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局,一死,一生……
黄昏时分,百鬼尽出,在车祸频发的路段,已有三三两两的无头鬼出来找寻替身,严遇收回视线,把摆摊的家伙什收入背包中,起身离开。
对面算命的老者见状,慢悠悠抬起了头,先是看了看天桥底下的车祸惨状,然后看了看严遇离去的背影,不知想起什么有趣的事,忽的咧嘴笑开,露出满口黄牙。
严遇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在路边解锁了一辆共享自行车,赶在天黑之前抵达了附近的陵园,晚间没什么人扫墓祭拜,路灯光线暗淡,他用手机打灯,顺着一个个找去,最后停在了荀川的墓前。
冰冷的石碑上刻着他的出生年月和死亡日期,这一生,实在短暂。
陵园规定晚间不能在内区烧纸钱,严遇看了眼已经暗下来的天色,将银行卡随手埋入土中,至于是被人挖了还是捡了,那就不关他的事了。
严遇欲起身离开,却听见头顶上方忽然传来一阵指甲刮挠皮肤的声响,抬眼看去,只见一名披头散发的女子正扒在墓碑后,一双血丝遍布的眼睛露在外面,直勾勾盯着他,月色幽幽,骇人的紧。
……严遇认出来了,她是荀川的母亲。
风吹林梢,那种指甲刮挠皮肤的声音还在响,只见荀母转身,从墓碑后走了出来,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套装,脖子上却围着一条极其不搭的暗红色围巾,离得近了,严遇才发现她垂在身侧的手指甲里全是血肉组织。
荀母仿佛看不见严遇似的,面无表情往园外走去,但眼神崩溃又痛苦,时不时就要伸手抓挠一下脖颈,然后继续发出那种刮擦皮肉的声音,那围巾就仿佛浸了水似的,正滴滴答答往下落着不知名的液体。
“阿川……妈妈知道错了……妈妈好疼啊……你放过我吧……”
“阿川……我好疼啊……好疼啊……”
有凉风从路间吹过,严遇看也不看,抬手准确无误钳制住了从自己身后袭来的一缕怨气,令对方动弹不得。
“我也好疼啊……”
荀川熟悉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似叹息,似责怪,他攀上严遇的后背,依旧将下巴搁在他的肩头,睨着荀母远去的身影,面上表情是与声音截然不符的阴鸷,一字一句幽幽道:“严遇,你攥的我真疼……”
严遇不语,指尖一松,解了对他的禁锢,然而那怨气却再次凝固成形,飞速攻向了他的咽喉,锋锐之气尽显,严遇眼皮一掀,手腕一翻将他再次擒住。
这次他扣住了他的掌心,是一个相牵的姿势。
荀川没挣扎,冰凉的唇一点点贴近严遇耳畔,笑着问道:“看见了吗……”
他在指刚才的荀母。
荀川说:“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严遇没反应,松开了那只瘦削冰冷的手,那缕怨气瞬间四散开来,这次虽不曾攻击他,但却一直在周身萦绕不去。
坟地阴气重,临近午夜鬼煞尽出,如果不是不得已,严遇并不会来这里,他最近频繁的使用灵血,元气亏损,最容易招鬼上身,当下也不耽搁,骑车回到了家中。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脖颈处忽的隐有痒意传出,像是有千万只小虫子在啃咬不休,只让人恨不得伸手抓挠,严遇对着破碎的镜子照了照,发现脖颈处多了一条红痕,不偏不倚恰好在喉管致命处。
不用想,肯定是着了荀川的道,如果真的伸手去挠,脖子上这一圈肉就没了。
严遇不过指尖微碰,脖子上就多了两道血痕,他没去挠,像往常一样洗完澡,然后就盘膝坐在床上开始剪手指甲。
“咔嚓——”
“咔嚓——”
他一下下的剪着,指甲不仅没断,反而越来越长,严遇挑眉看了看指尖,然后一把扔掉指甲剪,起身烧了一张黄符,就水把符灰喝了进去。
然而脖颈的痒意仅短暂压下片刻,便又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痒得钻心,痒得痛苦,只让人……让人恨不得一刀割下去才好!
严遇身形有些打晃,伸手撑住了桌子,却从一旁的手机屏幕中瞧见了缕静静窥视自己的黑影,他凝眸,竟然开始伸手抓挠自己的脖子,只一下,血肉尽绽。
掌心立时多了一片猩红,而那痒意也似有缓解,严遇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扼住了自己的咽喉,低垂着头看不清神情,只让人觉得他痛苦难耐。
室内的白炽灯一闪,荀川现身了,坐在床边,居高临下的看着严遇,看着他痛苦喘息,看着他扼喉挣扎。
“痛不痛啊?”
他倾身,与严遇视线平齐,幽幽叹了口气,似乎极为不忍。
严遇鬓角全是冷汗,一缕头发狼狈的耷拉在额前,他半跪着撑起身,俊美的容颜苍白一片,眼中满是痛苦,声音破碎沙哑:“救我……”
他握住荀川的手,指尖冰凉,竟分不清二人谁更冷一些。
荀川见状忽的笑出了声,笑着笑着又不笑了,他抬手扣住严遇的后脑,双目血红一片。
鬼是没有眼泪的,所以他哭不出来。
荀川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我救你,那谁来救我呢?”
但严遇脖颈间萦绕的黑气却顺着他指尖一点点重新流了回去,血气散尽,上面只留一条浅浅的皮肉伤,严遇僵硬的四肢也得以动弹,他撑着从地上起身,指尖微动,却又忽然从床下摸出一把桃木剑,趁荀川松懈之时闪身一刺,将剑柄抵在了他的咽喉处,同时抬手捏诀,钳制住了荀川欲反击的右手。
荀川没料到自己竟然又中了严遇的圈套,血色褪尽的双目一瞬间充满暴怒,他周身怨气大涨,竟然是想和他拼个同归于尽。
“别动——”
严遇低斥出声,剑身下移,离开了荀川咽喉处,那里有一道伤,仿佛永远都抹不去似的。
鬼魂停留世间,一是因为仇怨,二是因为执念,仇怨得报,执念散尽也就该离去投胎了,严遇静静睨着他的侧脸,半晌才道:“我知道你恨我,等我死的那一天,再下去给你赔罪吧,至于那天让你等着的短信,不是我发的。”
他说出这番话,无非是想解开荀川的执念,让他早点投胎去。
荀川目光阴鸷,悠悠的看向他:“我为什么要信你?”
严遇撤了手中的诀:“我说了不去,就是不会去,没必要发短信骗你等我。”
这句话冷血残酷,字字比刀还锋利,解释,还不如不解释。
荀川指尖控制不住的开始微微颤抖,一双眼睛红得几欲滴出血来,身上的怨气比昨日还要强上几分,阴气森森,他仿佛是在笑,但脸上表情又十分扭曲:“你连骗骗我都不肯……”
严遇垂眸:“……活着的时候还没被我骗够吗?”
说完手腕一翻,将抵住他身上的桃木剑收了回来:“你走吧,再有下次,我不会留手的。”
荀川没动。
顶上的白炽灯忽然刺啦闪了两下,桌上的杯盏剧烈抖动起来,碰撞声不休,窗边的帘子翻飞飒飒,最后伴随着轰的一声低响,室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荀川走了。
严遇似有所觉,顿了顿,然后顺着墙根席地而坐,从口袋里掏了盒烟出来,打火机已经快没油了,他甩了两下才打出火来,一方角落被火光照亮,但没过多久又暗了下去。
严遇垂眸,长长吐出了一口烟雾,又像是吐出了一口叹息,俊美不凡的侧脸在黑暗中显得有些晦暗不明,他一惯这样,总是让人瞧不清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日头逐渐升高,阳光透过玻璃窗斜斜的倾洒进来,照亮了地板上的一堆烟头,严遇在地上坐了一夜,眉梢懒洋洋的,眼睛被烟雾熏得血丝遍布,加上他脸色苍白得不似正常人,乍一看已经比吸血鬼差不了多少了。
房东大妈清早来敲门的时候,被他这幅模样吓了大跳:“哎呦我的妈,你这是干啥了,跟死人似的,该不会跟人瞎鬼混去了吧?年纪轻轻的……”
这边住户鱼龙混杂,严遇楼上就住着一名女租客,听人说是从事色情生意的,每天昼伏夜出,打扮得花枝招展。
第93章 他怎么甘心
老大妈就是嘴碎, 严遇懒得理她,正欲关门,却被她用脚抵住了:“哎,楼上的小苏几天都没回来了,电话也不接,我这还等着收房租呢, 你看见她记得让她给我回个信。”
严遇:“没空。”
房东大妈闻言眼一瞪,泼辣的紧:“没空也得有空, 整栋楼就你一个无业游民,不找你找谁, 大妈看你背井离乡不容易,上个月房租我给你宽限到现在,换了别人我可没这么好说话,帮个小忙都不愿意啊?”
严遇敷衍抬手,表示怕了她。
房东大妈见状这才满意:“哎,等会儿把楼道卫生打扫打扫, 这个月水电费我给你抹了啊,我晚上再来。”
这破楼,一个月三十天,十五天都在停水停电, 谁稀罕, 严遇把门一关, 转身回屋睡觉去了, 算命捉鬼是极耗精气神的, 除了慢慢修养回来,别无他法。
严遇这一觉直接睡到了下午,房内静悄悄一片,太阳落山的余晖透过玻璃窗照射进屋内,昏暗,幽静,一时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他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发现有好几个狐朋狗友的未接来电。
严遇没打算回过去,翻了翻朋友圈和群聊,这才发现东子死了。
昨天凌晨,他喝醉酒从夜店出来,歪倒在马路中间睡着了,结果被一辆疾驰而过的大货车碾压致死,双手双脚血肉模糊筋骨尽断,今早上才被人发现,还上了新闻报道。
群聊消息一条接一条,大家都在七嘴八舌的讨论着这件事,纷纷感慨他英年早逝,却不知是真伤心还是假伤心。
严遇看一眼就关上了手机,套上衣服准备出门买饭吃,临近夜晚,巷口路边三三两两都是夜市摊,热闹喧嚣,他就在楼下的露天烧烤店点了一把肉串,然后坐在一旁等候。
严遇住在三楼,一抬头就能看见自家窗户,不过下午的时候整栋楼都停电了,家家户户都黑着灯,只有四楼住户的家里亮堂一片,显得十分醒目。
那扇窗户后站着一名女子,身形曼妙,穿着件红色的吊带睡裙,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引得底下的小混混纷纷吹口哨调戏,赫然就是房东大妈说没联系上的小苏。
严遇不由得微微眯眼,只见她动作撩人的拨了拨头发,然后隔着玻璃窗,对楼底下一个死了老婆的中年秃顶男人勾了勾手,紧接着那男子就像被勾了魂似的,在众人哄笑声中脚步发飘的上了楼。
没过多久,六楼的灯就灭了。
严遇见状微微挑眉,但并没有多管,坐在底下吃完饭就回去了,晚上七点大楼刚好来电,他坐在桌旁,一边裁纸,一边画符,画了五十多张才堪堪有八张能用。
室内的灯光忽然闪了闪,严遇刚把符纸卷起,怀中就陡然多了一具冰凉的身躯,寒气袭人。
“为什么要画符,想杀我吗?”
荀川不知何时坐在了严遇的腿上,他亲昵的勾住严遇后颈,像是情人呢喃细语般靠近他耳畔,然后伸出一只苍白发青的手,取下了他嘴里的烟。
星火霎时熄灭,一小缕烟雾袅袅升起,最后消散不见,这个熟悉的动作让人有了片刻恍神。
没人敢拿严遇嘴里的烟。
荀川第一次碰见严遇,他在吧台喝酒,第二次碰见严遇,他在卡座抽烟,吞云吐雾好不快活,唯一的相同点大概就是两次身边都没什么人。
荀川鬼使神差的,又端着一杯酒坐了过去,眉梢带着独属少年的青涩漂亮,灯光下让人目眩神迷:“哎,为什么你又是一个人?”
严遇认出他了,捏着打火机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饶有兴趣的反问道:“你愿意和一个卑鄙无耻下流的人坐一起吗?”
荀川:“当然不愿意。”
严遇:“他们也不愿意。”
荀川闻言一愣,反应过来笑的不行:“我昨天看见你,你在喝酒,今天看见你,你在抽烟,再有下次,你是不是该去嫖了?”
严遇又点了一根烟,点点头道:“好主意,下次一起啊。”
荀川就坐在严遇对面,烟雾顺着飘过来,把他熏得眼眶发红,咳嗽不休,他迫不得已转移阵地坐到了严遇身旁,捏着鼻子问道:“哎,抽烟好玩吗?”
严遇把烟盒往他那边推了推:“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荀川没看见他的动作,又或者是看见了,故意装作没看见,闻言微微抬手,带着暖意的指尖不经意擦过严遇唇畔,竟是直接将他嘴上的烟取了下来。
严遇看也不看,抬手捏住了他的手腕,似笑非笑的问道:“你知不知道,上一个从我嘴里拿烟的人是什么下场?”
这个动作由女人来做是调情,由男人来做则是挑衅,很明显,荀川并不属于前者。
荀川闻言下巴微抬,带了那么些傲慢:“什么下场?”
严遇说:“我把他嘴里的牙敲掉了一半。”
严遇嘴里的烟被拿掉时,旁边不少狐朋狗友都看见了,此刻正勾肩搭背的站在不远处,笑嘻嘻的往这边指指点点,都等着看荀川遭殃。
荀川不在意,挑衅似的,当着他面抽了满满一大口烟,然后又想还给严遇,严遇微微偏头,没让他得逞。
荀川似乎有些生气,冷哼了一声:“你打我啊,有本事你也敲掉我满嘴牙。”
严遇摇头道:“小屁孩。”
旁边有女侍者端着托盘经过,上面有一杯燃着火焰的蓝色鸡尾酒,也不知是不是地面不平,她走得好好的忽然身形一歪,在众人惊呼声中,那杯酒直直朝着荀川脸上泼了过来。