中,哄姜戎吃下,也依旧挡不住步步逼近的阎罗王。
且姜戎机智诡谲,起初白檀还仗着对方全然信任之情,小心瞒过他,几次之后就绝无成功的可能了。
入秋之后,姜戎又生了一场大病,纵然白檀召来所有太医会诊,又不惜重金,下旨寻求民间杏林圣手,偏方妙药,辛苦忙碌了三个多月,到底还是徒劳无功。
如今,姜戎已然药石无效,即便是白檀放再多的血,也是回天乏术了。
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夜,寝殿内却仍是温暖如春的模样,粉彩玉壶春瓶内插了几支红梅,此时开得正是繁茂,看起来倒是热热闹闹,充满喜气,却也难以掩盖弥漫在空气中的浓郁药草味。
白檀穿着一袭月白色袍子,领口密密地缝了一圈白狐狸风毛,簇拥着美玉似的一张脸,当真是霞姿月韵,仪态天成,且比之几年前又多了些温润和贵气,便是赞一句“容色倾城”,也只觉是辜负了。
他走到床榻边,动作温柔地将姜戎扶起,又在对方背后塞了两个秋香色撒花引枕,软声道:“长戈,该喝药了。”
长戈是姜戎的字,普天之下,也就白檀一人可以叫得了。
姜戎伏在枕上,虽然气息奄奄,凝望着白檀的眼眸却依旧明亮湛然,隐隐蕴藏着浓重的悲哀和不舍,他嘶声道:“云奴儿出落得越发好看了,我真是自惭形秽。”
他抬起苍老无力的手,细细描摹爱人完美无瑕的眉眼,无意间窥见倒映在桃花眼中形同枯槁的男人,低叹道:“云奴儿还和五年前一般年轻貌美,我却已经老了……”
五年前,白檀在姜戎的陪伴下度过二十五岁的生辰,从那以后,无论是外在容颜,还是身体各种脏器,都没有再发生任何变化,就好像整个人完全被定格在那一晚了。
白檀形容昳丽,但凡见过他的人,都对其印象颇深,或许一两年间不会发现白檀与常人不同,时日一长,难保不会被人瞧出端倪。
作为夜夜同塌而眠的枕边人,没人比姜戎更清楚白檀身上的玄妙之处,况且千年前白衣客死而复生的那段辛密,可并不是只有皇室与白家知晓。不难想见,若是容颜不老的事泄露出去,白檀势必会成为人人垂涎的肥肉。
到时候,谁知道那些人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举动呢。
姜戎对人心一直不敢报以任何期望,唯有将白檀日日夜夜放在眼皮子底下才会觉得稍稍心安。
不得已之下,姜戎把人困在身边,既不许白檀离开自己寸步,又严令禁止任何人窥伺,即便是临朝听政,也必得在龙椅之侧设置软椅纱帘,以便让白檀常伴圣驾左右。
世人都说今上是爱惨了皇后,私下里经常猜测白檀是何等天人之姿。
白檀知道姜戎心结所在,忍下哽咽之意,微笑道:“我原以为长戈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没想到也会说此等丧气话。你乖乖把药喝掉,我还等着开春之后,让你带我出宫参加花朝节呢。”
姜戎摇头:“我怕是不行了。”
两人成婚十年,始终鹣鲽情深,恩爱不疑。骤然听到此话,即便白檀心中早已有所准备,也不免红了眼睛,险些滴出泪来,却又顾忌着姜戎,连忙睁大桃花眼眸,恶狠狠地说道:“姜长戈你敢!你若是弃白檀于不顾,我便立刻跟别人在一起,让你在阴曹地府也不得安宁!”
“呵呵……”姜戎阴沉沉注视着他,眼眸赤红一片,表情似不甘,似嫉恨,充斥着无可奈何的愤懑,且哭且笑,语无伦次地说道:“不许!云奴儿,我的,只能是我的!谁若是碰你一根头发,朕就诛他九族!对不起,云奴儿,别恨我……”
白檀见他动作狂乱,毫无章法,恐把人刺激狠了,正想将姜戎推来,胸口处却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钝痛,低头一看,一把匕首当胸刺入,手柄处雕刻着熟悉而繁复花样,正是姜戎那把刃如秋霜、吹毛断发的“绿幽”。
真他娘的疼啊……
白檀五官都扭曲了,一时怒气勃发,恨恨地望着姜戎,早知道你个禽兽没按好心,杀我就算了,不知道换种痛快点的方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