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想到,又复发了呢?
不过才七年,竟然就复发了……
楚四坐在方子晟的床边,看着他昏睡中的面庞发呆。
他想起他七年前刚带着楚生到英国时,方子晟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幕。他瘦了很多,面色苍白,自己以为他不过是装模作样又打着什么主意,却哪里料得,原来他那时就得了病。
他瞒着自己,是为什么呢?
以他的性子,不应该由这个为借口让自己心软吗?楚四颤抖着嘴唇,觉得心上酸楚,在心里恶狠狠地把这人朝坏了想,好像这样才能好受些。你是不是觉着这样显得自己伟大,显得自己承受了许多形象高大,显得自己无私无怨无悔!
这样被瞒着,就好像他是天下头一号的傻瓜,什么都不知道,任由旁观者唏嘘感慨,而自己却被蒙在鼓里吗!
他曾经做给他的吃食里面,有多少根本就该戒掉的!他还曾经抓着楚生入学的由头喝了那么多酒!
他当自己的身体是钢筋铁骨吗,这场病情的复发,他楚四又占了多少推动的几率!
楚四觉得难过,觉得愤恨,觉得无法理解,觉得……无法原谅!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恨这个人,还是在恨自己。
方子晟的手术结果楚四没有细问,事实上,在他手术刚刚结束而没有死在手术台上后,楚四就离开了。
“爸爸。”楚生扯着他的衣角,“方叔叔会死吗?”
“……暂时不会,但人总要死的。”楚四摸了摸他的头发,“就像爸爸,总有一天也会死。”
“我不要爸爸死!”楚生紧张起来,“爸爸要长命百岁,要看着我娶老婆生孩子!”
楚四看着天边,太阳刚刚升起来,朝阳灿烂的光芒毫不吝啬地洒向天地。
“嗯。”他轻轻地说,“爸爸会看着你长大,娶老婆,生孩子。”
新的生活总要开始。
两个星期后,楚四去了一趟伦敦。方子晟还在手术恢复期,疼痛让他面色苍白憔悴,似乎老了许多。而事实上,他也不过才三十几岁,正值壮年。
“对不起。”他轻声说。
这些年来他们见到面不算多,偶尔见了面说的话也不多,两人似乎都在避免谈及过去的事。
这还是第一次,面对面地说起一些事情。
“如果你是指七年前的一些事情,我不会原谅你,如果你是指这次的事情,你对不起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楚四僵硬着说道。
“我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这些年也不过是偷来的时光,还可以在某个地方看到你,还可以听你说话的声音,看到你的笑容,吃到你做的饭,这些于我,都是偷来的快乐,从阎王手里偷来的。”方子晟伸出手指,隔空描绘着楚四的面颊,“四儿,我那时第一次做手术的时候,才真正地明白过来,我到底做的有多差劲。是我亲手毁了我们之间的一切,我这些年还能这样过活,已经是我曾不敢奢望的了。”
“……你好好配合医生治疗,我这次来找你,是想请你以后,不要再干涉我的生活了。你欠我的,我欠你的,缠的像一团乱麻早都分不清了,就此一笔勾销吧。”楚四撇过眼,不想再看他苍白憔悴的脸色。
他多年前就放弃了这个人,亲手将他从心中完完整整地剜去,疼的死去活来,最终结成痂块,他不允许自己,再将伤口揭开来流血。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都过去了。
他们之间的鸿沟,或许一辈子的时间才能跨越,但他们之间注定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及时止损,才是最明智的。
“……如果你坚持,好,但是四儿……”
“叫我楚四。”
“想来,是我自作自受……”方子晟低低地笑着,眼里一丝神采也没有,眼角因为那比哭还难看的笑意而堆叠起一层皱纹,“……楚四,茯苓她……”
“我们之间的事与她无关,我一直都是她的四叔,但是,正因为我们之间的事与她无关,所以你不要试图通过茯苓介入我的生活,那对她不公平。”
方子晟慢慢咳了起来,像六十岁的老人一般愈咳愈烈,甚至在被单上染了鲜红的血迹。
楚四倒了一杯水递给他:“如果你咳死在这里,我也不会有歉疚。”
方子晟喝了一口水,苦笑:“借你吉言,我会尽量活得长久些。”
房间里一阵沉默。
“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在你店里吃你做的饭。”
“胃癌病人的饭我不会做,如果你想早点吃死的话,可以来试试。”楚四垂下眼,不想看方子晟的模样。
他没有看到,方子晟嘴角吟起的笑意,就好像偷到了糖的小孩。
若是在十年前,方子晟绝对不会想到,有一天他竟然会满足于这一点小小的奢望,把它捧在胸口,像是捧着珍宝。
可这一天就这样来了,在他彻底地伤了眼前人的心后,在他终于想要挽回却再也没有机会后。
人似乎总是失去后才懂得珍惜,千百年来都是如此,就像是踩着前人的教训仍然固执地撞着南墙,千千万万个人身体力行这个教训,仍然有千千万万个人继续犯错。
“我真希望,我可以看到阿宇结婚,茯苓长大。”
我真希望,再次看到你对我笑,那样充满着眷恋和信任的笑。
这句话,直到楚四离开,方子晟都没有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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茯苓过完十八岁的第二个星期,楚四正因为楚生数学考不及格拼命忍着要揍他的冲动时,岚音愁苦于阿宇找了个女朋友嚷嚷着要结婚时,戴维贱兮兮地考虑着什么时候向茯苓表白时,安黛拉和贾维斯蠢蠢欲动想要第三个孩子时……
方子晟去世了。
许是大家都有心理准备,这个消息并没有让人震惊地过分,也让茯苓有足够的承受力走出这个噩耗。
方子晟给楚四留了信,信上只有一句不完整的话。
“如果一切能从头再来……”
那些省略号就像是在说,没有这个如果,永远也不会有这个如果了。
“爸爸他一直在等你的原谅,可他一直没等到,也再也等不到了。”茯苓眼睛有些红肿。
“你怪我吗茯苓?”
“我小的时候,隐隐约约明白这些事的时候怪过你,但那已经是几年前了。”茯苓将头靠在楚四肩上,她已经长高了,和楚四就差一个脑袋,“你们之间的事情,说不清。”
楚四在方子晟的葬礼上烧了一个笔记本。
那个他去坎布里亚山脉时随身携带的黑皮笔记本,他在那段日子拒接了所有电话,一个人旅游,差点因为雪崩死在山上。
那个雪崩的夜晚,他躲在山洞里,以为自己真要丧命此处。他打着手电,不停地哈着手,在笔记本上随心所欲地写着心里的话。
他的过去,他的爱情,他的所有。
后来他没死成,便将这笔记本收了起来。
方子晟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曾经那么,那么爱过他。
他永远不会知道了,就如同他一直没有等到楚四的原谅。
那现在,我还怪他吗?
楚四抬头看着天空,他越来越爱看天空,广袤地没有尽头的天空,或蔚蓝,或幽黑,或火红……
人都已经没了,他还怪谁呢?
该放下了,所有的一切,该放下了。
“爸爸。”楚生不安地看着他,“我下次一定考及格。”
楚四半蹲下来,将他揽入怀中。
“好。”他轻轻地说。
——终
☆、番外(可看做另一个结局)
人死后的世界会是怎样的?
方子晟多年前从来没有去想过这个问题,直到生命的最后几年,他越来越多地去想。
许多年前的时候,他怕极了死亡,因为死亡意味着终结,意味着失去。
他拼尽全力,毕生追求的权势,地位,金钱,所有人的畏惧,他得到的越多,便愈发害怕失去。
他年幼时,从渴望父亲的关怀,哥哥的疼爱,到不再需要这些虚假至极的亲情,他把所有的欲望转移到了出人头地上,他发誓有一天会把曾在他头顶作威作福,看不起他,厌恶他,陷害他的人,全部踩在烂泥里,踩地永不翻身。
可没有什么人能够总得到而不失去,他曾对那些哲学家所谓的得失相伴而嗤之以鼻,没有能力的人才无法全部得到。
而他自信,有这个能力。
就算失去了,那也是他不在意的。
于是,他在十四岁的时候,亲手把照顾了自己两年,相依为命的方四,送入了一辈子都不能忘记的噩梦,那一次,他得到了他渴望已久的能力——他有了高于常人数倍的身体素质,有了绝地反杀的资本,有了袭以敌人致命一击的资本。
他在那一晚,没有吃到方四亲手做的晚餐,心头蓦然浮起的空落落的感觉,他没有在意。
他对自己说:这是第一步,将方家收入囊中的第一步。
那一年,他十四岁。
三年后,他已经在暗中集结了不小的势力,只待时机成熟。
不在预料中的,是他与方四的再次相遇。
就像是命中注定般,他被这个人吸引,改变了将他送人的想法,逐渐迷恋上这个人,他似乎忘记了十四岁那年自己对他做过什么,也忘记了去想,他有没有原谅自己。
或者说,他不敢去想。
二十岁,他继家主之位,实现了儿时的夙愿。
他将枪口对着曾经羞辱过他的大夫人,割去了她的眼皮,让她无法闭上眼睛地看,看她的儿子怎么死在男人身下。
但心里仍然空落落的,他不满足,不满足于仅仅一个方家的势力。
自己不同于旁人,他自信于这一点,更坚信着他是上天的宠儿,注定要搅出一片风云。
他可以凭借过人的头脑预料到很多东西,却独独没有预料到,他真的爱上了一个人。
他爱上了方四,这个猫一样的少年。
只是在他真的察觉并面对这份感情时,他已经做了许多不可挽回的事情,例如楚吟雪,例如楚星辰。
方四在他面前第一次完完整整地撕开面具,同他歇息底里地争吵,在这场游戏里,方四眼中的恨意鲜明的过分。
他那一段时间做了许多混账的事,直到突生异变,他在危难之际,脑海中闪得全是方四身影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个人于自己,非常重要。
他带走了方四,在逃忙中狼狈不堪,从几十米高的大桥上一跃而下。冰冷的江水袭来时,他紧紧护着怀中的人,暗暗发誓,要是能度过此难,一定要好好待他。
其实他那次受的伤颇重,准确的说,常人必死无疑,但他本就与常人不同,他活了下来,竟管很狼狈。他与组织里的同伴会合后,将方四安顿好,不待身体恢复,又投身于枪林弹雨。
他不在乎过程有多艰难痛苦,他只看结果,他要杀掉那些敢背叛他的人,一个不留。
重回方家,于方子晟而言,只是时间问题。
在这之后的事情……太多了,也太……让他追悔莫及了。
他慢慢得到了他的爱情,拥有了全部,自以为美满,却还不知足,直到……一样样失去。
他彻彻底底失去了他的四儿。
生命的最后几年,他已经很少去想以前的事了,因为多想一次,心口便多痛一次,痛的他害怕,害怕下一秒便死在病床上,再也见不到他相见的人。
他其实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的这样的病,这样的死法似乎于他而言太可笑了。
但事实如此。
从什么开始,他逐渐失去了曾经超乎成人的身体素质,他甚至没有及时地意识到这一点,直到病情落实,他才惊恐地察觉到,原来他也会遭受这样的命运。
那段时间是他人生最艰难的时候,比他年幼时还要艰难数倍——他在一夕之间,失去了四儿,失去了健康。
他扯得太远了,可能年纪大了,唠叨了。
是的,年纪大了。
七老八十了。
人死后的世界是怎样的?
他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想得最多的答案,是归于沉寂,一片混沌,意识消散,什么……都没有。
这似乎才是死亡。
可他没有想到,他在死后,变成了鬼魂,听得到,看得到,却触不到,也永远不会被人察觉的鬼魂。
他没有惊慌,他甚至感到喜悦,因为他或许可以在魂魄消失前看四儿最后一眼。
可是他看到了什么?
他所在的世界不过是本书?
他的四儿曾经有过另外一段人生?
他自己的人生本来是另外一段样子?
他一时间得知的东西太多太乱了,根本无法思考——如果鬼魂存在思考这个状态的话。
直到他看到,自己的四儿烧了一本笔记本。
在笔记本逐渐变成灰烬的时候,他同时地听到了,看到了笔记本中的话语。他甚至听到他的四儿在心里说:
我曾经,那么爱过你。可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这一瞬间,什么书中的世界,什么前一世后一世,什么主角配角,他都不在乎了。
他已经死了,不想去管这些事情,变成魂体是上天对他的怜悯和恩惠,让他可以陪在他的四儿身边,看着他老去,陪着他老去。
说实话,魂体也会老让他震惊了一段时间,但当他接受这一点后,无疑是满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