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恩赢了, 尽管这一次, 是索菲亚让他赢的。
为什么呢?
为什么她放走了那几个凶手,为什么她不再作任何斗争?从仅有的两日短暂接触来看, 索菲亚并非毫无记忆,相反,只要她想,哪怕纪楚戎没有捉住行凶者,她也有能力随意处置玩弄自己的仇人,她的本质仍是孤岛别墅那个轮回千百次的恶鬼。
她在有意识地重蹈覆辙,将曾经发生的一起原封不动地还原。
作为唯一的观众,纪楚戎亲眼目睹了一切。
婚约最终未能取消,凯恩在四起的流言声中施施然登场,他神态自若游刃有余,视仇恨、愤怒、绝望于无物,他依然是她的未婚夫,尽管现在更像是个讨债人。
“我知道你经历的一切,也很清楚你内心灼热的情感,但我并不介意,你的一切我都不介意。”他大度地笑了笑,道:“因为,只要你愿意和我关上门过日子,那所有的事情就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与他人无关,你说是吗?”
他说的是情真意切的实话,也是最伤人的实话。他确实不介意她的一切,因为那一切都是他亲手施加的,他甚至不介意索菲亚对婚约的态度,因为他知道索菲亚的家人会为她做最正确的决定。
婚礼将会如期举行。
性病、抑郁、流言蜚语以及将与最为憎恨的人一起步入神圣的殿堂,索菲亚日渐憔悴,在婚礼前夕几乎不成人形。她开始沉迷一些虚幻的东西,疯狂去追寻一些神秘的事物。渐渐地,她信了很多教,但没有寻找到一条能解释她所遭受的一切的真理,反而让自己的神智越来越混乱。
她和辱骂自己的修女交好,与勾栏院最为‘低贱’的妓女厮混,这些妓女不会用奇怪的小心的态度对待她的性病,作为交换索菲亚陪她们抽烟酗酒,这些败坏身体的事情她以前从未做过,现在却日渐熟练。
凯恩不介意她的一切,他甚至拄着拐杖站在勾栏院的街口,也许是在看街景,也许是在听巷子深处女人们的悲鸣。索菲亚会大声骂他,但他会送她回家,所有有眼睛的人类都看到了这一幕,但在他们眼中,这并不是凶手在光天化日之下折磨受害者,而是一个绅士大度地包容自己不知廉耻的未婚妻。
他们都是有眼睛的人,接受过教育,生活在法治社会。
索菲亚的身体枯败得很快,在纪楚戎看来,这似乎是一种可悲的消极抵抗。她也许是想死去,在婚礼前死去。她周围人或多或少都感觉到了,但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他们所能做的实在寥寥无几。只有苏菲,日夜不停地守着她。她为她布置花园,变着法子做美味精致的食物,哄劝她出门散心,小心地规划路线,一点点剔除腐肉,带她去看世间美好之物。
‘人们都认为我有罪,起初是不相关的陌生人,后来是一些熟知的朋友,再到后来是我的家人。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参与了进来,修女说我应该忏悔,我所拜访的一切德高望重者认为我应该适应现状,与我同病相怜的妓女朋友说,要坚强地接受一切。我的脑海中不止一次冒出过有罪的念头,我甚至会情不自禁地念起忏悔词。只有苏菲,我的苏菲,只有在看到她时,我才会觉醒出撕裂般的痛苦,从吞噬一切的浑浑噩噩中睁开眼睛。当然会痛苦呀,只要我铭记自己是无罪的,这痛苦就不会死去。’
又一个无法入眠的夜里,索菲亚在地下室画了一个阵,一个她自己也不清楚是什么作用的阵。阵图来自一本老旧的无名书,在她沉迷神秘领域时,一位无名的流浪者赠送给她的礼物。
“憎恨已使你神志不清,但我最爱神智不清的人,疯狂能带给你不一样的经历,任何规则都无法束缚一个疯子。你需要祭品来解放自己的疯狂,我想你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最合心意的祭品。当你愿意抛却一切理智,接受最不合理、最为疯狂的世界时,这本书会给告诉你怎么做。”
三天后就是婚礼,索菲亚想不出还有什么时刻能比现在更疯狂。她并未对这个阵抱有任何期望,她只是想将自己的血涂在地上。她流了很多血,身体就像破了的气球,生命源源不断流逝。当阵法绘完时,她眼前阵阵发黑,心跳却越来越快,不知是否是错觉,她竟感受到一种扭曲的快乐。
原来,只要将伤害他人视作一种理所应当的事情,只要挣脱一切道德,一切良知,这世上就没有任何人能伤害到你。索菲亚的痛苦远去了,她此刻已成真正的有罪之人,心怀炽烈的杀意,渴求着仇人的生命。
“我是想杀了他的,可我做不到,所以才会那么痛苦!我是疯了吗?我一定是疯了。”她的心跳得太快了,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个阵法,这个由她的鲜血绘制的阵法,也许真的能杀了凯恩。她一定是神志不清了,人做不到的事情一个阵法难道就能做到。
能的……能的……一个声音一遍遍在她耳边低语,带着一股熟悉的血腥味,她自己的血的味道。
最后,她颤抖着取出书皮夹层里的一粒碎石,这是最后一个步骤。
指甲盖大小的晶莹剔透的石头,看起来有点儿像钻石。
系统骤然拉响警报。
‘宿主——!是能晶!’
重物落地声传来,与此同时,还有一声清脆的当啷声。
失血过多的索菲亚晕了过去,那枚能晶从她手中坠落,掉进鲜血绘制的阵法中,仿佛惊醒一般,能晶突然大放异彩。
空气飞速升温,地下室燃起看不见的火,热浪一层高过一层。这间地下室转瞬间成为了焚化炉,索菲亚的身体在高温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大口大口吞吃她的肉。
“小姐!”
惊惧声撞开地下室的大门,苏菲捂住嘴巴,眼泪从不可置信的双眼中奔涌而出。
阵心的索菲亚无知无觉,她所逃避的痛苦在此时统统转让给了冲进来的女仆。
她不顾一切地去拥抱血肉模糊的女人,女人身上的高温在她肉体上燎出水泡,苏菲却什么也感觉不到,她满心满眼都是女人逐渐熔化的肉体。
突然,她低垂脑袋,一只手捧在脸前,地下室出现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一种吮吸声夹杂苏菲痛苦的呻吟。
吮吸和吞咽持续了很久,这间隐蔽的地下室,有一个人随着这可怕的声音渐渐消失。这声音就像一个橡皮擦,一点一点缓慢而仔细地将索菲亚存在的痕迹擦拭干净,揉出来的橡皮灰进了另一个人的肚子里。
疯了。
苏菲也疯了。
这地下室的血腥气太浓烈了,纪楚戎无法呼吸,他扯开自己的领子时手几乎使不上力。他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这恐惧并非直接来自于苏菲的疯狂,而是苏菲的疯狂勾起了他深埋于心的恐惧与不安。
太疯狂了,爱会致使一个人疯狂到这种地步吗。
纪楚戎见过无数种憎恨,却绝没有一种怨恨能像眼前所见的爱意那般恐怖。
用自己的血肉雕出玫瑰,在骨头上刻写另一个人的名字,做出正常人绝无法做到的事情。
索菲亚消失了。
没有人再找到她。
地下室太干净了,一点属于她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没有人知道地下室发生了什么,慌恐、痛苦过后,其他人的生活再度回归平静。凯恩下了很大功夫追查索菲亚的踪迹,最终却一无所获,他怀着那么点计划失败的失落,勉为其难地同意迎娶塞拉。
婚礼当天,准备餐饮的仆从中出现一个脸带疤痕的女人,那名女仆的嘴部周围满是泡痕,她的半张脸因此而毁坏,但干起活来手脚麻利,倒叫人生起几分怜惜。她甘愿被所有人使唤,仿佛下人们的下人,地上的灰尘卑微的蝼蚁,无人知晓这逆来顺受的女人什么时候往婚宴的饭食酒水里下了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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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迪目睹了所有的一切,这大概是套流程,他想。那个叫索菲亚的女人要求他完成她的心愿,然后她才愿意送他离开。白迪不喜欢被人威胁,也不喜欢和蝼蚁谈条件,于是当他发现自己能够接触到幻境里的人后,他杀了索菲亚。
结束痛苦最好的办法就是死亡。
但没什么用,白迪知道索菲亚一定会在他的阿戎那里讨到好处。谁都可以在阿戎那里讨到好处,他的傻阿戎仿佛生来就只知道给予,而他却只会伤害。他想伤害所有纠缠纪楚戎的人,畅想着一个只有他二人的世界。这个孤岛绝境很不错,如果那些鬼怪可以给点力,将其他人全弄死,他倒是不介意和阿戎在这个世界多待一段时间。
当他想再去杀了苏菲时,他感受到了强烈的阻力。
这毕竟是索菲亚造出的幻境,想要在索菲亚的眼皮子底下伤害苏菲,倒是有点困难,那女人到不介意她自己的死亡。
隔天,索菲亚又活了,一切按部就班进行,白迪打个呵欠,继续观赏你爱我我恨你我杀你你杀我的八点档。索菲亚在地下室画的阵法倒是令他眼前一亮,老夫人偷偷递来的纸上,就画着这么一个阵法。在看到能晶滚入阵法时,他心中已有了猜测。
亲眼目睹索菲亚消失的全过程,白迪倒是毫无波澜。如果有选择,苏菲觉不愿意做出这样的事情,但白迪想,他时常会冒出一种渴望。
轻抚自己苍白的身体。
怎么可能去伤害阿戎。
但是渴望着灵与肉的合一。
渴望着被他吃掉。
苏菲跪在地上舔舐血迹时,白迪厌恶地皱起眉头。他一定不会让阿戎吃得这么不体面,他会化成水一样的雾,阿戎只需要轻轻张开嘴,就能一点不剩地吃掉他。
只要稍微想一想,都让白迪兴奋地浑身战栗。
可惜……阿戎不肯吃他,气呦。
犹记得当初他看到阿戎拌沙拉,跑过去问他:“亲爱的,我是不是你的那盘菜?”
已经习惯他随时随地冒出来的各种千奇百怪的问题,阿戎像以往那样包容地笑道:“是,当然是。”
“那,你是要吃沙拉,还是要吃我?”
纪楚戎诡异地沉默了许久,放下沙拉碗,斟酌道:“如果是我想的那种‘吃’,选你。如果是你想的那种‘吃’,还是沙拉吧。”
于是作天作地的他将沙拉吃了。
唉……什么时候演完呀,白迪忽然很想念纪楚戎,恨不得下一秒就能见到他。
第54章 绝域孤岛(27)
太阳在即将燃烧殆尽的天空西归而去, 就在此时,礼堂钟声划破沉沉暮气冲上云霄,绿藤蔓在钟声中猛然抬头, “嘭”地一声拉开雕花铁门。
铁门旁树影微动, 一抹幽白穿影而过缭缭升上钟楼。
敲钟人的血溅到铜黄的终身上, 那素了许久的钟面抹上艳, 倏然美丽起来。
雾状的镰刀随风散去,鲜血舔过白迪手背的皮肤, 最终于指尖坠落,属于敲钟人的死亡,至此落下帷幕。凶手手部的‘雾’凝成实状后,连一丝半点血迹都未留下。
干净利落,如折花拂柳, 替毫无经验的刽子手除掉了漏网之鱼。
“好歹在地下室展露出有意思的模样,我还以为这家伙的觉悟还算了得。”
纯白的人绕过浸血的钟以及软倒在地的尸体, 他垂眸拾阶而下,白衣白发,白睫白瞳,不染片绿寸红, 心怀着最腐朽的邪恶推开了礼堂的大门。
这里原本应该有一场盛大的婚礼, 现在却变成了睡美人的诅咒。新郎、新娘、宾客全都陷入了沉睡,只有窗外绿色植物的投影在地上随风舞动。
右手第一排第一个座位前,女仆持刀而立。半张烫坏的脸使她失去了一般人类的面貌,瞳孔中映入一个正在沉睡而即将死去的身影。
“十五分钟四十三秒。”
突如其来的男声惊醒了她。
“你看了她近十六分钟, 我开始怀疑你是要用眼神杀死她。”一身白西装的男人双手插在裤子口袋, 他走近,俊美却怪异的面容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
“不用戒备我。”他踏进这方洋溢不详气息的礼堂, 似乎看不见女仆手中那把打磨锋利的刀。躬下身子凑近去看沉睡的男性宾客,又直起腰背,偏了偏脑袋,用手指指向男性的脖子,以导游介绍景点的口气,道:“喏,就在这里了。”
摩挲脖颈处的皮肤,他喃喃道:“薄得像一层纱,不是什么钢筋水泥,就那么一层薄纱保护着这条生命之河。顽强,却又脆弱。”
目光滑过那把锋利的刀,白迪笑道:“你只需要轻轻一划,费不了多少力气就可以收割掉他的性命。”
苏菲不动,她的眼睛黏在白迪的手指上,一动不动。
“两百一十六人,只需要划两百一十六下,你就大仇得到了。”白迪好奇道:“所以为什么不动手呢?你在犹豫什么?”
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明明那么痛苦,明明那么憎恨,却还要保留着所谓的仁慈与理智,致使自己陷入进退不得的绝境。
那就让我帮你一把吧?
斜靠椅背,白迪揪住男人的头发向后拉扯,脖颈受力绷紧,他调整力道和方向,男人的劲动脉以一种虔诚的姿态呈现在苏菲眼前。
无辜、脆弱、天真、无知,这种被动的引颈受戮就像一滴酒精,落入苏菲燃烧的愤怒中。
无辜者受戮。
她没有见过这个人。
但她要杀了他,因为他出现在了这场婚礼。
这是错误的吗。
或许是,但那些信谣传谣,恶意中伤的人又有几个认识索菲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