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被拉长,空间在变幻。
“你问错了。”
王折的手腕被另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扣住。蔺负青淡淡睁开眼。他的眼瞳深处似有黑暗的长河奔涌,浪花吞噬了一切光芒。
未来的魔道帝君淡淡说道,“我这两辈子,从来不做后悔的事,也从来不做没想清楚的事。”
王折将眼睛睁大到极致,背后阵阵发麻。
他猝然惊觉,这是哪里?
脚下山崖不是山崖,头顶天空不是天空。
“你也做错了,我让你去试着杀知渊你就去,我让你先来杀我你也来。蠢。”
就是因为这真神瞧着太蠢,蔺负青还想装惨示弱看看能不能套出点话来。
可这肉身毕竟太脆弱,再强撑下去怕是真的要出事儿……只好作罢。
王折动弹不得,嗓音干哑道:“你……”
白袍的少年仙君不知何时已经反手擒住他的脉门,疑惑地微微蹙眉:“蠢得倒叫我有点好奇,你究竟是不是杀我星星的人?你难道不晓得我乃是渡劫神魂,怎还敢扬言要杀我们?”
——这里是识海,是神魂之境。
就在刚刚王折触碰他的一刹那,蔺负青的神魂已经直接入侵到了王折的识海之内!
“也罢,现在我便实话说……从一开始叫住‘王长老’时,我就不是想试探你。”
蔺负青容色寒冷,淡红唇瓣开合,杀机毕现,“我是想亲手杀你。”
一时间,天地也静寂了。
金丹期,说要亲手杀一位大乘。
不是杀金丹,不是杀元婴,而是杀大乘!
可笑吗,荒谬吗,疯狂吗?
不,这并不需要出乎意外。
因为他是蔺负青,是十二岁就敢扬言杀祸星的太清岛虚云峰蔺小仙君。
与这一比,杀大乘算什么?
杀“真神”又算什么!?
王折却惊奇地笑了,声音沙沙:“你说杀我?”
蔺负青道:“我不仅杀你,还可在杀你之前侵吞你的神魂,瞧瞧真神脑子里都装着些什么秘密。”
“不,错了!”王折眯起眼,“哈,大错特错!你不敢杀我。”
这时他又不慌不忙起来。那种掌控一切、高高在上的表情再次回到了他的脸上。
“没错,我并非本体,只不过一介分身。可你呢?……以金丹之躯强催渡劫之魂,本就是逆天而为,现在也该到了极限罢?”
王折大笑:“只要敢再妄动一下,就是一辈子的神魂衰竭、识海重伤!你当然不敢杀我,侵吞我神魂更是滑天下之大稽!”
“……”
然此刻,蔺负青也同样觉得想笑。
重生回来短短半月有余,前世杀了方知渊的血仇就落在他手上,而他又有机会手刃仇敌,这是多么畅快的事情?
最妙的是,这还不是仇敌的本体,只是一个分身——
这就说明他还可以将仇人的真正本体找出来,杀完一次,再杀一次。
至于神魂衰竭、识海重伤,和这种畅快与妙处一比,又能算得了什么?
不就疼一疼嘛,慢慢儿治就是了。
然而蔺负青没来得及动手。
他看见一线雷光。
这并不是识海中的景象,雷光映在肉眼里!
现实的那处山崖之上,蔺负青不禁闭眼,有人猛地从后将他抱住,携他疾速后退——
是方知渊破开了封阵,急切地贴在他耳畔:“够了!快收神魂!”
蔺负青还未等反应过来,就被这人一把搂住,紧紧摁在怀里。
……
六华洲,两个玩耍的儿童抬起头。
女孩在巷口站住了。她惊讶地指着上面:“天上那是什么?劫雷吗?”
稍大些的男孩挠头:“不对啊,劫雷怎么没有云呢?”
酒楼,说书先生手里的响木掉在地上。
他也顾不得听他说到正精彩处的客人们,只顾狂热地扑到窗前,“这是……是鲁仙首!!是仙首的雷穹斧!”
金桂宫,桂树下。
三五位金衫修士齐齐看天。
有一个喃喃自语道:“这雷光,我已几十年未曾见过了啊……这回又是什么恶贼,能叫尊首在六华洲境内祭出雷穹?”
山崖上。
万钧雷霆,将天地照得一片亮白!
凭空出现的,是个极高大的汉子,手擎一双巨斧,披挂软甲长袍。
他站在那里,如贯穿天地间的金塔一般。
高大、坚硬、夺目至极。
“好个宵小!”
仙首鲁奎夫虎目圆瞋,暴怒的字句自齿缝中迸出,每一个字音荡开的威势都叫人震耳欲聋。
“鼠辈吞了豹子胆,敢在我六华洲放肆!!”
狂风烈烈,方知渊以灵力张开屏障,将蔺负青护在怀里。
他低声唤句“师哥”,却见蔺负青闭眼垂睫,黑发散乱在苍白面容上,已经因强催神魂的反噬昏了过去。
再抬头,那雷光中心已经只余一片焦黑。
大乘修为的王折,灰飞烟灭。
——按仙界的规矩,历任仙首的封号,都借用其本命仙武之名。
金桂宫主鲁奎夫禀赋超人,乃是千年不出的变异雷系单灵根,天生神力,使一双能勾动天雷的巨斧,斧名雷穹。
仙史灵简中,称他为,雷穹仙首。
作者有话要说: √魔道君臣虚伪的相处模式:
鲁仙首:宵小安敢在我六华洲放肆!
蔺小仙君:多谢仙首出手相救。
√魔道君臣真实的相处模式:
鲁右护座:(狂喜乱舞)娘希匹的可算给老子放出戏份来了,君上看臣——!!
蔺魔君:(嫌弃)……啧,敢抢我人头,唉这个下属不想要了。
.
其实单从外貌气质来看青儿属于玻璃工艺品级别的清冷纤细美仙君,但是他真的能打,各种意义上。
……但是又由于外貌气质的欺骗性实在太大,加上虚云组/魔修组特有的大师兄/君上滤镜,他这一昏过去全体都要疯【。
第36章 金瞳神祇前尘恨
神魂受损的滋味着实不好受。有那么一阵, 蔺负青陷在半昏迷之中醒不过来。
他隐约感受到雷光隔着一层眼睑闪烁,便知道是故人来此。他朦胧地听见鲁奎夫粗犷沙哑的嗓门, 那人惊慌地唤他君上, 双膝砸地, 痛苦不堪地说自己来迟。
……别了吧。蔺负青昏沉中迷迷糊糊地暗想,好歹现在还是个尊荣无上的仙首, 万一给个什么人瞧见,那六华洲就得变天了。
他又听见方知渊的嗓音, 太低了,又是沙哑发抖的。蔺负青努力想听,也听不清他的星星在说什么。
蔺负青只能怔怔地想: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刚刚还说回客栈再教训人家呢, 这下骂不了他的小祸星了, 怕不是得哄了……
识海又一阵剧痛,蔺负青意识不能连续,沉往更深处。
他沉落的深处, 看到一些光怪陆离的景象。
那是穹空开裂,阴气倒灌。
他白衣雪剑,独自立在比虚云山峰更高的高空, 眼中所见全如死灰。浓黑的海浪打来,将他一口吞没, 光芒尽殁。
他向下坠落,眼前黑暗,四肢冰冷, 他分不清是沉在天空还是沉在海底。
一眨眼的工夫,他又看到草长莺飞的虚云四峰。
老神木下,他拎出一坛去年埋下的美酒。少年时的方知渊黑衫乱发,撑着下巴含笑看他,眸中似有恣睢星火。
红衣幼女光着脚丫,踩着新草跑来,一头扎进他和方知渊的怀里。酒坛歪斜,浇得兄妹仨薄衣湿透。
蔺负青陷在混沌中,依稀地有些难过。
……为什么要叫他看这种梦。
他又看到空荡荡的雪骨城,直插入云的巨大城楼轰然倾塌。
血凝固成黑斑,眼前许多许多混乱纷杂的人影,仿佛是从修罗地狱里爬出来的妖魔鬼怪在乱舞。
“今天是第几天啦?第十……十三天?”
“这魔君瞧着清俊漂亮,没想到骨头硬的唷,都这样了还不求饶……”
“喏,又不动弹了。”
“神尊不让这人昏过去,走,咱再……”
他看到小舟穿过芦苇。
夕阳残照,红光洒遍临海的海波。
宋五在前头开阵,操纵着一叶扁舟慢悠悠地走。荀三坐在船尾抚琴,眼角眉梢的温润也融在琴曲里。
悠长的海风吹过来,虚云外门的那群阴体小弟子们在唱短歌,歌声时断时续,若远若近。
船舱中他这个大师兄刚做完饭菜,红烧鱼,几碟小菜,还有醇香的酒。他的星星和小红糖被他硬拽来打下手,结果鱼红棠打翻了醋,方知渊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弯腰收拾。
叶四笑意盈盈地撩开竹帘子,探头喊:“三、三师兄,别弹琴啦,小五也停停船!吃吃、吃饭啦,快进来!”
他看到高高在上的金瞳。
黑暗之中,铁钩刺穿了九处骨节,他气若游丝地被吊起来,送至有着金色眼睛的异人面前。
金眼异人惊艳地望着他,抚摸他,赞他是最绝妙的鼎炉。
回荡的惨叫那么凄厉,那么绝望,又那么无助崩溃……蔺负青不敢相信那是自己发出的。
“神尊,您看,他哭了!”
“装什么傲骨不屈,现在还不是……嘿嘿。”
“哈哈哈哈!他要不行了,他不行了!!”
……为什么要叫他看这种梦。
蔺负青心中烦闷,只想快点醒过来,他没空沉在这种肮脏的梦境之底。
可幻梦却如心魔般不肯放过他。他看到血与火连成一片。尹尝辛将手放在他的发顶,眼中悲哀与冷漠交织变幻。
“怎么弄的这么脏了……”
“蔺负青,谁允许你成魔?”
最后他看见山海星辰台,姬纳站在很远的地方。
天空中落下一道火柱,将圣子的紫色身影焚烧成灰,那灼热的光让他双目刺痛、泪流满面。
姬纳的嗓音悠远地传来:“蔺负青,你后悔了吗……”
蔺负青沉静地想:不,我不悔。
我永无可悔。
一股微弱却温暖的力量托着他的意识上升。他又回忆起火。那是方知渊带他逃亡时,寒夜里点起的篝火。
眼前的光芒越来越亮,五感在逐渐恢复,蔺负青隐约感觉自己被熟悉的气息抱紧着,身周有许多人嘈杂的在说着什么。
“……嗯…”
勉力睁眼,眼前的景象从模糊到清晰。
“大师兄……呜……”叶花果跪在他身前握着他的手,一见他醒来了就呜呜咽咽的掉泪,“没事了,没事了,我们都在这里……你已经服下丹药了,不会有事的……”
蔺负青浑身发软,还说不出话来,只朦胧地想:怎么这时候倒不结巴了。
他稍动一动,发现自己倚在方知渊怀里。方知渊眼神暗沉,垂着头,双臂紧紧锢着他,沙哑道:“……别动。”
山崖上聚了好多人,该是鲁仙首那一斧头惊天雷动,把金桂试上聚集的各家仙门都给吓得跑过来了。
打眼一瞧,书院袁子衣、森罗石殿小妖童、剑谷轩辕意……好么,这圈儿熟人都在呢。
荀明思在跟姬纳对峙,平时文雅的声音此时冷得吓人:“这件事情,紫微阁若不给一个交代,我虚云绝不罢休!”
姬纳及众紫微阁弟子已经苏醒。紫微圣子长揖道:“事情出在紫微阁内,此次归去之后,姬纳定然严查。”
荀明思拂袖冷笑道:“归去之后?姬圣子,你当你在糊弄三岁小儿不成!”
几人身后是紫微阁那艘庞大的粟舟。宋有度坐在人家的船头,面无表情道:“没有交代,粟舟别想开走。”
他右手中掂量着那把打山小锤,飞行法阵赫然已经被砸的乱七八糟。
“这……”
紫微阁弟子面面相觑,他们高傲惯了,从来把自己当做不沾人间烟火的真神仙,哪里挨过这种咄咄逼人的架势?
当即就有星宿护法拦在圣子面前,其中一人怒道:“虚云莫要欺人太甚!圣子已答应严查,你还待如何?”
“哼!你说严查就严查?”
一声带着浓浓不屑的嗤笑响起,众人惊讶的目光投过去,那开口的居然是小妖童。
申屠临春抱胸昂头,笑道:“门儿一关,谁知道是严呢宽呢?说到底,紫微圣子居然连自家长老的来路都说不出来……啧啧,你们该不会是一伙儿的吧?”
“一派胡言!”姬纳再如何好涵养,在这样的质疑下也不禁愠怒,“姬纳以道心起誓,绝无半分害人之心!”
场面混乱至极,仙首鲁奎夫却偏偏不在此地。蔺负青只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
他轻轻吸气,侧身吃力开口,决定先把自家那俩叫回来:“明思,有度……不得无礼,过来。”
不料他这一开口,嗓音沙哑虚弱。叶花果那姑娘又手脚慌乱:“大师兄!别再费神说话了……快、快歇着,咱们马上就能回去……”
“……不用,我没事。”蔺负青茫然,心道这一个个都怎么回事。自己不就晕了一会儿,这反应也太夸张了些吧?
叶花果不理他,抬头泪眼呜咽道:“小五……小五!别吵了……求、求你先开粟舟送我同大师兄回客栈,他他伤得好重,方二师兄也……”
蔺负青更加茫然。半晌才回过味儿来,噢……是了,在当下的这个红尘里,这些个在太清岛隐居惯了的师弟妹们,还根本就没见过几次自己受伤的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