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墨时本着山不就我我就就山的原则,自顾自地倒了两杯热茶,略带乖巧地笑了笑:“来,喝杯热茶暖暖肠胃。”
夏许淮见他露出这种近乎于讨好的笑容,一副天真无害的模样,心头的纳罕更甚,原本皱的不大明显的眉头,已经深到可以夹死一只苍蝇了,暗自思索:“难不成他又打算搞什么新花样?”
不知想到了什么,夏许淮的身子微微抖了抖,嫌恶地离夏墨时又远了两分。夏墨时却以为他也同自己一般是因为怕冷,于是又摆出一副哥俩好的姿态关怀道:“难为这大冷天的你还进宫来看我,可是被风雪冻着了,快饮了这杯茶水,到那火盆跟前烤烤火暖暖身子。”
夏墨时自觉自己已然做得很到位了,想当年就是与他相亲相爱多年的真兄弟好室友都没得到过他如此细致的关怀,连他自己都快要被自己的敬业精神和演技给感动到了,哪知这冰葫芦脸上的深色却更加奇怪了,呃,约莫挺像一种“你是不是中邪了”的眼神,犀利地扫视着自己。
夏墨时顿时觉得自己的一腔热情都被冷酷无情地泼成了一座冰块做成的小山丘。这才反应过过来,自己这戏是否作得有点太过了呢?
也许是秉持着礼尚往来吧,夏许淮礼节性地也问了一句:“听候公公说,陛下晨起抱恙,无碍吧。是否需要我将太医请来为您诊诊脉开几贴药吃一吃?”
夏墨时一听,声音还蛮有磁性的,对皇帝也算是亲近,虽然这人嘴风太严,老半天也没有自报家门,也忒沉得住气了。但就冲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眼前的帅哥应当是个可以值得信任之人,遂小心翼翼地凑近了夏许淮的耳朵,轻声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可能确实不大舒服,今日晨起间便觉得浑身酸痛,四肢麻木,头昏脑涨,许多事都记不大清了,只知道自己是个皇帝,其他一概不知。不过我琢磨着,咱俩关系应该还算可以吧。”
夏许淮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嗯”了一句,若有所思。
夏墨时又追问了一句:“额,虽然有点对不起你,但我还是想请教一下,兄弟你姓甚名谁啊?”
听到夏墨时又一次客气地称呼自己为兄弟,夏许淮确定了这个少年皇帝的脑子,怕是的确出了点什么问题,否则他绝不会对自己如此这般的自然亲近且和颜悦色笑逐颜开。
夏许淮心下一动,这或许是个不错的机会,他会心一笑,薄唇悄悄勾起,抬手弓腰行了个标准的君臣之礼,清润的嗓音一字一句地陈述道:“陛下,臣夏许淮,乃是陛下亲封的摄政王,这些你那,承蒙陛下您对臣下的信任,臣已使大祁显现出一片海晏河清的景象。过去的事情,您即便是忘了也不打紧,有我在您身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闻言,夏墨时呆滞成了一座雕塑,心头大骇:我屮艸芔茻,摄政王?!老天爷,你对我善良点会死吗?
第四章
二人多年来的相处,已让夏许淮养成了时刻关注夏墨时脸色的习惯,这种习惯甚至已经达到了近乎本能的地步。
夏许淮凭借着多年来对眼前这位皇帝的了解以及自己修炼多年洞察人心的本事,一直注意着夏墨时脸上的表情,自是没有错过他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
于是,夏墨时内心的惊骇、错愕以及一瞬间的惶恐与慌乱都被夏许淮尽收眼底。
方才听夏墨时说他失忆了,夏许淮试探性地诓骗他说自己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此刻见夏墨时作出这般反应,夏许淮这才真正确定,他似乎真的失去了那些极为重要的记忆,于是脸色笑容更甚。
这笑容若是被那些宫人和大臣们瞧去了,必然会吓得发颤,因为在他们这些知情人眼中,摄政王向来是不苟言笑的性子,即便是难得笑了,也断无好事,轻则抄了谁的家灭了谁的族,重则铁骑轻裘万里奔袭征战山河。摄政王的笑容,美则美矣,但出现之后导致的结果,却太过可怕。
不过此时,夏墨时什么也不知道,纯粹是觉得这人脸上的冰冷似乎终于有了要融化的迹象,隐隐有了春回大地的光景,煞是养眼,然后他就被恍神了。
且这种视觉冲击还占了上风,暂时压制住了方才听到自己头上还有个大权在握的摄政王的复杂心情。更要命的是,他还在脑子将醒未醒,心直口快地哼了句:“你笑起来真好看,想春天的花儿一样。”
刚哼个开头,夏墨时就被自己国过于清脆的歌声给激得抖了三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这一抖才算是将夏墨时抖得回过神来了,这一看,嚯,夏许淮的脸色阴沉得吓人。
也对,想来应该没有哪个男子喜欢被人夸说美得像朵花,尤其是在这个规矩甚多、风气保守的古代,怕是更听不得这般说辞,夏墨时补救道:“呃,我方才的措辞可能有点不大妥当,但你的确是笑起来更帅,哦,更英俊,你以后可以多小小,保准将人迷得七荤八素的。”
夏许淮看着眼前讨好的笑容,同记忆中一张更为稚嫩一点的脸重叠,一道音色相似的声音在脑中响起,带着些戏谑的语气:“夏卿方才的那个笑,险些晃了朕的眼,果然,看惯了你这冰山的模样,冷不丁竟见到了你温和的一面,便有些招架不住了。看来,你还是应该多笑笑,方才那一幕若是被那些闺阁小姐们瞧去了,不知会有多少姑娘丢失了自己的芳心呢。只可惜……着实是可惜呀,哈哈哈!”
夏墨时见自己的一番话,非但没有起到解释的作用,反倒有种雪上加霜的感觉,因为他居然从这面瘫的摄政王脸上和呐双丹凤眼中读出了一种名为怒气的情绪,且这气还颇有要气吞山河的架势,有那么一秒钟,夏墨时觉得自己已然差不离是个死人了。
好在很快的,夏许淮就恢复了那副如丧考妣面无表情的模样,冷冷地说道:“既然陛下对往事全然没了印象,那就由臣来为您好生温习吧。”
在夏许淮不疾不徐的解说中,夏墨时得知,先帝膝下有七子,原身恰好行七,是最小的那个,也正因此,当他的皇兄们为了太子之位争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的时候,谁也没有把他这个年岁尚小且不受宠的小皇子放在眼里,更未曾将他当做自己在争权夺位道路上的绊脚石,所以就在夹缝中保留了难得的清净与一线生机。
先皇或许也是存了历练几个儿子的心思,放任他们斗得乌鸡眼似的,还意欲凭此选出他想要的储君来,自然,在先帝的默认、纵容甚至是推波助澜之下,皇子们形势愈发张狂,其中实力最盛的便是三皇子和四皇子。
通过多年来的观察考核,皇帝言谈之间对四皇子赞不绝口,可最后,四皇子竟不知为何,在他将将要被封为太子之际,干出了弑君谋逆的勾当,且还干很有本事地做成功了,所以皇帝一下就变成先皇看来。
随后,先四皇子又血洗了其他几个兄弟的府邸,整个皇室嫡系,这一辈中仅存下了四皇子本人和因为不到年龄还没外出开府建衙的七皇子夏墨时。
四皇子本想着这下终于能一偿多年的夙愿,却不料半路杀出了个夏许淮,他凭借中手中掌握的强大势力和自己的一番铁血手腕,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将四皇子这个大逆不道的皇子给杀了,还压下了一切混乱。
不少人都以为大祁皇室已无一生还,夏许淮怕是要称帝上位,不成想他却亲自去荒芜凄凉的冷宫中将七皇子迎了回来,将七皇子送上了皇帝的宝座,对其俯首称臣。
七皇子感念夏许淮对自己的恩情,遂封他做了摄政王,夏许淮本没有答应,耐不住小皇帝的软磨硬泡,才答应了在新皇弱冠成年之后便将权利归还。
“结果去岁弱冠之时,陛下又言道,您尚未娶妻,还不算成熟稳重,亲政之事还需再往后推些时日,这一推就推到您快过二十一岁生辰了。”夏许淮眼都不眨一下继续说,“臣还想着要为您办一次选秀,娶个贤良淑德的皇后,纳几房合您心意的宫妃,然后将国事还到陛下手里,陛下却又在此档口发生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天公不作美呀!”说着还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
几件关乎国运兴衰的大事经由夏许淮的口中道出,仿佛仅仅是个把无关痛痒的小事,夏墨时却听出了一身冷汗。
饶是夏许淮不多说,夏墨时也想象得出当时状况之惨烈,古往今来的皇位之争,尤其是涉及到杀父弑君杀兄杀弟的,有几人能善始善终?少不得是要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
况且,依照原身那个四皇兄凶残的作风,又怎会好心地留了夏墨时这个七皇子一条性命,令他全须全尾地抢去了属于自己的皇帝宝座?
虽则按照夏许淮的说法,说因为七皇子不受宠,不仅在宫外没有自己的府邸,也几乎不怎么出现在众人视野当中,哪怕是连口头的提及也不曾有过,是以众人可能都忘记了四皇子的存在。以至于连四皇子也忘记了他这个素未谋面的弟弟,所以才抢回了自己的一条小命。
可这怎么听怎么怪异,他那四皇兄既然是个不惜手足相残弑父弑君也要当上太子和皇帝的狠角色,且还差点就成功接盘了大祁皇朝的龙椅,咋的也是个有勇有谋的厉害人物吧,断不可能是这等会放过自己竞争对手的粗心之人,原身这命保得怕是有点蹊跷。
再则,退一万步来说,倘若夏许淮前半段所言非虚,原身在做皇子时当真被人忽略到如此地步,必然是因为原身太不成气候或者是太成气候太懂得扮猪吃老虎了。
若是后者,便不用等摄政王将他保上帝位,若是前者,他就算是当了皇帝,也不可能是个实质性的帝王,那么,夏许淮说当时年方十六的小皇帝非要死乞白赖求他当这个摄政王的话自然就是一番鬼话了,谁信谁傻瓜。
搞不好就是夏许淮逼迫小皇帝在人前作出一副很甘愿的样子,好让他自己当上这名正言顺且得民心的摄政王。只不知他为何不干脆自己称霸称帝呢?
自以为想得很是周到的夏墨时打定主意,不管原身同摄政王的关系如何,他一定要同夏许淮搞好关系,别跟他说什么一国之君面子不面子的问题,作为一个能屈能伸珍惜生命的五好青年,面子能当饭吃么,不能,与他而言,啥都没有活命重要。
想通了的夏墨时旋即摆出一副更加虚心听教的样子,并露出了传说中原身的招牌笑容,示意夏许淮继续的时候,对方却不耐烦多言了,打量了一下他便止住了话头。
“你如今的做派虽与原先还是有所不同,但也像个七七八八,在朝臣们那里瞒上一瞒,倒是不成问题。剩下还有什么想知道的,让候公公同你说吧。”说着便唤来了在偏殿等待传召的候风,“陛下有惑的地方,你给他讲讲。”
然后,双手作揖,行了个不高不低不轻不重的躬身礼,不卑不亢但也不见恭敬地道别:“陛下好生歇息,臣先去替您将奏折给批阅了。雪天路滑,倒不必远送了。”
说完便转身离去,还贴心地带上了殿门,将满院阴冷的朔风阻挡在了门外,却暖不了夏墨时那颗如坠冰窖的心。
夏墨时心下哀嚎:亲娘啊,自己这个皇帝当的也太憋屈了,就是摄政王的傀儡啊!这摄政王不仅是个狠人,还是个刚被自己得罪了的狠人、狼人、狼灭,且他还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踩了对方的哪个雷区。不晓得他会不会啥时候瞧自己不顺眼就寻个尚且说得过去的由头,不由分说便将自己给做了,届时可就小命不保了呀!
娘的,摄政王的存在,这他妈比剥削员工压榨劳动力的无良领导恐怖多了好吗
第五章
想到他冲夏许淮吼的第一句话,居然还是电视剧中那些挑衅主角的纨绔子弟的经典台词,夏墨时就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耳刮子,让你嘴快没脑子,上班都忍了这么久怎么今天竟如此浮躁易怒。
一个傀儡皇帝对摄政王喊出“你是不是不想活了”这种话,到底谁才是比较像那个想找死的人啊!夏墨时欲哭无泪,一颗心顿时拔凉拔凉的,比这数九寒天里的温度还要冷上那么三分。
随后,在夏墨时的再三追问下,得到了同自己的猜想大致相似的答案,简而言之,就是这个朝代并不是他之前在那些正史野史里看到过的任何一个王朝,夏许淮这个摄政王的确拥有举国皆知的许多光辉事迹和大片的拥护者,而自己这个傀儡皇帝也十分成功地在万千臣民心中塑造出了一个极其懦弱的形象,且这印象还根深蒂固。
可以说,他称不称病其实没什么大碍,毕竟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摆设而已。更有甚者,可能在有些人眼里,自己还是一病不起从此卧病在床而后撒手人寰来得要好些,如此,夏许淮便有了自己登基称帝的充分必要条件。
这么一想,夏墨时霎时间便打消了先前想的要安享悠闲冬日生活,顺便避避风头防止在别人面前露馅的念头,他可不想真的悄无声息地被病逝了。
“候公公,摆驾御书房。”该有的牌面得有,当然,重点是防风保暖。
夏墨时命人翻出了一件银鼠坎肩穿在身上,又抱起了方才被夏许淮叠得整整齐齐的厚实披风,在脖颈处随意系了个简单的十字结,走到门口又折返,指着小桌上还散发着余温的羊肉汤和一碟不知名但长得怪好看,令人一见就蛮有食欲感的糕点,“这两样也给朕拿个食盒来装进去,大雪纷纷,送予摄政王暖暖胃,正是时候。”
吩咐完之后,一个裹得毛茸茸但却不显臃肿的毛球就在宫人们的搀扶下,登上了一个除了好看之外几乎可以说一无是处的步撵。四处透风的轿撵缓缓前行,在料峭春寒中,被一步步抬着靠近那个独立的小院。
小轿停下之后,夏墨时往外扫了一眼,怎么说呢,当初下令建造这房子的人也不知是该说他孤傲还是孤寂,是节俭还是奢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