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抬起头,孟哲才发现,跟在孟言孤身后的侍卫里有个熟悉的身影。
少年的身躯还没完全长开,比旁边的人都矮上半头,坐立不安的站在最末端。
“想的倒是轻巧,你一死倒是一了百了,我上哪儿去找下一个人给我当血引。”孟言孤听闻之后自然是没有拔剑。
“就是告诉哥哥一声,在这大牢里颐养天年罢。”
方才提到死讯的时候孟言孤的情绪还有些不稳定,现在再开口的时候却是已经控制好了语调和面部表情,还真有几分家主的风范。
“至于勾结魔道中人,屠杀庄主和剑庄诸多弟子的罪名……这样罢,家谱除名,挖丹魄,废四肢。不过哥哥放心,死是死不了,只是会难受些。虽然没人会杀你,但也别想着自寻死路。”
孟哲听闻之后反应并不大。
“给他灌药。”孟言孤瞧着孟哲不接话,便示意身边端着药碗的侍卫打开牢门。
孟哲记得自己未曾对孟言孤做过任何一点儿过分的事儿。
从来没有同他争抢过,受伤之后也不曾抛弃,被当做药引的时候,孟哲甚至也没希望他死。
虽然孟哲承认,曾经有过那么几个瞬间有过恶毒的想法,但也不过是瞬间的事儿。付出行动的从来都是善意居多。
到头来倒是好。
孟哲从来没有拒绝过裁决,只是莫名的有些感慨。
被灌药的时候孟哲没有反抗。
这种药孟哲知道,是专门给犯了重罪的剑庄弟子准备的。
基本一碗下去,就是四肢全废。
恢复的好的日后兴许能跛着脚走两步路,颤颤巍巍的端个碗,勉强自理生活。
运气不好的……半身不遂的也不在少数。
“丹魄先留着罢,改天需要入药的时候再挖出来。”孟言孤见着孟哲又一次躺回了地上,目光停留了几秒,这才拂袖离开。
孟哲瞧着人走干净了,才换了个随意些姿势躺在了地上。
躺了不知道多久,或许是几个时辰,或许是几日,更或许只过了几刻,孟哲又一次听见了牢房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能听得出来,来者是偷偷摸摸的,走走停停,尽可能的蹑手蹑脚,似乎并不想让别人发现。
横竖大牢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孟哲实在是想不到哪个脑子有坑的窃贼会来这种地方行窃。
毕竟脑子这么不灵光,还是老老实实谋生的好,学别人做什么贼。
过了一会儿,孟哲发现脚步声停下了,也没翻身,依旧是面朝里,压根就不好奇外面的景象。
“少……孟哲。”说到一半儿,少年自己也发现不妥,赶忙改口道。
熟稔无比的声音。
孟哲倏地愣了一下。
“孟哲,是我!”
话音刚落,孟哲只觉得背后被什么东西轻轻砸了一下。
亲手杀了孟千彦的时候孟哲不觉得有什么,那是他应得的。
被孟言孤灌药的时候孟哲也不觉得有什么,这是自己应得的。
然而听到孟七的声音之后,心底的那点儿愧疚才一点点的泛了上来……
倒也不全是愧疚,更多的是惊讶和不可思议。
鸟还知道择良木而栖……
孟七怎么就不知道踏踏实实跟着新主子做事,非要来管他这个过街老鼠,做这种自毁前程的事儿。
真是傻的可以。
孟哲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只是后知后觉的的觉得眼睛里多了几分湿润。
自打三岁以后记事儿起,孟哲就没哭过。最后还是伸手用袖子抹了抹眼角,平复了心绪,又换回了以往那副全天下都欠他钱的面容。
这才艰难的翻过身去,看向枷锁之外的少年。
孟七在孟哲扭过来看向自己的那一瞬间,顿时笑的跟开了花似得,只是刚想说什么,就被孟哲抢了先。
“你来做什么?看我笑话?”孟哲的声音十分冷静,没什么平仄。
但也就这一句话,让孟七满脸的笑容顿时烟消云散。
“不不不,小的……”
“孟言孤让你来的?”
“不是——”
“还是来羞辱我两句图个心里畅快?”
一连串儿咄咄逼人的质问,一下噎的孟七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呆滞的跪坐在牢房外。
“还坐在这儿干什么?滚!”最后一句话孟哲几乎是吼出来的,也顾不得会不会招来狱卒,“赶紧滚啊!愣着做什么?”
赶客的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孟七依旧是呆滞的坐在原地没动。
愣了半晌,还未开口,眼角两行泪水先不争气的落了下来,“您怎么会这样想……小的好不容易找到机会……”
后半句还没说完,就换成了死死的咬牙,竭力忍着委屈。
孟哲没接话,面色却是更冷了几分。
缓了一会儿等情绪稳定了一些,孟七才重新开口道,“其实孟七也明白,您打骂也好,赶孟七走也罢,不过是想让孟七和您撇清关系,免受牵责对不对?”
“其实大可不必,这么多年——”
“别自作多情,我不想看见你。自己不滚我就动手了。”孟哲没给他说完的机会。
以前孟哲记得自己常有嫌过孟七脑子不灵光。
然而今日看来,哪儿笨了,脑子聪明着呢。
孟哲一度反思自己到底是哪儿演露馅儿了。
“我不走。您以前总是这样,有什么事情都一个人憋着,发火也好骂人也罢,其实您根本就不是这么想的,”孟七说到这儿自顾自的用袖子擦了擦眼睛,“为什么不能和孟七说?我和他们不一样,是真的愿意帮您的……”
“不管您是不是剑庄的少主,富贵贫贱都好,哪怕真是流落街头孟七也愿意……”说到这儿孟七倏地梗住了,缓了半晌才继续,“我知道您是希望把孟七骂走,然后就此记恨您,以后依旧在剑庄平步青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对不对?”
孟哲依旧是没接话。
“您为孟七打算了那么多次,今日不过是反过来,孟七也想为了您好,为什么您总是拒绝?”
“够了。”孟哲说完之后没再看他,而是直接翻过身去,面对着墙,没再去看他。
“孟哲!”孟七以前一直唯唯诺诺的,话都不敢大声说,今日难得恼火了一次。
孟哲闻此做了一个十分幼稚的动作。
将双手死死的捂上耳朵,有意不听孟七讲话。
“孟哲!你怎么能这样!我——”
孟哲没等他吼完,不仅耳朵捂得更严实,身子也蜷缩了几分。
“我再也不喜欢你了!”
孟哲听着他自顾自的一通乱吼,吼完之后便是一阵离开的脚步,又回头确认了一番,才算是舒了一口气。
身边最后一个人也赶走了。
终于只剩自己一个了。
孟哲先是笑了出来,然而不过三秒,笑声却倏地转了调。
刚开始还死死的咬着牙,避免声音流露,然而很快,哭声就跟决堤了似得,不管再怎么咬牙,或是用袖子捂着,都止不住半分。
孟哲将身子蜷缩的更紧了些,能感觉到身下冰冷的石板在一点点吸收着体温。
也不知怎么地,就这么伤心。
似乎是要把先前千百年欠下来眼泪全哭干净似得。
不断地抽泣之中,孟哲只觉得有什么东西砸了一下自己的后背。
似乎是一个盒子,还透着食物的味道。
“方才您不是还让孟七滚么?”
第94章
不是用上面……
花寻听闻之后咬了咬牙。
大不了不问了,横竖自己摸个十天半个月的,总能找到回去的路。
刚医好的手脚多少还有些不灵便,花寻没理沈惊蛰,自顾自的又整了整衣服,从坐榻上艰难的爬了起来。
沈惊蛰见着他不知道怎么了,忽然就急急匆匆的要站起来。赶忙关怀道。
“需不要扶着——”
只是话还没说完,花寻就先一步一个趔趄撞到了门框上。
“……”
“疗伤的时候怕病人乱动,一般我会封闭穴道,刚治好两个时辰以内站不起来都是正常的。”沈惊蛰一面解释着一面跟拎小猫似得,单手抓着花寻后领子把他放回了坐榻上面。
“多歇息一会儿再动身罢,要是花寻嫌弃这儿坐着不舒服,我们再换个地方。”
花寻刚想接话,只听见沈惊蛰又补充道。
“来时的那个客栈如何?”
“这儿挺好的。”光天化日之下,那点儿心思简直昭然若揭。
花寻再是脑子不灵光也能感受的到。
“花寻放心,真的只是找个地方休息整顿好再上路。”沈惊蛰又解释了一句。
虽然语气算得上诚恳,但花寻就是觉得他没安好心。
“我动不了。”
花寻言外之意就是拒绝。
然而说完之后,花寻自己也发现似乎有歧义。
这不是明摆暗示着对方帮忙么?
沈惊蛰听完之后立马坐了起来,“那我背你。”
说完之后根本不等花寻拒绝,直接将他从别后架上了肩膀。
不过也是,这么多日子在孟家剑庄里胆战心惊的,生怕二半夜突然有人窍门,发现花寻身边带着的“姑娘”身长八尺,面容和那个无恶不作的魔头如出一辙。
然而事实证明,这一次沈惊蛰估计是真的没打什么其他主意,沾着床基本就自顾自的合上眼睛。
除了手还揽在花寻身上,到真没什么多余的动作。
这个动作花寻已经习惯了。
刚开始如果被这般抱着,花寻早就表演个原地一蹦三尺高了。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也不知道是棱角被对方这个不讲理的性子磨平了还是怎么回事儿,不仅不排斥了,甚至还会暗暗松口气。
花寻忽然想起来沈惊蛰方才在茶馆那句不正经到没边儿的话。
下意识的蹙眉,想将腰间的这双手掰开些。
不过好在也只是嘴上说说,没真的付出行动。
花寻其实挺好奇,沈惊蛰小时候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能将没脸没皮的功夫练得炉火纯青。
“说来话长大哥。”花寻被这么缠着抱着,原本有点那么一点儿睡意也荡然无存。
“花寻先生怎么了?”
“真的不能给我指路让我自己回去?我真不想和他一道,我对天发誓。”
说来话长大哥并没有急着同意与否,而是将话题绕了开来,“这么说罢,这本书……涉及的剧情前世今生转世轮回至少三载,花寻先生来到的已经最后一世。”
“这一世当中,你最开始从水里被捞上来的时候,才算是第一次真真正正的和沈惊蛰距离近过三寸。”
花寻沉思了一会儿,“你和我说这个做什么?”
“花寻先生心里其中那道最最关键的芥蒂,其实并不是真的因为沈惊蛰的性别问题对不对?”今天也不知道太阳是怎么从西边出来了,说来话长大哥的声音都柔和了不少。
“而是自己这个有些尴尬的身份,说是花寻也是,说不一样也不一样。接受着别人的好于心有愧,因为不知道对方是对你的,还是对‘花寻’的。所以才和你说这个,这一世自始至终,”
花寻没接话。
“对了,再补充一点,先前看着花寻先生被耍的团团转,实在是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什么?”
“其实您以前……应当说是花寻以前,在远寒观并没有和那个叫沈爻的大徒弟亲密到躺一张床上,抵足而眠。当然也没有什么‘舍身助他修行’的剧情。”
“出走也不是因为那么些所谓的训了两句就跑了,而是两个人一开始的关系根本就很疏离,沈爻走了大半个月,才有人发现他不见的。”
“至于先前和你说的有些剧情……其实也是看着花寻先生对沈爻甚是喜爱,顺水推舟了一把,编的。”
“元芷那个小姑娘被沈爻收买了,词都是现背的用来诓你的。仗着你什么都不记得,他们串通好了。”说来话长大哥说到这儿又补充了一句。
“我——”后半句骂人的话花寻想了想还是咽了回去,“为什么不早承认?”
“不是早说不早说的问题,而是我提点道这个份上,花寻先生还没意识过来什么?”
花寻还特意想了一会儿,“意识过来什么?”
“……”这回想骂人的估计不是花寻了。
“花寻先生觉得我突然和你提沈爻是做什么?”说来话长大哥最终还是耐着性子旁敲侧击了一句。
“他……没死对吗?”
“是的,而且一直在花寻先生身边如影随形,且很快就能重逢。”
花寻:“我就知道他不会那么轻易的就被杀死。”
说来话长大哥觉得他还是没抓对重点。
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孺子不可教也。”最后说来话长大哥只得自顾自的嘟囔了一句。
花寻自然是没听见他那句自言自语,但重点总算是绕了回来,“那回去的路……”
“问沈惊蛰不要钱,问我需要。”
“……”
这么想来花寻又觉得沈惊蛰挺好的。
而且方才那些话怎么说,虽然花寻抱有疑虑,但也的的确确是稍微释然了一些。
从一开始,花寻就觉得说来话长大哥说的话有真有假,且是掺着的,根本分不清。
也不知道方才那些是为了不想给自己指路编出来的还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