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为什么,明明两辈子见过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桑玉枢还是能在荣映从树林里走出来时,一眼认出他来。
收回飞出去很远的思绪,桑玉枢心情复杂,抬起头,冷不防就看到了荣映通红的眼眶。
他愣了一下,觉得自己从眼前这个青年眼神中看到了无限悲楚,以及类似久别重逢的……思念。
心口不知道怎么的突然痛了一下,像是被针刺了,那感觉微弱但绵长。
鬼使神差的,桑玉枢问出了从刚才就被两人有志一同忽略掉的问题,“刚刚,二哥为什么抱我?”
荣映:“……”
荣映眨了眨眼睛,回过神来,他该怎么解释,说是刚来还没有入戏,看到他下意识的就想抱一下吗?
肯定行不通啊。
“没,没什么”,他站直了身子,有些尴尬地避开了桑玉枢的视线,“就是好长时间没见了,觉得三弟好像瘦了。”
看着瘦了,不确定,所以抱抱感受一下,说的过去。
只不过――
“瘦了吗?二哥不说我都没有发现,好像真的是瘦了欸”桑玉枢露出一个天真纯澈的笑容:“不过我们也确实是好久没见了,二哥外出游历有一年多了吧?今天突然回来,想必是接到大哥成亲的消息,特地赶回来的。”
荣映点了点头,桑柘及冠之后就很少呆在桑家,他自幼学了一身铸剑的本领,最爱天南海北的到处跑,寻找各种精铁矿料。
前些天,他接到桑家的飞鸽传书,说是大公子桑金梧要成亲了,让他回来参加宴席。
路过一个小镇时,他发现镇上有一个见识广博的打铁匠,两人相见恨晚,就多留了两天。
这也是他为什么拖到今天才回来的原因。
桑玉枢看着荣映,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他的这位二哥,好像和印象中的不太一样。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桑柘于他而言,就是决定他这辈子能不能站起来的一味药。
虽然残忍,但关乎自己的腿,他必须狠下心来,就这么任由事情发展,直到两年后父亲再次为他移植上桑柘的筋脉。
只不过不同于上辈子那样毫不知情、没有心理负担,桑玉枢看着站在自己面前,活生生的桑柘,说话时不由自主地就软下了声调:“宴席已经开始了,大哥看到二哥回来一定很高兴。”
荣映往山上看了一眼,有丝竹管弦声远远传来,桑家会是怎样一副热闹场景也可以想象出来。
他走到桑玉枢身后,“我在上山的途中遇到了叔父那一脉的几个少年,他们说有急事要去处理,让我帮忙把你带回去。”
桑玉枢闻言一愣,转过身看到荣映想推轮椅却没有推动,憋的脸红脖子粗的样子,有些好笑,“你推不动的,这个轮椅坏了,有几个重要零件被……”
被那群少年拿走了。
桑玉枢停顿了一下,顺着荣映的假话撒了个谎:“被我不小心弄丢了。”
荣映闻言擦了擦汗,有些发愁的看着轮椅,他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在看到那群臭小子的时候他就应该顺便把零件要回来的。
哎~
只能说关心则乱吧。
想着,他眼珠一转,把桑玉枢上下打量了一番――瘦,很瘦,瘦的看着都没有几两肉……
桑玉枢也注意到了荣映的目光,不知怎么地他就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二哥你可以先回去的,到时候跟家丁说一声,让他们派个人把我带上去就行。”
荣映摇了摇头,“不用那么麻烦,我可以带你回去。”
桑玉枢还想说话,就看到荣映走到他身前,蹲了下来。
“……”
身后久久没有动静,荣映疑惑的回过头来,看到桑玉枢正愣愣地盯着自己的背没有反应,他轻轻拍了拍轮椅,“上来啊,我背你上去。”
第63章 桑柘
因为要背人,腾不出手,所以荣映就把手上的那坛溪山霜酿递给了桑玉枢,让他抱着。
桑玉枢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接过了酒坛。
背着桑玉枢往桑家走的路上,荣映每走一步,都要感慨一遍背上的人是真的很瘦。
十几岁的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但是桑玉枢却因为站不起来,双腿都有了一定的退化,细地跟寻常人的手臂有得一拼。
有轻功傍身,在加上背上的人实在没什么分量,所以荣映走的很快,不过几个呼吸间,他们已经可以看到桑家大门外贴着的大红喜字。
有护卫守在大门两侧,只需要绕过眼前路旁一棵大树,就会有人看到从山下回来的两人。但是就在这个时候,荣映感觉到背上之人搭在自己肩上的双手微微收拢了一下。
他这是在紧张?
荣映的脚步顿了顿,透过枝叶间的缝隙往大门那里看去,似乎是有客人要离开了,有许多人进进出出。
想到了什么,他的脚步一转,朝着后院的方向而去。
桑玉枢见荣映没有直接带着他从大门进去,原本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了下来。他也是看到桑家门前有那么多人,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件蠢事。
桑家今天来了很多外人,其中还有一大部分重量级的人物,众目睽睽之下,如果自己是被人背着回来的,那桑家三公子是个废人的传言只会愈演愈烈。
这一点对他很不利。
更何况背他回来的人是桑柘,是他的二哥,很难不引起有心人的猜测。
眼看着离大门的方向越来越远,桑玉枢低下头,盯着眼前动动手就能碰到的后脑勺,觉得方才的自己肯定是被鬼迷了心窍,不然怎么会同意让桑柘背他?
心中疑惑不解,桑玉枢暗暗猜测,看来自己的话还是太多了。下一次绝不能这样了,他应该跟上辈子一样,和桑柘划开界限。
荣映并不知道桑玉枢此时在想什么,他轻手轻脚地来到桑家后院的墙外,回头小声叮嘱了一声:“抱紧。”
然后原地一跃,脚步踏在墙壁上,如履平地般,眨眼间人已经落到了院子里的地面上。
这其间,荣映的一缕头发被风吹起,直接糊了桑玉枢满脸,令他下意识的闭上眼睛,用一只手抱着酒坛,腾出的一只手把脸上的头发拨开。
荣映刚一落地,就打算趁着没人发现赶紧溜,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桑玉枢仅仅是一只手虚虚的抓着自己的衣领,转身的动作幅度很大,桑玉枢一个后仰,几乎被摔出去。
千钧一发之际,他腰部一个用力,一只手臂紧紧勾住了荣映的脖子。
“咳!”
荣映被勒的呼吸一窒,他赶紧拍开桑玉枢的手臂,“松,松开一点,别抱那么紧,要勒死了。”
桑玉枢:“······”
他悻悻然松开手,悄悄红了耳朵。
回到住处,荣映在桑玉枢的房间里找出来一辆新轮椅,然后把他轻轻放下。
桑玉枢坐稳,将手臂朝前一伸,把酒坛递给荣映,“有劳二哥送我回来,喜宴还没有结束,你现在去还来得及,大哥一定在等着了。”
荣映低下头,看到面前的少年眼睛亮亮地看着自己,心中一软,“你也要去的吧?正好我推你过去。”
桑玉枢微微垂下眼,“开席前我已经喝过喜酒,就不去了。”
荣映想了一下,接过酒坛,“那好吧。”
没有多留,荣映转身走出了桑玉枢的房间,刚走出几步,就听到了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
无奈的笑了一下,他稍微整了整仪容,迈步往待客的院子里走。
一路上,有桑家的下人看到他,全都露出惊讶的表情,反应过来后纷纷向他行礼,“二公子。”
荣映点了点头,与他们擦肩而过。
等他走后,那些下人忍不住在原地嘀咕――
“二公子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也不知道,没听说啊!”
“奇了怪了,二公子好像是从后院过来的。”
“……”
耳边的人声越来越密集,荣映走过一条长长的廊庑,进了拐角处的一个院子。
院子里摆满了铺着红色桌布的八仙桌,每张桌子上面都坐满了人,觥筹交错间,一派热闹景象。
荣映只是稍稍愣了一下,就已经有人把他认了出来。
“二公子,好久不见了啊!”
一个青年端着酒杯正到处敬酒,不小心撞上一个人,正纳闷呢,一抬头看到荣映,脸上当即露出惊喜的表情。
荣映眼睫颤了一下,他并不认识这个人。
正苦于不知道该怎么做出回应,一旁又有好几人凑了过来。
“哎呀,真的是二公子啊!”
“久闻二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二公子来的迟了些,我看是要自罚一杯了。”
临近的几桌人就这么叽叽喳喳地说了起来,荣映往后退了一步,明白了眼下的状况。
他还以为是自己在接收原主的记忆时出现了偏差,才会不认识这些人。现在来看,哪里是他记忆出现了问题,是他们原本就互不相识。
眼看着就要被一群无关紧要的人缠住,荣映看到了一道红色身影往这边走来。
能在这个时候穿红衣的,也就只有他那位在今天成亲的大哥,桑家大公子桑金梧了。
“各位,不好意思,舍弟刚刚回来,路途劳累不便待客,这样,鄙人代他和诸位喝一杯。”
在场众人皆是人精,看到这种情况怎能不明白桑金梧的意思,“哎呀这怎么使得?大公子言重了……”
桑金梧并不是扭捏的人,别人给了他面子就要还回去,于是仰头喝干了自己杯中的酒。
来来回回说了一大通客套话,他顺利把荣映从人堆离扒了出来。
穿过人群往主桌走,桑金梧说,“一直不见二弟回来,大哥还以为你路上出了什么事,真是好一番挂念,现在看你没事可算能放下心了。”
荣映:“让大哥费心了。”
他把酒坛提到胸前的位置,“我记得大哥之前最爱喝溪山的酒,所以路过的时候特意带了一坛回来。”
桑金梧面露惊喜,他接过酒坛,隔着泥封嗅了嗅,眼睛都亮了起来,“是溪山霜酿!这可是好酒啊,溪山上那几个老怪一年就往外卖一坛,而且一个个的为人刁钻的不行,二弟肯定费了大功夫吧?”
荣映回想了一下原主得到酒的过程,好像也不是很难,只不过不能广而告之就是了:“花了些钱买来的,我路过溪山的时候,刚想着要上去买酒,就碰到那几个老怪的徒弟偷了一坛酒打算拿下山倒卖,我便买下了。”
“原来竟是这样吗?”桑金梧听得啧啧称奇,“这也就起二弟这么好运气,搁到旁人身上肯定买不到!”
荣映挑了挑嘴角:“大哥说笑了。”
“这哪是说笑?大哥说的都是真的!”桑金梧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说这个了,今日我们兄弟重逢,又有美酒作陪,一定要好好喝一杯,不醉不归!”
两人说着,已经来到了主桌。
一个面目威严的中年男子坐在最中间的位置上,他看到荣映,微微颔首,“回来了?”
“路上有事耽搁了一些时间”,荣映低眉敛目,说着乖顺地叫了一声爹,“让大家担心了。”
桑林,也就是桑家的家主,见状露出了一个和蔼的笑容:“说的这是哪里的话,平安回来就行。你一路上也幸苦了,赶紧坐下来吃点东西。”
有人让出座位,荣映不着痕迹的看过去一眼,答了一声好,坐在了桑林身旁。
主桌上静了一会儿,桑金梧抛了抛手中的酒坛,吩咐手下人去厨房拿了几个瓷碗,“今天各位可是有口福了,我二弟千辛万苦弄来的溪山霜酿,让给大家都尝尝。”
桌上的人都在叫好,荣映却在桑林身边逐渐手脚发凉。
恐惧感像是与生俱来的本能,让他下意识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就是这个人。
把当年只有三四岁的桑柘带回桑家,给了他姓名,给了他无数人艳羡的身份。
但是与此同时,又在一次次的暗示,让他谨记自己的身份。
八、九岁之前还太小,桑柘看不出桑林的暗示。直到有一天,他和桑家旁系的几个小孩打架,说了一声“这里是我家,你们滚开”,被恰好路过的桑林听到。
当天晚上,他被人从床上提了下来,带到一处地穴里,关了三天才放出来。
地穴的环境阴暗潮湿,甚至还有老鼠虫子什么的,第一次被关进去的桑柘因为害怕哭了一天一夜,到最后出来的时候嗓子都坏了。
他去找桑林哭诉,但是没有得到回应,因为他当时还是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那一次过后,没隔几天,他又一次被关进了地穴,然后是第三次,第四次……
一次不懂,两次不懂,三次、四次、五次……
桑柘发现他只有在说“我们桑家”之类的话时才会被关起来,慢慢地,他懂了。
他叫桑柘,但他从来不是桑家人。
桑林看出他的转变,第二天就派人把地穴给埋了。
……
“柘儿。”
桑林突然开口,唤回了荣映的思绪,他一个激灵,眼神中还有惊慌没来得及隐藏。
桑林怜爱地拍了拍他的背,“我看你脸色有些苍白,一定是路上太过疲累,不如回去休息吧。”
“……好。”荣映站起身,向桌上众人告辞之后,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走的有点快,一进屋就反手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