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人欠下的血债,由整个水魔族为他偿还。父亲给了我生命和魔尊一脉的修炼天赋,但也把灾难带给我,带给整个水魔族。”
“虽然这么说有些不道义,但我宁愿父亲已经死了。他生性残暴,手里的无辜性命没有上千也有几百。他若是再活过来……我想,那对于整个魔域,乃至人界,都将是灾难。”
静默了会儿,泠渊不动声色地掩去了眼里的情绪,拉了拉孟亦觉的手,轻松道:“不过这不可能啦,师尊,我父亲不会回来了,你也不必担心我。”
孟亦觉眼神闪烁,欲言又止。
泠渊温言道:“师尊,我以前执迷于变强、复仇,可当我真正找到幽冥王的时候,他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他的话忽然让我清醒了……复仇是无止境的,一旦开启,就会陷入无尽的循环……
我父亲杀了幽冥王的父亲,幽冥王灭了水魔族,而我又要把整个幽冥族杀得一个不剩吗?
杀死幽冥王是我期盼已久的事情,而他死的那一刻,却并未让我感觉到快乐和满足,仇恨与痛苦也并没有就此消失。
无论敌人死了多少,我的族人,终是回不来了。
复仇不会让死人复活,也不会让活着的人好过。因为我的复仇,还让师尊你,以及师门的大家受到了威胁……”
在孟亦觉震撼的眼神中,泠渊轻声说:“师尊还记得前代幽冥王死前对我说的话吧。他诅咒我一生陷在复仇的轮回里,永不超生……我直到现在才慢慢想明白他的意思。但我不会如他所愿的。”
泠渊直视着师尊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师尊,我放弃了。”
复仇的事,他放弃了。
“活一世不容易,我不想我的余生都被仇恨和复仇填满。
如今,剿灭水魔族的主谋——幽冥族的前代王已死,他的党羽也都在大战中被清理得差不多。
至于余下的小兵,只要他们不再进犯皓月宗、再伤害师尊和大家,我亦不会再对之出手。”
“接下来的日子,我要和师尊,还有师兄姐们留在皓月宗,平淡快乐地生活。”
孟亦觉动容。
背负仇恨是很容易的事,很多人一背就是一辈子。
而放下仇恨,却很难。
“放弃”二字竟从一个十岁孩子的口中说出,孟亦觉握着他的手,除了心疼和欣慰,还有一丝油然而生的钦佩。
他亦没多问为什么,只说了一个字:“好。”
泠渊勾起唇角,笑得灿烂:“师尊果然懂我。”
孟亦觉笑,弹他脑门:“你是我捡来的崽,我不懂你还有谁懂。”
他尊重泠渊的选择,而今这样正是最好。
于他而言,他亦宁愿泠渊在他身边当个无忧无虑的小团子,而不要做苦大仇深的水傲天。
孟亦觉拎起鱼桶,让泠渊跟自己往灶屋里去。
“团子过来,和师尊一块儿准备今天的中午饭。……”
在师尊指导下,水泠渊挽起袖口洗鱼、切鱼、淘米,清俊的脸庞上渐渐有了烟火气儿。
少年切菜的时候,修长的左手指固定着萝卜摁在砧板上,右手麻利地使刀,微微前倾的身体随着手起刀落的节奏而细微晃动。
他水色的双眸全神贯注盯着手里的活计,剑眉轻轻蹙起,汗珠顺着他精致的眉角悄然爬过。
孟亦觉搬了把竹椅靠坐在门边,半眯着眼,静静欣赏着少年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
都说认真的男人最帅,他蓦然发现,自家团子认真起来,也是真的很帅。
*
临近午时,孟亦觉正煮着鱼汤,竹林苑门口忽然传来了动静。
他以为还有物资要送来,便让泠渊出去看看,可许久都不见人回来。
孟亦觉熄了灶火出屋,却发现少年静默立在小院的门边。
竹门紧紧关着,看不清来人是谁。
孟亦觉远远问了句,“泠渊,怎么了,谁来了?”
他连唤了两声,水泠渊才慢慢回头。薄唇轻启,目光犹如千年寒冰。
“钟恒。”
钟恒来了。
孟亦觉一蹙眉,下意识就喃喃道,“他来做什么?”
泠渊读透他的心思,转过身,“我让他回去。师尊不必和他碰面。”
竹门外却传来钟恒低沉的声音,“孟亦觉……我知道你不想见到我,但请你开开门,我有话要和你说。”
钟恒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沙哑,他的嗓子显然是极度疲惫了。
泠渊眸子转过来,在等孟亦觉下决断。
孟亦觉心烦意乱。他根本就不想见钟恒,本来一大早像拆礼物一样逐个清点发来的物资让他心情大好,现在全给破坏了。
钟恒却不依不饶,在门口一声接一声地唤着,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亦觉,我知道你不愿意见我,没关系我可以等,我就在你家门口等到天荒地老……”
孟亦觉烦躁不已,伸指化开结界,“罢了,听听看他要说什么。”
泠渊目光森冷,快步走回他身侧,注视着竹门开启。
门一开,钟恒僵硬地抬起头,红肿的双眼看向孟亦觉。他看起来在门外已跪了好些时候,面色很是憔悴。
孟亦觉不喜欢看他这副样子,抬了抬下巴,“起来吧,好好说话。”
钟恒闷声道:“不了。亦觉,就让我跪着吧。”
他执意要跪着,孟亦觉也不再劝他,单刀直入正题:“你有什么要说的?”
钟恒张了口,没立刻发出声。
在来竹林苑之前,他脑子里预演过很多次再见到孟亦觉时的情景,也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想和他说。
但等到门开、真正看到孟亦觉的那一刻,看着对方那张熟悉、美好的,却写着完全陌生疏离情绪的脸庞,事先想好的话语全都被忘光。
一瞬间,钟恒几乎失去了语言的能力。他慌忙闭上眼,身体微微颤抖。
“我……”他感到口舌干涩,面部也慢慢扭曲,“我……”
孟亦觉粗略地打量了一下钟恒,看他这副样子,心里对对方的来意也已猜到几分。
面前的钟恒早已没了原先那副春风得意、趾高气扬的模样,简直跟换了个人似的。
他嘴唇乌青、面黄肌瘦,顶着两个深重的黑眼圈,这两日恐怕是发够了疯,又吃尽了苦头。原本还算周正的面容给生生折腾成憔悴不堪的模样,看上去邋遢又可怜。
瞧见钟恒这副惨状,虽说他是自作自受,事到如今孟亦觉也没了打骂他泄愤的心思。
或者说,他根本懒得再跟钟恒多说什么话,对接下来即将上演的痛哭流涕、追悔莫及、原地发疯等一连串戏码,也一概不感兴趣。
“钟恒,回去休息吧。”孟亦觉揉了揉眉心,保持平静的语气试图劝退对方,“我也要休息了。”
钟恒张了张嘴,定定地看着他。
孟亦觉移开了目光,准备把竹门关上。
那一刻,钟恒忽然朝前手脚并用地爬了几步、往前一扑,一手拼命抵住那门不让他关上,前额砰砰磕地,“亦觉……对、对不起!”
这一开口,果然泥沙俱下、涕泪横流。
钟恒也不顾自己什么紫峰山主事的颜面,在竹林苑门口大声哭号起来:“亦觉我对不起你啊啊……我错了,我不是人,我该死……哇啊啊啊……”
第43章 吃醋
钟恒跪在竹林苑的大门前,扯着嗓子鬼哭狼嚎起来。
“亦觉,都、都是我钟恒的错,我该死,我来向你认罪了……”
孟亦觉顿时被震得耳膜生疼。他瞅着钟恒哭天抢地、眼泪狂喷的模样,滑稽得着实可笑。
但一想到这货这么惊天动地地哭下去可能会脱水昏在自己门前,到时候又平添麻烦,孟亦觉赶紧摆摆手,对钟恒说:“好了好了我都听到了,你回去吧。”
钟恒抹了把眼泪,哑着嗓子道:“亦觉,我知道你讨厌我,不想见我……可是对不起,亦觉,我不想你恨我……”
他抱着使劲孟亦觉的小腿哭个不停,把他的裤腿都哭湿了。
孟亦觉轻轻摇头,“我不恨你。”
他根本就不在意了,哪里谈得上恨不恨的。边敷衍说着,他边把自己的腿抽出来,顺带将钟恒往外挪了挪,想要关上竹门。
可惜钟恒似乎领略错了他的意思。一听孟亦觉说不恨自己了,他顿时眼睛一亮,“真的?”
孟亦觉还未开口,就见这颓废的男人宛如被原地焕发了生机,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死死扒住门,一时间激动得语无伦次:“你不恨我了,谢谢你亦觉,谢谢你不恨我!我钟恒是个糊涂蛋,对你做尽了混蛋事,你就算不原谅我也是对的……”
钟恒又是哭又是笑,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涕泪,带着热切的期待一脸虔诚地仰望着孟亦觉。
“亦觉,你真好,永远那么善良、那么温柔,可惜以前的我真是瞎了狗眼,去信那个杀千刀的安锦华的话!”
说着,钟恒又控制不住骂起了安锦华,那叫一个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直从安本人开始不间断往上直骂到祖宗十八代。
孟亦觉眼看这样下去没完没了,不得不抬起手,准备打断他长篇大论的演讲。
钟恒骂够了,回过神来,急急说道:“……总言之,亦觉,安锦华不算个人,但他有一点说得对。我确实是没责任没担当的混蛋男人,因为我的愚蠢,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你,你……”
钟恒凑近前去,瞪眼猛看孟亦觉,顿时泪水又哗哗流:“亦觉,你模样儿清瘦了不少,唉……这些年来,你一定过得很不好……”
他心疼地把手伸向孟亦觉的脸蛋,“就连脸色也变得这样苍白……”
“我好得很!”孟亦觉烦躁地拍开他的手,盯着自己从脸颊上蹭下的白色粉末,“什么脸色苍白,我只不过是在灶屋里沾到了白面粉,你脑子是不是哭坏了?”
钟恒却沉浸在自己构想的悲情世界中,自顾自地继续说着,“亦觉,我听信奸人谣言,害得你受了这么多苦,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但今天请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补偿你好吗?”
他眼巴巴看向孟亦觉,试探着:“那个,我、我们,还有没有可能,回到从前……”
“你、你说什么?!”孟亦觉蓦然瞪大了眼睛。
钟恒急迫了语气,“我是说,你,你能不能……跟我……”
“不行!”孟亦觉一口拒绝。
他见钟恒还要开口解释,干脆狠下心把话敞开了说,给对方明明白白地讲清楚:
“行了钟恒,打住吧。我说过不会恨你,往后也会像对待紫峰山的其他人那样正常对你,但不会跟你有任何多余的交流。”
在钟恒心碎又绝望的眼神中,孟亦觉淡漠下达了判决。
“你的激情演讲也请到此为止吧。你不必再来找我了,我们早就结束了,以后也再没有可能了。识相的话你就自己离开,别来打扰我竹林苑的清静了。”
“哎哎,别,别走啊!”钟恒慌里慌张地就要往院子里扑,想要抱住他。
孟亦觉面无表情,当着钟恒的面用力关上了门。
“不啊啊啊——亦觉,亦觉我求求你了,哇啊啊——”
结界锁上的那一刻,钟恒的哀号声戛然而止,被层层术法隔挡在了外面。
孟亦觉转过身来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这才感觉耳目清明了不少。
他拍拍巴掌,对着旁边的泠渊露出轻松神情,“完事啦,咱们回去吧。”
在孟亦觉出门交涉的时候,水泠渊像守护神一般定定立在他身后,向钟恒射出冷若寒冰的目光。
倘若那目光能够化作实物,钟恒怕是已经万箭穿心。
直到眼见师尊把钟恒坚决地拒之门外,泠渊才从外面那人身上收回冷冰冰的眼神。再转向师尊的时候,眼里温柔似水。
“师尊,鱼汤应该煮好了。”
“嗯。”孟亦觉微微一笑。
他知晓在自己和钟恒说话的时候,自家团子一直神经紧绷着,处于高度戒备的状态。
幸好崽子没向他探听他和钟恒的“过往”。过往属于原身,而他本人和钟恒的交集约等于零,也从不把钟恒当成是自己的“前任”。解释起来怪麻烦的。
瞥见灶屋里冒出大团白色的蒸汽,孟亦觉哎呀一声,赶紧小跑回去。
水泠渊缓步跟在后面。待师尊一溜烟进了屋,他忽而站住脚步,回头冷冷看向竹林苑门口的方向。
他指骨紧紧攥着,面色微微发白。
虽然没在师尊面前有任何表示,此时的水泠渊却深深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莫明滋味。
他知道,跪在外面哭号的那个男人给师尊带来过无尽伤痛,不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而师尊也不会再和他有任何超乎寻常的来往。
在师尊的世界,那男人早已出局,不足为惧。
然而,虽是这么说服自己,少年到底忍不住感到气闷。
对于那个人,他厌恶、憎恨、不甘,甚至还有一点点妒忌,种种情绪在心底汇集成诡异的酸涩感,侵蚀着他的内脏。
师尊的过去他未曾参与,他也从不置一词。
但一想到师尊曾差点和外面那个人渣结成道侣,水泠渊就止不住地心神震荡,气血一阵阵沸腾翻涌。
水泠渊越想便心里越酸,像喝了几大缸子醋,酸得他眼睛发红、胃里翻腾,连牙底都要酸掉了。
心绪的起伏很快牵动全身经络灵脉,少年的身体自动作出了反应。强势的魔气自他的灵池向外骤然炸裂,瞬间波及整个竹林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