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然知道什么叫一个人的日子。
什么叫寂寞。
“知道就好。”尹尝辛眉头一松,继而一本正经地清了清嗓子,又抖了抖道袍上的积雪,这才伸展开双臂,“是闭关无聊了吧。来,师父抱抱。”
蔺负青敛去那些芜杂的思绪,探身贴进师父的怀抱里。
好久没被师父抱过了,他满足地将下巴搁在尹尝辛肩膀上,蹭蹭。
一股暖流从心坎儿里涌到四肢百骸。
尹尝辛的手掌揉了揉他的脊背,道人哄着他的小徒弟:“嗯,乖孩子,青儿是好孩子啊。”
又悠悠问道:“你的鱼和星星,还在闭关呢?”
虚云宗主有个怪癖。
从来不肯好好儿唤他那几个弟子的名字。
所谓鱼,是指鱼红棠,虚云宗六位真传弟子中排行最小的小师妹,蔺负青幼时捡来一手养大的女孩儿;而所谓星星,则是命犯祸星的方知渊。
他们三人当年可说是青梅竹马,亲兄妹般一起长大,在六位师兄妹间也是关系最好的。
显而易见,他以重生禁术逆溯因果回到的这个节点,恰好是他们兄妹三个相约一同闭关的日子。
若是记忆无错,那时他刚刚有所顿悟,境界急需稳固。而方知渊与鱼红棠则双双到了突破的关口,于是便一起在主峰上闭了关。
蔺负青想了想,回道:“知渊结丹了。小红糖还未出关,等她出来的时候,想来也该开光了。”
当下的修真之人将修行境界划为七个:引气、筑基、开光、金丹、元婴、大乘、渡劫。再往上,便是只有在史籍和传说中才会有所涉及的破碎虚空、飞升成仙之境了。
方知渊刚刚十九,便已结成金丹;而已达到筑基期巅峰,即将破境开光的鱼红棠,今年才不过十一岁。
再加上一个修为最高的蔺负青,这师兄妹三人,无论放在哪里都是惊世骇俗的天赋。
尹尝辛却只是“噢”了一声,眯细了那双淡色的眼珠,道:“那还不错。”
蔺负青没说话,毕竟师父一个渡劫期的半步神仙看他们几个的修为,堪比他刚刚看那些外门小弟子的修为——
都是渣渣。
区别不过是大一点的渣渣和小一点的渣渣,能赞一句“不错”,已经很不错了……
“师父唤青儿来,是有什么事么?”
尹尝辛“唔”地一点头,抖抖袖口伸出手来,“有。”
他的两指间,变戏法儿似的捏着一朵淡金色的桂花,“喏,给你的。”
明明只是一朵花,那桂香却浓郁扑鼻,令人心神舒畅,瞬间眼明脑清,明显不是俗物。
“……!”
蔺负青瞳孔缩紧,心脏咚地重重一跳。他悄然捏紧了手指,面上却不露声色,状若疑惑地问:“这是?”
灰袍道人拈着桂花道:“金桂宫的花儿来了,说明这一度的金桂试要开启了。你们几个孩子倘若闲的没事干,就去六华洲玩玩吧。”
蔺负青沉静道:“知渊会很欢喜的。”
“你呀,也是时候该离开太清岛,多在外面走一走了。”尹尝辛慵懒抬手,将桂花随意插在少年乌黑的发间,“还是要多走一走啊,才知道世间什么路该走,什么路不该;什么路易走,什么路难行。”
蔺负青笑了笑,将桂花摸下来:“……什么路易行却不该走,什么路难走却必须行。”
仿佛未曾料到这样的答案,尹尝辛一愣。
半晌后,他也缓缓微笑起来,再次把眼前的白衣少年搂进怀里,“好孩子。”
蔺负青缓缓闭上了眼。
他在心中轻叹:对不起啊,师父。
这一刻,旧忆翻涌而来,如巨浪也似地把他推回到八岁的那一年。
他死灰般跪坐在血泊与尸骸之间。看到道人从火光与血光的间隙中走来,手中拂尘白亮高洁。
干燥而温暖的指腹抚过他的发顶。
浅色细眸扫落,目光似有几分悲悯。
“怎么弄的这么脏了……你不该在这儿。”
仙人抚我顶。
“你是仙人的命格。你该做一个普度苍生,救济三界,力挽狂澜的慈仙……”
结发授长生。
“站起来,跟我走吧。”
蔺负青在心中暗暗道:对不起,师父。青儿辜负了您的教诲,终究未能做成救世的仙人。
我成了魔。
第6章 试折金桂攀仙宫
蔺负青又与尹尝辛简单聊了几句,便拜别师父。两只小鹤妖殷勤地想送他,也被他哄了两句婉拒了。
于是蔺负青仍是独自往下走。沉静平淡的神色铺在略微低垂的,很好看的眉眼间。他似乎还沉浸在一些不易摆脱的思绪中,许久才轻吸一口气,略冷的空气灌入肺腑。
还没走到青石小路的尽头,忽见一个黑衣冷厉的少年身影,怀里抱着刀斜倚在一颗松树下,眼神放空地盯着积雪,不知在想什么。
“知渊。”蔺负青眨了一下眼,快赶了几步,“你在等我?”
“……啊,”方知渊倏然回神,先是含糊地应了声。又沉默了片刻,他才别扭地撇开脸,嗓音低沉地补充了一句:“我……我看不见你的人,总还是不安心。”
“……”蔺负青动了动唇,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是从小看着方知渊长大的。虚云那些小弟子怕他们方二师兄不是没有道理,这人小时候疯的很厉害,又狂放又邪性,哪怕后来几经世事磨难做了仙首,也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雷厉作风。
这样的一个人,现在居然硬生生被他搞的这么担惊受怕,坐立不安。真是……蔺负青看着都觉得过意不去。
哪怕一个人的脚步声变成了两个人的,又多出了两个人的谈话声,在这山间仍是显得清静。
方知渊目视前方,“师父找你是什么事儿?”
那朵桂花如今被蔺负青收在了随身佩的乾坤袋里。蔺负青略想了想,反问了个别的问题:“知渊,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是说,前世的如今这时候,你是什么样子的?”
方知渊嗤笑一声,露出几分追忆之色,“还能是什么样子。很凶,很坏,被你宠的无法无天。”
“只晓得修炼刀术,天天折腾你,不给你好脸色,兴头上来了就要和你打架。外界都说虚云的大弟子和二弟子不合。”
蔺负青十分精准地从方仙首那一堆自嘲之语中挑出了他想勾出来的话头:“你曾经那么疯魔地练刀是为什么?”
方知渊给他问的愣了一下,“什么叫为什么。你想说什么?”
“你忘了?……那没什么。”
蔺负青定定地望着他,拢着衣袖,“先陪我走走,好不容易回来了,这座太清岛虚云峰,我还想到处看看。”
方知渊本来是反对的,刚刚重生回来,他心里还把蔺负青当那个一碰就碎的病弱魔君——有时候心理阴影太深刻了,一时总是很难扭过来。
可蔺负青坚持,方知渊最终还是妥协了。
两个人不紧不慢地往山下走,随口闲聊几句,大都是少年时期的回忆。
这棵树下对过刀剑,那块石上论过道法,相伴的岁月仿佛都历历在目。
“对了,那个孩子……叫沈小江的。”
蔺负青又想起来这事,“我前世有些印象,他是个隐灵根,心性看着也很不错。这样的孩子,一旦觉醒就会进步神速。”
“你有意培养他?”
“也不仅是他一个。倘若仙祸降临真是定数,那么世道很快就要变了。我是大师兄,总要为宗门的日后做些思量。”
说罢,蔺负青轻叹一声,闭眼摇了摇头,不再说什么了。
待到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他们也下了山。山脚下,一座座土屋上炊烟袅袅,是外门那些弟子们开始生火做饭。
虚云的外门以年轻弟子居多,但也并不仅招孩子。放眼望去,从七老八十的白发老人到两三岁牙牙学语的小奶娃都有。
太清岛四面环着浩荡的衡海,如今正好是涨潮的时间,隐隐能听见孩童的嬉笑声伴着远处的海浪声。
不像个威严的仙门宗派,反而更像个温馨的农家山村。
两人没去打搅那些孩子,一个御剑一个御刀,飞离了太清岛,悬在海上静静地坐着。
浪花无声地卷涌,赤红的夕阳正流淌在水面上。蔺负青眼帘微拢,忽然听见身旁的方知渊开口道:“就是这里。”
蔺负青不禁回头,恰好海风吹来,他看见方知渊额际的散发被吹乱。
方知渊伸手指着一块海域笑道:“当年,你就是在这儿,把我从海里拽出来。”
蔺负青怔了下,随即浅笑:“你好记性,大海都一个模样,怎么还能记得是哪里?”
方知渊轻轻道:“我就是记得。”
他说罢短促地吸了口气,“师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我想起我当年为何练刀了。”
方知渊不回头,就这么凝望着海面,冲身边儿把手一摊,“给我吧。”
蔺负青静默片刻,摊开手。
手中是那一朵馥郁飘香的桂花。
——金桂宫,仙界第一宫。立于六华洲,行事光明磊落,处世大仁大义,不涉势力斗争已有近百年,不结盟亦不结仇,素来被奉为仙界公正第一、威信第一。
乃至仙界有个不成文却自在人心的规定,仙界仙首的重担,历任都是由金桂宫主来挑的。
前世的方知渊,也同样先是继任了金桂宫的宫主之位,后才被尊为仙首。
而金桂试,则是金桂宫为下一代年轻人而设立的仙界大比,是一场属于天之骄子们的盛宴。
几乎没有人能抗拒金桂试的诱惑。
它能给你你所能想象到的一切——
要名,金桂宫在仙界的地位足以助你一战成名;要财,天下至宝不要钱似的当奖送;要权,无数宗门正盯紧了这个机会拉拢人才。
要道途,金桂宫藏书阁包罗万象,小幻界无数仙器,特为金桂试前十二名开放;要机缘,当今仙首将亲自接见夺魁者,若能得其半句指点,便是许多元婴期乃至大乘期的强者也要眼红的机缘。
不知有多少奇才留在青史里的第一笔浓墨重彩,都绘成了淡金桂花的模样。
蔺负青拉过方知渊的手,将桂花放在他的掌心:“师父告诉我……金桂试将开。我们该做准备了。”
方知渊接过来。
下一刻就面无表情地把桂花往海里扔。
——几乎没有人能抗拒金桂试的诱惑,可惜并不包括未来的金桂宫主本人。
蔺负青却仿佛早就料到了他要发疯,淡然手指一抬,灵力牵着那朵花儿又回到自己手中。
方知渊:“……”
蔺负青无奈地扬眉:“知渊。”
不料方知渊却突地冷了嗓音:“我说了,这一世我就留在太清岛,哪儿也不去!”
蔺负青问:“那方家,你难道不想回……”
方知渊阴沉地睨他,冰冷地打断道:“那帮孙子和我有什么关系!?”
蔺负青:“……好好说话,别骂人。”
一个海浪打过来,撞在太清岛岸边一块礁石上。瞬间水珠四溅,在夕阳的下闪耀着,刺眼得令人想要落泪。
蔺负青抬了抬眼,视线不禁有点模糊。
他以重生禁术冒险一搏,虽然已在尽力控制,但能溯洄到具体哪一段岁月其实心里也没谱。
原来竟回到了金桂试这个节点。
已经过去那么久,那么久了……
他又想起初遇方知渊的时候。
那是个月夜。
海浪在月华下闪着粼粼的银辉。十余只阴妖咆哮着,从天上,从水下,从四面八方扑来,撕咬着在海里挣扎的孩子。
白衣雪剑的少年仙人踏浪而来。
一念之间,阴妖灭尽。
……当年,蔺负青从这片海域把濒死的方知渊抱起来的时候,那小孩血肉模糊,冰冷冷湿漉漉的一团,已经没进的气儿了。
濡湿的杂乱黑发,破损不堪的黑衣,无色的唇瓣和一双天生锋锐俊美的眼眸都微微打开着,可是眼珠混浊如死灰,半丝的光亮都没有。
当年,若是蔺负青再晚来一两息,未来的方仙首便要在冰冷窒息的深海中……死不瞑目。
那阵子尹尝辛恰好不在,蔺负青便将这小孩带回了虚云峰,治疗的时候惊得说不出话来。
新伤叠着旧伤,许多都被阴气腐蚀着无法愈合。全身上下无一块好肉,五脏六腑也亏损得即将油尽灯枯。整个人瘦骨嶙峋,明显是忍饥挨饿惯了……
可更加令人惨不忍睹的,却是他脖颈、双手腕、双脚踝,五处溃烂的环形旧伤。
——这个才十来岁的孩子,竟被人以特制的铁拷囚禁过,长达数年。
就这样,他居然还能……活着。
说是奇迹都不为过,也不知是怎样的体质和怎样的意志才能做到。
虚云是仙山,灵草神药随处可见。蔺负青已是仙门中人不说,医术也通晓个七八分。
饶是如此,方知渊也昏迷了整整五天。期间几度濒死危急,都是靠着蔺负青往狠了输灵力吊着最后那一口气熬过来的。
当时虚云峰加上尹尝辛也只有三个人,蔺负青还未开辟洞府,和鱼红棠一起在山间搭个两层的竹楼住。
师父骨头懒手也笨,师妹又太小,扫洒洗炊一应杂事都是他在做。蔺负青这孩子又很讲究,哪怕辟谷了也要坚持一日三餐。
方知渊醒转的那个清晨,他挽着袖子露出两节白嫩的手臂,在厨房淘米洗枣,准备煮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