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下令放箭的是柳如媚,要计较,先得计较她。
盛翼觉得,如果和叶云寒一辈子就在这个冰窖里,也是一件高兴的事。
四殿下来了几次,盛夕颜来了几次,盛翼连正眼都没给他们,更不用说和他们说话了。
柳如媚却是没来,只是默默地坐在房里。
平叔却来了,他守着叶云寒坐了半响,突地叹了口气:“我终是错了,早知如此,就不该……”
盛翼缓缓抬起眸子,这些天,他第一次看一个人,看得那样仔细。
大约,这个人身上有叶云寒的气息吧。
“你错了什么?”
平叔:“其实,皇上和您在一起时,是最开心的,我看着他长大,哪里会不知道,大约天底下,所有的长辈都希望自己的后辈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一个有出息的人,但这或许不是他们所喜欢的,有什么法子呢,也许,各人各命,勉强不得。”
盛翼没说话。
平叔站起了身,上前将叶云寒的袖子往上一挽,在冰窟里冷静得仿佛麻木的盛翼第一次感觉到了巨大的震颤,他惊恐地发现,叶云寒的两只手臂上密密麻麻的全是褐红色的划痕。
盛翼身子一震,失声道:“他这是?”
平叔平静地说:“你走的前两年,云寒把朝华淇水南疆以及所有你可能能去的地方翻了个遍,还派人驻守在那里,三五天就一报,后来,始终没有信息,他就亲自走了一趟,再后来,失魂落魄地回来了,到第三年,他没有再找,我们以为他放下了,谁知道,李公公告诉我他每日都要在手上划上一刀,一边划一边哭着喊你的名字。”
盛翼觉得自己麻木的心里传来一阵钝痛。
平叔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息着:“那时我就知道,我错了,这些年,我也一直暗中在找你,但怎么想,也想不到你竟然做负羲的皇帝,你放心,云寒已经,已经这样了,你们的恩怨也就这样吧!”说完便走了出去。
他没有回头,他怕一回头,就忍不住想把盛翼揪出来,让他们两个好歹活一个,但是他这三年亲眼见着了其中一个人的惨烈,他不敢。
盛翼就细细地抚摸着那些划痕,一面摸,一面珠泪滚滚,他说:“对不起,总让你找我,我也想找找你,但是,你知道的,我总是找不着东西的,所以,你等等我,”说完,就紧紧地拥着他,感觉像拥抱着一件稀世珍宝似的。
想起来,自己和叶云寒之间,从太医院开始,就一直是叶云寒受伤的多。
这期间,有因为自己不懂的,无意的,也因为自己犹豫的、胆怯的,实际上,就在自己当上负羲皇帝的时候,立马就可以告诉他,说不定,他就不会落到今天这样的下场。
说到底,都是自己过于低估了叶云寒对这段感情,或是,自己不够坚定。
盛翼喃喃地说:“以后不会了,不会了……”
门口同样站着一个人,一袭白衣,他的脸始终朝着冰窖,原本和煦的面容看起来沉郁了许多,一个脚步声匆匆过来了。
“四殿下,”青霜轻轻唤了一声。
燕澈似乎沉浸在往事里,嗯了一声,仍未回过神来。
青霜试探地问:“劝过皇上了么?”
燕澈摇了摇头,他一遍一遍地去看,但看到盛翼那心碎的样子,他没法说出口,这时的他,不但有难过,还明显看出失措与无可奈何来。
青霜像下定决心似的,往里走去,道:“也只有这个法子了。”
燕澈一愣,赶紧跟了过去。
青霜脚步不停,下了台阶,燕澈在后面道:“青霜姑娘,你别……”
青霜脚步一滞,回头看着燕澈那张急切的脸:“四殿下莫不是以为我要用强的?”
也不知燕澈是不是这两日站在门口门傻了,还是没回过神来,竟然从善如流地点点头。
青霜:“……”
“好吧,”她说:“殿下要是不放心,咱们一起去吧,虽然算得上是个秘密,但是,以殿下和师父的关系,知道也无妨。”
她看着燕澈明显瘦削下去的脸,想起盛翼在栖霞山关着的三年,是他,怕人家吃饭不合口胃,天天做着饭巴巴地送去,怕人家无聊,天天陪着说话,在青霜的记忆里,这位四殿下仿佛就是为了里面那位前太子爷现皇帝而生的。
她忍了很久,终于忍不住了,站住:“四殿下,我想,想问你一件事?”
燕澈抬眸望着她,点点头。
青霜:“你是不是,很爱皇上?”
燕澈眼神里一瞬间有那么一星两星火光闪过,然而很快淹没在一片平静之中:“他过得快乐就好。”
青霜嗯了一声,抿了抿嘴:“你,你就不想,和他在一起?”
每日每日无微不至地照顾,眼里心里只有那个人,难道,仅仅只为了他过得快乐。
燕澈就轻轻地叹了口气,第一世,自己就是这么做的,最后逼死了两个人。
如今,第二世,自己什么也不敢说,却费尽心机将他捆在身旁,可是,他每天都想着要逃出去。
他说他不喜欢男人,可是,看得出,他愿意为那个男人而死。
真爱一个人,哪会不想把他圈在身边。
但是,那样的盛翼,估计会疯吧,他摇了摇头。
他不喜欢这样。
青霜没说话,转头走了。
她心里也酸酸的,多好的人,可惜,自己这辈子是遇不到了。
下了台阶,推开门,一阵寒气袭来,四面八方都是晶莹的冰砖,中间摆着一间床,盛翼就像个冰雕似地坐在床上,拥着紧闭双目的叶云寒。
叶云寒身上的箭已经被拔去了,衣服也换了,脸白得像雪,配上那立体精致的五官,却衬出一丝诡异的俊美来。
青霜和燕澈走近了,盛翼仍是一动不动,仿佛凝固了一般。
青霜试探着喊了起:“皇上。”
燕澈紧张地看着盛翼那长长的睫毛,一下一下又一下,盛翼睁开了眼,茫然地看着他们,燕澈就松了口气。
一天,他是要来看无数次的,怕盛翼嫌烦,他不敢走近,但凡盛翼身上还有一点活气,他就觉得比什么都心满意足的。
盛翼嗓子哑哑的:“不是说了不吃么?”
他还以为是来送饭的。
青霜忙摇摇手道:“不是,不是送饭的。”
盛翼抬眼看了他一眼,眼神里空空的,好像什么也没有,又睁上了眼睛。
青霜就说:“皇上在栖霞山的时候,不知道去没去过我师父的木心堂?”
盛翼慢慢摇了摇头,脸上出现了疑惑。
青霜看他还有反应,就松了口气,继续说:“你没去过,所以不知道,木心堂是我师父打坐修道的地方,里面放着一面大镜子,叫天目镜,是个很神奇的宝贝。”
盛翼皱了皱眉头,明显透着不耐烦:“所以?”
青霜:“天目镜有一种功能,就是能够在各种空间交换灵肉,以达到起死回生的功用。”
燕澈转头去望她,一张脸都因为惊异而严肃起来:“难道就是那面盖着红布的镜子,一人高的样子?”
青霜点点头:“四殿下和我师父是无话不谈的好友,知道也不意外,只不过,师父恐怕没把这功用和四殿下说吧!”
燕澈想了想,道:“说过那么一次。”
那一夜,月明星稀,两人坐在木子堂前论道。
苍梧子道:“道之道,为鸟,为兽,为虫,为木,为万物,独有人违诸道,常戚戚汲汲于富贵贫穷名利欲望,是以,人必修道,道法自然也。”
燕澈:“否,人若违道焉能为人,富贵贫穷名利欲望即为自然,然则自然亦有风雨调和,亦有旱涝之灾,是以,修道者,贵在中庸,不独人,万物亦然,自然亦然。”
两人为这个问题你一言我一语,谁也说服不了谁。
月上中天的时候,一道红光从木心堂里射出来,当时燕澈就哑然了,苍梧子这时也顾不得他的道了,忙忙地跑进去,道:“又有魂魄跑到其他地方去了。”
燕澈当时有些奇怪,但觉得有些东西能不问就不问,当时也揭过去了,这时听到青霜这么一说,顿时联想起来,点点头。
盛翼那空空的眼神顿时一片清明,紧紧盯着青霜半响。
青霜被他叮得有些发怵:“但是,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成的,一般来说,灵魂互换必须身体完整,而且在死后一天之内,复活机率是最大的。”
盛翼心里道,没用你还说个屁,给人家希望又撕碎难道很好玩。
青霜看到了盛翼眼里的不满,忙道:“也不是不能救,只是他身中致命伤,心脏都射坏了,而且到现在都过了三天了,何况,从这儿到栖霞山,没有十天不行,所以。”
玩儿心脏蹦极呢。
盛翼动了一下,终于活了。
他问了一句:“说下去!”
青霜道:“只要找到一个愿意将肉身灵魂一起换的人,师父自有法子,”她略停一下,又说:“只是,恐怕不好找。”
她没说肉身换过去,必经千刀万剐之痛,常人根本经受不住。
盛翼刹那间眼神黯淡了下来:“你出去吧,我想想法子。”
青霜还准备说什么,后面久不作声的燕澈将她一拉,两人默默地走出去。
看着青霜背影消失在门口时,燕澈喃喃说了一句话:“他这样的人,怎么会让别人去受这个苦……”
盛翼看着他们走出去,就又一次拥了拥叶云寒,眼神从他额头上往下,到眼睛,到鼻子,到嘴唇……。
他细细地看了一遍又遍,最后叹了口气,轻轻说:“我还是不忍心呀,可是,我更加不舍得,你恨我也罢,骂我也罢,反正,我也只能这么做了。”
他将叶云寒放了下来,把手摆正在胸口,朝门口走去,又回过头来,快速过来抓了一下他的手,接着掉头而去。
心甘情愿。
盛翼叹了口气,天底谁能像自己似的心甘情愿呢。
他所说的不忍心,是不忍心叶云寒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但是,他能在知道可以救叶云寒的情况下放弃不救吗,不可能呀,除非不知道,所以说舍不得。
在开门的时候,他又回了一次头,看着床上那修长的身影,暗暗地说了声对不起,一咬牙,出去了。
门口空无一人,侍卫远远地站着。
盛翼感觉那门内像有只大手正往回在攥自已,他踉跄一下,几乎就以为自己又要回去了,却坚持了一下,一步步朝外走去。
这是个院子,院内空旷,院门紧闭,两边种着大片的美人蕉,开得红艳艳黄澄澄,他想起第一次见叶云寒时,他身后也有这样一束花。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盛翼心想,他抬起千斤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挪到门边,正准备去开门,门就吱呀一声,往里一推,擦着他的头皮就往两边开去,差点撞到他头皮上。
门内人看到门里人那副见着鬼的样子,瞪着眼看了看,张嘴道:“翼儿,你怎么出来了?”
是柳如媚,盛翼到了这里之后,她一天几趟找人打听着,说是送去的饭菜一丝都没动过,人呆在里面也不出来,她本来有些愧对盛翼,但这时,也忍不住了,只得亲自过来了。
“娘来了,”盛翼淡淡地说:“刚好,我也准备去找你。”
柳如媚看了看身后的素月,她预感到这些话不能让外人听到,就朝她使了个眼色,素月会意,把门掩了,柳如媚方低着头说:“你还在怪娘么?”
盛翼嗤笑了一声:“有什么好怪的,平白无故送了个皇帝给我,我应该感谢你才对吧!”
柳如媚见他说话怪怪的,心里有些发慌,扯了扯嘴角笑道:“这,你本来就是太子。”
“太子,”盛翼摇了摇头:“当太子的那人已经死了。”
柳如媚手一抖,颤声道:“你,你胡说些什么。”
盛翼盯着她,两个眼睛像两把刀似地,柳如媚不由得退了几步,盛翼就轻轻松松地笑了起来:“娘是说自己不知道么,我也当真以为娘不知道呢,还一天高高兴兴地跟在后面喊娘,你还记得你说过什么吗!”盛翼停了停,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你说,谁知道他那样不争气,不学无术,成天喝酒玩乐,要不然……还好,还好有你……你还说,他死了,是我亲手杀的,我的翼儿。”
这几句话像一排惊雷,炸得柳如媚踉跄着退了几步,倒在墙上,扶着墙,她惊恐地看着盛翼,尖声道:“不,不是这样的,”她说完,又巍巍颤颤向前,眼里露出一丝慌乱:“你是我的翼儿,对不对,你是……”
盛翼:“要是以前,我还真信了你的鬼话,可是,青霜说,苍梧子有一块天目镜。”
柳如媚连连摇头,说:“不是,不是……”一面去拉盛翼的手。
盛翼嫌恶地将手一甩:“你说你爱兰若,却亲手杀了她的儿子,你说你要复仇,但是,复了仇之后,你却想掌控负羲的朝政,想不通呀,想不通呀!”他说:“也好,在这世上,我就少欠了一份人情,也少了一份牵挂。”
柳如媚心头一震,喃喃地说:“翼儿,对不起,对不起……”
盛翼甩手走出门,在素月的诧异中头也不回地走了。
柳如媚倒在墙内,一下子就憔悴了许多。
她喃喃地说:“你还记得那个胆小怕事的小女孩么,她站在那儿……”
那是柳如媚第一次进宫,被苍梧子领着,结果苍梧子和老皇帝讲道,她就站庭院里,瘦瘦的,怯怯的,一有人来,就往后退,结果退到一丛芍药花下,一个声音在花后响起,很好听,像银铃似的,却十分温柔:“你脸上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