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延眼含笑意:“唔,要不然这样,你跟着我每日晨起到院中来打几套拳,待身子骨更强壮了之后我再教你点别的,省得以后长大了一副弱不禁风的怂样。不收你拜师礼,如何?”
这对于夏墨时来说,还真是刚瞌睡了就有人给送枕头,至于辈分什么的都是浮云,当即爽快地大喊:“师父!”
夏墨时不在意低人一辈,顾延却听得有些牙疼:“感觉自己一下就被你叫老了好几十岁,都说不收你拜师礼了,怎么还上赶着给人当徒弟呢?要不这样,你还是直接叫我的名字吧,或者你愿意的话,唤我一声师兄也成。”只要不叫师父,啥都好说。
有了顾延这个半师在,夏墨时果然没有辜负顾延的期盼,在十日之后的首次考试,顾夏二人分别占据了参与国子监考核的所有人当中的倒数第四第三名,皇帝听到这个结果的时候,一口老血梗在喉间差点没吐出来,说好了不可倒数后两名,还真就不是啊。
好在有年老心慈的候公公圆场说:“七殿下打小就生活在冷——冷清的流风殿,也未曾拜过师正经学过些什么,不过就是陛下遣人送过去些书籍,再同顾皇子一块儿研习了十日不到,便获得这个名次,已经很是难得,况且七殿下如今也不过才六岁而已,便能够如此聪慧,不愧是天龙之子啊!”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为夏墨时解了围,又拐着弯地将祁安皇帝夸奖了一遍,且这段话的个中尺度又掌握得恰到好处,既不因为过于谄媚而显得虚假讨人嫌,又能叫人听出来这是他对这父子二人有心的夸奖,是以这番情令人承得甚是满意。
皇帝听得龙心大悦,不仅没有追究夏墨时的不是,反倒抚着不过才蓄了一寸的胡子很是欣慰地点头,赞许了七皇子的智慧,并对候风笑骂道:“你这个老东西,老是跟朕说你教的几个徒弟如何如何好,已经可以出师了,可依朕看来啊,就这说话的本事,他们可还有得学呢。哈哈哈~”边说就边大笑着边往外走,“走,陪朕去瞧瞧朕的小七做什么。”
候风早就习惯了这位帝王神鬼莫测的心思,对这想起一出是一出的行为也早就习以为常,对祁安皇帝的夸奖笑而不语,头微微一低算是领受了,脖子前仰跟在皇帝身后往流风殿的方向而去。
隔得老远,就听见了类似于打斗的声音,但声音又比教武场的声音要沉闷些,听起来戾气没那么重,在你来我往的简单招式中,依稀可辩是两位小孩优哉游哉的说话声。
“刚刚那招记住了么,你现在年龄太小,倘若与人硬碰硬,铁定是要吃亏的,但正因你身量也小,所以胜在轻便灵巧,所以这招倒是正适合给你使。”
“哦。”夏墨时低低地哦了声,情绪不高,身量小这三个字再一次戳中了他的肺管子。
“怎么,不高兴了,我真不是故意要说你矮的意思,你才不过六岁而已,以后总会长高的,而且以前那是你被人冷落缺少关爱而已,从今而后,只要你如你父皇所愿,在旬试中好好表现的话,未来的路总会越来月顺心的。”
看夏墨时被自己说得愈发地低落,顾延有点过意不起,遂上前道:“小鬼,我……我去你大爷的,你居然暗中偷袭我!”
“嗯,你说得对,我年纪小,不大懂事,你不会怪罪我的对吧。”
“好啊,看来你还真把小爷说的话听进去了,所谓兵不厌诈,博取我的同情心是吧。”
说着,院中的械斗声又渐渐加重,光是听着,就能辨得出来这是开始动真格的了,好一个兵不厌诈。
“走吧,我们就不打扰这俩小娃娃的寓教于乐了。”然后又抚着他那不长不短的胡子悄悄远离了流风殿的院门。
只有内里不断逗弄着夏墨时的顾延才知道,方才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而夏墨时不过是趁着顾延手上的动作短短一瞬的停滞,也大概能猜得出七七八八,于是更投入地继续着强身健体的活动,两个时辰下来,这身筋骨松得酣畅淋漓。
至此后,在众皇子面前,夏墨时依旧致力于维持前世当傀儡皇帝时不务正业的花花公子形象,却又能每次考试都较前一次前进一名,直到稳步上升到中游水平之后就保持了每次旬试都能稳定发挥的水准,且不带前进一名或者后退一名的,就连顾延也是紧随夏墨时的上下浮动,波动的幅度也就在前后一名范围内。
皇帝听闻之后,轻抚着自己又稍稍长长了一些的胡子,若有所思,这孩子果然是个可塑之才,够聪明却又不会太过,甚至懂事得让他心疼。
第四十六章
虽然皇帝偶尔也对夏墨时有些恨铁不成钢,同时又因为自己这个年纪最小,从小就没有长在自己身边的儿子对自己偶尔流露出的一星半点孺慕而难得生出一丝丝名为愧疚的感情,也因为夏墨时对他没有仰慕和敬畏而生出了一种这才是父子的想法,甚至觉得这样似乎比古板冷硬的君臣关系要更为自在些。
与此同时,皇帝不可避免地对夏墨时投注了越来越多的喜爱与纵容,甚至在夏墨时七岁的时候,皇帝就给了七皇子一块能够自由出入皇宫的令牌作为父亲给儿子的生辰贺礼,夏墨时欣然接过,至此,也借着外出游玩的名头往外跑得更加勤了。
皇帝一开始还对他这种太过贪玩的行为颇有微词,但夏墨时的几位兄长倒是挺满意他的这一表现,于是不断在皇帝面前为其美言,再加上有候公公的三寸不烂之舌,皇帝果然对他的这种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及至夏墨时八岁的时候,他已然能够对上京城中各家小铺、酒楼或是哪条巷街的特色如数家珍了,至于京城大大小小的街道及各处路线更是熟得不能再熟。
这一年多的时间,夏墨时出宫并不全是为了避开那几位皇子的活动范围,也不纯粹是因为贪图享乐,而是他想到十六岁登基之后举步维艰的局面,是以才有了从小培植亲信的念头。
奈何他每日所见最多的尽是些世家子弟,别的暂且不论,单就世家二字就注定不是他的优先选择。反倒是在城北的贫民窟里,叫这事情有了转机。
这天,三月初五,因是顾延生辰,夏墨时帮忙从皇帝那里讨得了恩典,顾延被允许与夏墨时一起出宫散心,顾延这货终于有了一丝这个年龄该有的童真模样,硬是拽着夏墨时满京城乱跑乱逛,于是,拜他所赐,正当俩人揣着方才买的一袋糖炒栗子,只剥开一颗还没来得及丢进嘴里,天边就传来轰隆一声,显然是要下雨的节奏。
最终,在夏墨时拉着顾延像两只脱缰的野狗似的跑了一阵之后,终于在被淋成落汤鸡之前赶到了一个破庙中,夏墨时不顾形象地大口喘着粗气,打量了一圈,这风雨飘摇中的破庙里虽然没什么东西陈设,但环境又还算是干净,一看就是有人经常来打扫的样子。
至于这人是谁,夏墨时扫了一眼,估计就是缩在蒲团旁边的小孩了,那小孩躺在稻草铺就的“床”上,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穿得有些破旧,面黄肌瘦的样子让人觉得他随时都可能一命呜呼。
小孩察觉到有外来者的侵入,也只是微微将头抬起一个小小的幅度,睁开眼睛懒懒地瞄了一眼,然后愣怔地盯着他们瞧,夏墨时看得出,这人眼中有惊艳却没有艳羡,还夹杂着一丝自惭形愧的意味,将自己缩得更小了些,仿佛这样便能令人忽视他的存在。
夏墨时很久没有见过前世的自己更胆怯的人了,一时善心大发,在有一句没一句的谈话间,直接将顾延方才买的那袋糖炒栗子还有自己方才买来打牙祭的几个烧饼给了他,待到门外雨势渐停,夏墨时又从袖袋里摸出仅剩的一粒碎银子塞到了他手中,临出门前,想起这小孩衣服上一身的破洞补丁,还随手将身上淋湿了一点点的外袍随意脱下,一并留给了这位不知名的少年。
这一连串的善举直把顾延看得是目瞪口呆,没想到他夏墨时竟然也有如此爱心泛滥的一面,啧啧称奇,被夏墨时嫌弃地丢在破庙,自己抬脚就朝外迈去:“你若是喜欢淋雨,便留在这不用走了,暮春时节的雨最是反复无常,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顾延瞧了瞧外面的天色,确实须得抓紧时间,不然可能真得被困在这城郊一夜了,遂也拔腿就往外跑,依稀听见身后那小孩大喊道:“我的名字叫沈云祺,我以后一定会报答你的。”
也不知夏墨时听见没有,脚步一点都没停顿,只是不甚在意地朝着身后轻轻挥了挥衣袖,最终二人总算赶在日暮西沉之前进了宫门。
次日初六,天大放晴,按照夏墨时的说法,绝对是个格外适合出行的艳阳天,想起昨天那个叫做沈云祺的小少年用稚嫩的嗓音吼出的一定会报答他的话,鬼使神差地便又循着记忆中最快的路线溜达到了那座庙中。
到了之后,却发现里头空无一人,只有他昨天随手拖下的那件袖口上绣着墨竹的雪衣外袍被人丢弃在空空荡荡的香案上,说是丢弃也不是那么准确,毕竟沈云祺还将它叠得整整齐齐的,大概,是看不上但却不想辜负了他一番好意吧。
环顾四周,确实是没有人,夏难道,这里并不是那小孩的落脚点?
夏墨时摇了摇头,他真的是魔怔了,谁说出现在破庙中就一定是住在这儿,他昨儿个不也拽着顾延进来躲雨了么?那件被人叠在案台上的衣裳不就是他昨天来过的证据吗?
他正往回走,刚出庙门没几步,就看见那边来了一个又矮又壮的小胖子带着几个穿得灰扑扑的小孩儿,一脸凶神恶煞地往这边的方向走来,后面一个小黑点一路狂奔卷起了一路烟尘,活像一道黑旋风,离得稍微近些才看清楚,这不就是他昨日见到的严重营养不良的小少年么,没想到,这体力耐力倒还挺可圈可点的。
闲来无事,夏墨时又往旁边走了几步,就近找了棵一人腰粗的槐树,斜斜依靠在树干上,抬头看了下被遮得差不多的阳光,略显嫌弃地侧头望着那边的动静。
只见沈云祺强强拉住小胖子的袖子想要拖住他的脚步,却因体格差异过大反倒被拖着往前踉跄了几步,几个人叽叽喳喳的你一言我一句糅合在一起,夏墨时听不大清他们到底在争论个什么鬼,只看得出来双方关系似乎不大友好,且沈云祺明显属于比较弱势的一方,毕竟对方不仅气势足够强大,就单单以人数来算,也是能够压得住沈云祺一大头的,俗称人多势众。
夏墨时没有上前帮忙的打算,只是抱着手站在树荫之下冷眼旁观,仿佛就是是在茶馆酒肆中听曲看戏一般,发会儿呆又随便往那处喧嚣之地漫不经心地瞥一眼。
看着那小孩在他们的推推搡搡之间,刚从他们手上抢回一个长得颇为眼熟的油纸包,又见他袖子里掉出了一锭碎银子,而夏墨时之所以能瞧得这么清楚,纯粹是因为他视力好外加阳光过于明媚,打在银子上,一个翻面转动便将光线反射到了他这,太过晃眼,搞得他不得不歪着头往旁边闪避了一下。
这锭银子被小胖子眼疾手快地强抢了过去并揣进了自己兜里捂得严严实实,其他人还一哄而上将沈云祺身上能抢的都分得差不多了,不管是什么吃得或是别的小玩意儿,总之除了衣服没扒,别的基本都没给他留下。
见他们从那个油纸袋里一人抓出一把糖炒栗子,当着他的面儿分着开吃,夏墨时才恍然,难怪他瞧着眼熟,这不是他昨天丢给这小孩儿的糖炒栗子么?
说来奇怪,夏墨时自己都不知道他昨天不知到底搭错了哪根筋,或许是因为看到这孩子看着顺眼就随便发了个好心,本是一个无意而为的善举,没想到却引起了同伴的抢夺。
看着那些人恶霸的嘴脸,夏墨时在心里暗嗤道:这就是人性的不堪,只要有利益纷争,别说是他们这种吃不饱穿不暖的小可怜了,就连亲兄弟都能反目成仇,就像他那几个愚蠢至极最后不得善终的皇兄一样。
见那些食物很快被瓜分,沈云祺眼睛红得快要哭出来,还算清秀的脸也在拉扯之间沾了一脸灰,脏脏的,看起来就像个小乞丐一样,夏墨时顿时失去了看戏的心情,转身就走。
却听身后传来小孩的怒喝:“住手!这是我的,凭什么给你。”与方才的懦弱胆怯不同,这话说得很有力量很有气势,当然,这个有力量只是简单从音量上来说的。
夏墨时又饶有兴味地回转过身,发现原来是那帮小孩在抢了他的食物和银子之后还嫌不够,打定主意要去他栖身的小庙看看,里面到底是有什么值得他宝贝的东西,居然不惜冒着被打骂的风险,胆敢对他们的头头小胖子上手。
于是,离庙门口最近的一个小孩就眼尖地发现了他放在香案上的华丽衣袍。
这些生活在市井村落之中的穷人家的小孩大概从没有见过那样顺滑又鲜亮的衣服,虽只是一袭素色雪裳,但他们只是看一眼也有种这他娘的真华贵的感觉。
不像他们自己,身上穿的多是些补丁打了一层又一层、从哥哥姐姐那流传下来的旧衣服,即便是颜色最深的黑色也早就在多年的洗涤中被泡得发白被搓揉得发旧。在他们的认知里,穿得最好的小孩就是隔壁那条街的屠夫家的胖儿子,也就是眼前这群乌合之众的小领头,虽然也穿的粗麻布衣,但是从来没有补丁。
可此时此刻,众人在见过夏墨时的这件衣服之后,忽然觉得,屠夫家胖儿子的衣裳,也不过尔尔。所谓爱美之心和虚荣之心人皆有之,于是他们一个个就都忍不住要上手摸一摸这件衣服。
谁知道沈云祺这时候却生气了,众人才知道原来是沈云祺不知怎么得来的,小胖子也压根儿没将他放在眼里,上手摸了不算,还顺带将它拿走了。然后才有了夏墨时方才转身之际听见的从身后传来的一声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