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走后,夏墨时将这话与夏许淮一一细说,夏许淮听了,温然一笑,瞎子都能看得出他心情甚佳。
至于这个令他心情如此大好的缘由,却让一向自诩颇擅长揣摩人心意的夏墨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想了小半会儿之后又即刻将其抛诸脑后。管他的,反正又与他不相干,再说,他不用对着夏许淮的一张冷冰冰的臭脸,正好免得影响自己心情。
“水中月的好酒良多,不过我生性不好喝酒,恰好这里的云雾茶倒是挺合我的口味,所以特邀你进来品尝一二。你约莫也走得累了,”夏许淮将那个盛有桂花糕的白瓷碟子往他面前推了推,“刚刚上楼的时候见好几桌人都点了这个,闻起来也舒服,料想味道应是不错的,你尝尝,垫垫肚子,算是谢你今天陪我。”
夏墨时数了数近在手边的光泽诱人的点心,一二三四五六,叠在一起叠了三层,垒起了一个小山包的形状,却也不过才六块而已,两个大男人,好吧,两个少年分这么六块小点心,会不会太少了,还真的只能垫垫肚子。
陪着他漫无目的地瞎逛了这么久,以他如今的精力和身体素质,虽不至于说怎么累,但好歹也出了这么些汗,就得他三块小破点心的谢法,定国候府不至于穷到这种地步了吧?
第五十五章
夏墨时嫌弃归嫌弃,手上的筷子可下得一点都不犹疑,夹起一块斯文地咬了一口,味道确实不错,甜而不腻,唇齿留香,难怪那么多人都点它。
于是,又咬了一大口,将一整块桂花糕全都包进嘴里缓缓咀嚼,心下想着,啧,这么好吃的东西,要是宫里也有就好了,就凭这手艺,进宫当个专司糕点功夫的御厨都非常够格了。
但是这么算来,夏许淮未免也太抠门了,如此美味,真不想分他一半。
像是读出了夏墨时的疑虑,夏许淮又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我不同你抢。”
谁知夏墨时却又改主意了,十分大方地表示非要分他一半:“你不会当真打算就拿这么一碟子甜腻的要死的糖糕来谢我吧,你们定国候府如今又没什么女眷也不用同别家往来的花费,不至于就穷到请人吃个饭都请不起的地步吧。”
夏许淮又看了夏墨时一眼,他这副吃得正欢的模样,像是觉得这点心太过甜腻没胃口吞那么多的样子么,几年未见,这人倒是学会了睁眼说瞎话还顺带将别人当瞎子耍的本事了。
见夏许淮面色古怪,夏墨时却以为是自己方才那句没有女眷的话戳着了他的痛点,用一种不大有诚意的语气,含着尚未完全咽下去的桂花糕含糊不清地道了个歉:“对不住,我没有别的意思,不是故意要说贵府女眷如何的,你,节哀顺变。”
没想到夏许淮却突然笑了,呃,如果他没有眼花的话,方才夏许淮确然是笑了的吧,虽则又迅速敛起了唇边的笑意,皱着眉说:“好。”
好?好什么?夏墨时觉得他不太明白他这个好说的是几个意思。
“所以,定国候要不要帮我分担一二?”夏墨时往他手里塞了一双筷子。
“我记得,殿下先前不是唤我哥哥的么,怎么如今倒是与我这般生份了?”
见夏许淮就差没有把“怎么不叫哥哥了”这几个大字裱在脸上,夏墨时真想浪费粮食将桌上的东西糊他一脸,哥哥你个大头鬼!
“你不也一口一句殿下?”夏墨时反将一军,“还有,你骗我说你叫许慕的账我都还没跟你算呢。”
“你还记恨那件小事啊,哦,避居西山之时,许慕的的确确是我的名字。”夏许淮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派理所应当的气质,一本正经得完全不似是在骗人的模样。
夏墨时也知道,二人现在的交情尚浅,最忌讳交浅言深,一两句话尚可当做是在活跃气氛,多了可就着实是讨嫌了,遂低低地哦了一声,又吞了一块糕,将剩下的两块推到了夏许淮的面前。
“快些吃完,我去后厨点几个香咸有辣味儿的菜来解解腻。”
“不必,外面人多眼杂,恐惊扰了殿下,我去就好。”夏许淮起身将人按回了座位上去,指着桌上的东西,“你若吃得下,便都吃了,我去去就回。”
外面这点子人,着实谈不上什么惊扰不惊扰,他只是不喜欢同那么多人摩肩接踵的感觉罢了,不过既然有人代劳,夏墨时倒也乐得坐享其成,还在夏许淮关门之前多加叮嘱了一句:“那劳烦再帮我叫一壶,哦,帮我叫两壶青竹清液酒,一壶咱们在这现喝,另一户让他们帮忙用个小坛子装着,我带回皇宫去给顾延解解馋,放心,两壶酒记在我账上,不牢你破费。”
站在走廊上的夏许淮又恢复了冷面郎君的模样,语气淡淡地说:“既说了请你吃饭,总不可能真的就请你一碗白米饭,虽则俸禄有限,在银钱一事上不比殿下富余,但酒菜的钱,我定国候府还是有的。”说完又嘭地一下重重地关上了包间的房门。
被留下的夏墨时一脸莫名其妙,他说什么了,怎么就惹得夏许淮这般生气了,难道是因为自己敲了他竹竿讹了他一顿水中月的饭?还是因着自己方才怀疑他的候府穷酸负担不起买酒的钱,所以恼羞成怒了?
夏墨时觉得,眼前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同前世的自己所认识的那个夏许淮不大一样,不过想了想二者的年纪之差,方才恍然,前世他压根也不认识现在的他,因为夏许淮此时还未出现在京都,只是后来就跟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横空出世才大大地搅和了一把大祁国的局势。
不过,年少时的夏许淮原来也如此鲜活么,为何后来变得那么死气沉沉气势骇人?如今的许多事情,都与前世有所不同,连夏许淮也生出了这个变数,那么,五年之后,他们还会如同前世那般么?
夏墨时撑着脸,思索了半晌,得出一个结论:那不好说。
夏许淮回来的时候,见夏墨时正换了左右来撑着略有些婴儿肥的腮帮子,原本不胖的脸蛋硬是被撑出了肉鼓鼓的一块,右手拿着一双筷子,百无聊赖地在白瓷碟子上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敲打得颇有节奏。
“不是同你说了,若是饿大可以先吃着垫一垫,殿下无需同我客气。”
原本夏许淮以为他敲击碟子的行为乃是因他想吃又不好意思全吃了落得个吃独食的恶名的缘故,遂有此善解人意的一言,却被夏墨时在心底翻了个白眼。
可还记得他只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小少年,胃容量有限,方才嫌弃少也不过是觉得倘若一顿中餐只食三块桂花糕有些不够顶饱,但既然如今有了别的酒菜,他为何要逮着一棵歪脖树上吊死,不是,是没有必要可着一盘糕点下嘴。
而且,夏墨时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这里的糕子未免也太瓷实了,倘若我全部吃完,你点的菜就该吃不下了,岂不是浪费?”
夏许淮半信半疑:“当真不是想吃?”得到夏墨时再三肯定的回答后,便坐下来慢条斯理地消灭了剩下的两块,“我点了葱油鸡、酸辣猪蹄、红烧芋球和麻辣豆腐,他们很快就会上菜,还吩咐厨房多做了一份糕点,待会儿你带回去给你那位朋友也尝尝。至于酒么,我让他们全装进坛子里了,爱喝就带回去再喝,我可不敢叫你在我面前喝酒,要是喝醉了还得劳我送你回去,再者,若是喝出个好歹来,皇上也……”
得得得,夏墨时给自己和夏许淮一人倒了一杯凉得差不多的云雾茶,递了一杯送到对方手里:“这个酒不喝就不喝。”您可闭嘴吧。
突然有那么一瞬,他居然想念记忆中那个人狠话不多的摄政王了,当然,也仅仅只是怀念夏许淮的话不多这一点,人狠还是算了,毕竟此时的夏许淮只是唠叨得要命而已,但彼时的摄政王却是真的要命,最终遭殃的还是他自己啊。
夏墨时不是很懂,缘何他方才那般生气,此时却又跟个没事人一般,二人吃的这顿饭,总的来说还算是宾主尽欢。
用罢这餐午膳,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二人就此作别,一个两袖空空地往定国候府走,一个揣着两个酒坛子并一个油纸包往皇宫的方向挪,背道而行,各自归去。
回宫之后,夏墨时先是拎着一坛子酒亲自送去给了顾延,丢下一句:“你尝尝,是不是你一贯爱喝的那个味道。”就脚不沾地地又出去了。
顾延冲着他的背影:“出去喝花酒还不忘给我捎一坛子回来,还不同我抢酒喝,本公子很欣赏你这个好朋友。”
夏墨时稳健的脚步踉跄了一下,转身无奈地纠正道:“你不懂我们中原的话就不要乱讲,什么就喝花酒,小小年纪你知道什么叫做花酒么,便如此一派胡言。顾小公子,哦,顾大爷,您若是能够不要不懂装懂非要乱说一通地诋毁我,我也会十分欣赏你的。”
有酒万事足的顾延浑然不觉眼前这个同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说自己年纪小有什么不妥,只像模像样地拱了拱手道:“好说好说。”
回到自己的房间,见沈云祺正好在那,夏墨时拔下了桌上那只小黑瓷坛子上头盖着的红布塞,不拘小节地直接拿出两个茶碗,倒了两碗出来,招呼沈云祺坐下。
“云祺,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成长甚快,也帮了我很多,我都记在心里,也很谢谢你。虽然你总是一副不显山露水的样子,但我看得出来,你并不喜欢也不适合困在这一方宫墙之内,比起这看似繁华的京都,大抵你是与江湖中的青山绿水巍峨高山更为相衬。”
夏墨时话说到一半,就见沈云祺蓦然跪下:“殿下,我做的那些并不是为了您的感激,相反,我一直感念殿下当年的大恩,是您将我带了回来,才有了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待在您身边,也没有觉得不自由,还请您不要舍弃我。”
“你这人怎么也不等我把话说完呢,没有要赶你走的意思,我好不容易培养出你这么一个有出息的人,怎会弃之不用呢?”夏墨时喝了一口碗里的清酒,解释道,“近来我一直在想,应当将你如何安排才算最适合你,如今我终于想到一个更需要你替我去做的事。兹事体大,我信不过旁人,唯有将此事交由你去完成,我方可安心。你,愿意么?”
第五十六章 不是要赶他走便好。
沈云祺从地上起来:“殿下请说。”
夏墨时脸色郑重:“我要你去探一探江湖这潭深水,尽量多将一些势力收归麾下,我要那些所谓的邪道为我所用,也让我们的信息网更加完善。”
沈云祺诧异道:“我以为,世人皆更为看重那些名门势力,殿下却是令人刮目相看。”
正派,夏墨时不屑地撇撇嘴,别人不知道,但他清楚得很,那是前世夏许淮成为摄政王的帮手,搞不好他们现在就已经搅在一起了,他又怎么可能自己撞上去提前暴露自己?他可没忘记,前世他那个倒霉四皇兄的功败垂成,便与他们的背叛脱不了干系。
夏墨时笑得狂妄,声音却带有点清脆的童真。
“正道如何,邪道又如何?那些自诩为名门正派之人,多的是表面和乐,内心却各有各的小算盘和虚伪之徒,上一刻还在一起并肩作战,下一刻就可能从你背后捅你一刀。倒不如那些邪道之人,所言随心,行事随意,那才是真正的自在潇洒,可他们一旦忠于一个人,往往便是一生一世。你可信否?”
“云祺相信。”
因为沈云祺自己就是那样的人,所以十分晓得一旦铁了心要忠于一个人,那么,无论那人让自己去做什么,他都会欣然前往,万死不辞。
只是,没想到殿下小小年纪,居然也能有这般见识。
“前路艰难,尽力而为,遇到太过棘手的,及时抽身退出,不要应啃,要记住,千万别让我损失了你这员大将。”
本来因着要暂且离开而微微情绪低落的沈云祺闻言,心口暖了一阵,而后神色坚毅,字字铿锵道:“云祺定当不负殿下厚望。”
“来,咱们把这坛酒分了,权当做是为你践行,待你归来,我单独宴请你去水中月搓一顿更好的。还有这份桂花糕,你也一并吃了吧,我记得你同我一样,就喜好吃个小零嘴什么的,尝尝这个味道如何?”
闻着鼻尖若有似无的甜丝丝的香气,香气中仿佛还带有些微淡淡的苦涩,沈云祺垂下眼眸,连个正眼也没瞧他,只恹恹地道了声谢,却不见动手更不见他动嘴,完全没有夏墨时所说的他对这种零零碎碎的小零食极其感兴趣的样子。
或许夏墨时也意识到自己突然遣人去那等江湖险恶之地啃这块硬骨头的行为不太厚道,夏墨时对他这样不大有礼貌的样子也不计较,毕竟是自己对不住他在先。
夏墨时还欲再叮嘱些什么,但好像,此刻再多说一字半句都显得繁冗沉珂,越发令人觉得不妥当甚至反感,于是只好与他相对静默无言地对坐,自顾自地斟酒自饮起来。
面对夏墨时对自己露出的歉疚与包容,沈云祺心下一片苦涩,再抬头时,眼中复又一片清明和坚定:“有劳殿下费心,竟还记得我的喜好。”
说这话的时候,沈云祺脸上笑容真挚,仿佛方才的神色恹恹只是他眼花的幻觉。
次日,夏墨时带着沈云祺出了宫又出了南城门,再次叮嘱他:“此去山遥路远,一定记得小心行事,务必要将性命放在第一位,保证全须全尾地回来见我。”
沈云祺点了点头,策马远行,夏墨时定定地注视着他的背影,直到那个身影渐行渐远,远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夏墨时才转身,晃悠着往当年的那座破庙走了一趟,而后再独自折返皇宫。
等到皇帝问起为何不见他那个贴身侍卫之时,夏墨时便以“他的家人找上门来,一同家去了”这番早就想好的说辞来搪塞于祁安皇帝,皇帝自诩仁厚爱人,心系万千子民,自然不会觉得沈云祺跟着生身父母回家有何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